蒔音的眼淚來得快, 去得很慢。
畢竟眼淚這種東西,在眼睛裡的時候眨一眨就下去了, 一旦湧出來, 要止住的難度係數就開始成倍疊加。
少年蹙著眉頭, 絞盡腦汁地誇讚她寫的劇本。
本來語文水平就不高, 這麼幾分鐘,幾乎要把畢生所學都給用完了。
到最後, 就只能一邊給她夾肉一邊重複,
“好看,特別好看,太他媽好看了!”
——活像罵人似的。
可很多時候, 往往就是這種不得其法的笨拙, 才更能顯出質樸的真誠。
最能讓人得到安慰。
女生垂著腦袋,用力地眨了眨睫毛,似乎是要眨乾淨眼裡殘留的淚水。
聲音也甕甕的,
“你有......有餐巾紙嗎?”
裴十七搖搖頭。
下一秒才意識到對方看不見, 揪著眉毛,摸出飯卡站起身,
“我去給你買。”
和以往的囂張肆意比起來,他今天格外乖巧, 連語氣都自動帶了幾分小心翼翼。
生怕音量一響就要震碎她似的。
大概是真的被蒔音的眼淚給嚇到了吧。
......
食堂對面就是校內最大的超市,所以男生回來的很快。
不僅買回來一包180抽的紙巾,還帶回來一盒創口貼。
還有一袋用黑色塑料袋裝著的不知道是什麼東西。
他把紙巾遞給她,默默地看她擦乾淨眼淚鼻涕, 又把創口貼給她。
蒔音哭笑不得,
“就是一根倒刺而已,不用貼創口貼的。”
“雖然創口貼一般沒什麼卵用,但是包著起碼會不痛一點。”
男生自顧自撕開創口貼,強制性地裹在她的手指上。
然後再把那袋黑色塑料袋裝著的東西塞進她的懷裡。
“這是什麼?”
“禮物。”
禮物?
是看她哭了所以給她買的麼。
“......什麼禮物呀?”
他認真思考幾秒鐘,然後隨便找了個理由,
“十月社會主義革命紀念日的禮物。”
......今天倒還真的是十月革命的紀念日。
但是如果十月革命紀念日都要送個禮物的話,前幾天的國際生物多樣性日怎麼就沒有絲毫表示?
女生揉了揉眼睛,
“......你在跟我開玩笑嗎?”
“你先別拆。”
少年伸手阻攔她欲解開塑料袋的動作,不自然地輕咳道,
“這個禮物太貴重了,還是別在公共場合隨便看比較好。”
蒔音望了一下手上簡陋的包裝,又想了一下他回來的速度,覺得這怎麼都不像是一個貴重的禮物。
但是看見少年鄭重其事的表情,還是很配合地放下手,抱在懷裡,沒有去動它。
塑料袋抱在懷裡很硌手,似乎裝了很多圓圓的小球,碰撞起來發出譁啦啦的聲響。
究竟是什麼?
她心不在焉地扒了一會兒白米飯。
“裴時榿,你今天這麼乖,是......是因為我哭了嗎?”
裴十七對她用“乖”形容自己有點不滿,但瞅瞅她依舊通紅的眼眶,還是含含糊糊地點了點頭,
“差不多吧。”
畢竟如果蒔音不哭的話,說不定他現在還揪著她的帽子教訓她在廣播室裡的“遲鈍”。
眼淚,特別是“好朋友”的眼淚,對於裴十七這樣的傲嬌小孩來說,還真是殺傷力巨大的武器。
“那,那如果其他人也哭的話,你也會給她去買飯吃嗎?”
“誰?”
他挑了挑眉,“誰也哭了?”
“......就是假設。”
“小爺沒法兒假設。”
“那換一個條件。”
女生放輕聲音,
“如果,如果一個老人家在你面前就要摔倒了,你會去扶他嗎?”
“扶啊。”
“你不怕被碰瓷嗎?”
“不怕,就當破財消災了。”
“......那如果是年輕人呢?比如你在打飯的時候,旁邊有個同學要摔了,你怎麼辦?”
“真要摔了,就扶啊。”
少年揚揚眉,似乎很不解她為什麼突然問這種問題,
“那種時候,肯定是下意識的本能反應吧。”
“那如果是不喜歡的人呢?”
“有多不喜歡?”
“......算了。”
裴大爺難得這麼配合,沒有嫌棄她一個接一個幼稚又無厘頭的問題,反而講究地問清細節,蒔音卻率先放棄了。
她淡淡地笑了一下,
“我就是隨便問一下,不用研究的這麼認真。”
其實就算問出來又怎麼樣呢。
蒔音很清楚,在裴時榿心裡,寧詞不會有太深的掠影。
最起碼現在,他的目光很乾淨,不管是伸手扶也好,笑也好,說謝謝也好。
站在最客觀的角度,都是不值得討論的禮貌。
說不準她去匿名投個稿,還要被圍觀的網民罵小心眼玻璃心。
她在意的,糾結的,悲傷的,不是他的行為。
而僅僅只是因為他們站在一起的莫名的“相襯”感。
這種感覺其他人無法理解,甚至可能只有她自己有。
如鯁在喉,咽不下去,難受的要命。
從小,童話故事裡就說,王子要和灰姑娘在一起才浪漫。
道明寺和杉菜,直樹和琴子,這些被翻拍了無數遍的經典,也一聽人設就知道是冒著粉紅泡泡的戀愛偶像劇。
女主角或許有瑕疵,或許有缺點,或許命途多舛經歷坎坷,但是不要緊,她總會慢慢獲得美好。
因為她的單純和善良就是最好的武器,沒有男生能拒絕得了純淨的目光和羞澀的表情。
那麼自己,頂多就是旁邊那個人設完美卻註定背景板的陪襯。
被他們隔絕在外,被他們遺忘在後。
他們笑著往前走去,並肩而行,自己再努力,也終究會被落在原地,而後惱羞成怒失去理智,成全他人自我瘋魔。
......真是,可笑又可憐。
“小紅帽。”
對面忽然傳來少年有點正經的聲音。
她抬起眼眸。
就看見對方撓了撓頭,似乎是猶豫了一下,
“我永遠站在你這邊,真的。”
“啊?”
“你放心吧。”
少年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忽然肅起臉,彷彿在宣誓,
“我們永遠都是一邊兒的。”
“......”
不知道他的思維又跑到了哪裡去。
不知道他又在心裡腦補了什麼亂七八糟的幫派大戲。
但是這句話聽在耳朵裡,心臟卻莫名崩塌了一小部分,軟的徹底。
蒔音愣愣地跟他對視了一會。
那雙狐狸眼裡倒映著小小的自己,澄澈又認真。
“do是一隻小母鹿,re是金色陽光,mi是稱呼我自己,fa是奔向遠方.......”
食堂裡忽然響起活潑的鈴聲。
而後沒幾秒,就能聽見從遙遠教學樓傳來的模模糊糊的喧鬧。
——放學了。
一中最近正在進行素質教育改革,除了增加一堆亂七八糟的趣味選課,校領導們還很有儀式感地改了上下課與放學鈴聲。
最有儀式感的是,這些鈴聲通通都是他們學校自己錄的。
比如用來當下課鈴聲的那曲《卡農》,蒔音就是主要的小提琴拉奏者。
而用了電影《音樂之聲》裡的插曲《do-re-mi》的放學鈴聲,則是他們校合唱團的作品。
這熟悉的曲調讓蒔音瞬間意識到了什麼。
她回過神來,還沒來得及多感動一會兒,放下筷子就要起身。
“你是小貓嗎?”
少年蹙蹙眉,“吃這麼點就飽了?”
“可是放學了。”
“所以呢?”
“所以......”
女生頓了頓,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怎麼措辭。
放學了,大家都開始往食堂湧。
而空蕩的大堂裡,提前逃課逃出來吃飯的自己和裴時榿就會變得特別醒目。
畢竟自己還算有名,裴時榿則非常有名。
甚至十幾分鍾前,他們倆還是廣播室事件的主演人員。
上次的考場謠言仍然縈繞在耳邊,只不過是無意間撞了一下,就成為了心機碰瓷女。
那麼這次只會更誇張。
“裴時榿在廣播室教訓了王宇之後,又跟蒔音面對面吃飯,這究竟意味著什麼?”
——不出一個小時,就會流傳出不下十個版本的答案。
“......總之,今天這個情況,我們一起吃飯被看見,就會很麻煩的。”
少年挑挑眉,很不以為然的樣子,還忍不住輕嗤了一聲。
但到底也沒再說什麼,隨意揮了揮手。
結果隔了兩秒,發現面前的姑娘一直沒動作,咬著唇,臉上的神情糾結的要命。
“又怎麼了?”
“飯沒吃完。”
她嘆口氣,指了指自己的餐盤,
“還有那麼多。”
一中食堂的飯都是裝在一個又一個大飯桶裡,讓同學們自己盛。
吃多少盛多少。
所以為了避免浪費,食堂門口每天都有人員檢查,如果餐盤裡留下太多米飯,就要記名字扣分批評。
裴時榿也不知道是怎麼估計的飯量,足足給她舀了三兩米飯。
自己剛才幾乎沒碰菜,一直很努力在吃白飯,但餐盤裡還是剩下一大坨。
“你可真是麻煩。”
少年擰著眉毛,伸出筷子把她碗裡的米飯往自己的盤裡撥。
他用一種漫不經心的語氣警告她,
“回去買個三明治,不然等你餓死了,全班四十個人裡,有三十八個都只會慶幸過獨木橋的時候少了一個競爭對手。”
“......為什麼是三十八個?”
“因為小爺開直升飛機,不怕你們這些橋上的競爭對手。”
“......哦。”
時間緊迫,蒔音也就沒有再跟他爭論這個無聊的話題。
甚至忘了提醒他,他們班其實是四十一個人,還多了一位轉學生寧詞。
她端著被划走了一大半米飯的餐盤,一邊抱著一個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往食堂門口走。
倒飯菜時無意間回頭看了一眼,正好對上一雙漂亮的狐狸眼。
少年坐在空蕩的大廳裡,姿勢不羈,衝她懶洋洋地比了個再見的手勢。
口型是三個字——“三明治”。
——別忘了買三明治。
哦,三明治三明治......
似乎有什麼被遺漏的點。
可一時之間,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遠處的喧鬧越來越近,思緒被迫截斷。
女生只好匆匆忙忙走向食堂另一邊僻靜的通道。
......
秋冬季節,天黑的快。
晚間五點多,四周就已經有了暗下來的意思。
蒔音走過天橋時,沒忍住抬了抬頭。
上方譁啦啦飛過一群過冬的候鳥,在天際掠過,又整齊劃一地落在教學樓的樓頂。
真好。
這一次沒有落單的了。
她沒有去買三明治,而是折到旁邊人少的小吃店買了一個飯糰。
直到老闆問要加火腿腸還是裡脊肉的時候,蒔音才忽然意識到自己遺漏了什麼,怔了怔,半天都沒有回答上來。
......原來不是王宇。
不可能是王宇。
因為那個飯糰裡,沒有加火腿腸也沒有加裡脊肉,甚至沒有加任何的小菜。
只有很多很多的肉鬆。
知道蒔音有這種吃法的,只有裴時榿。
她迷茫地抱緊手裡的塑料袋,最上方的口子已經微微鬆開了,可以清晰地看見裡面的東西。
——是一大袋......奇趣蛋。
手機在這時適時地發出震動聲。
她掏出來看。
是裴時榿發的微信。
只有一句話。
裴十七:蒔音,生日快樂。
......
曾經有那麼一個晚自修,她跟裴時榿一起去幫數學老師改周考的試卷。
辦公室裡沒有人,只有數學老師還在上幼兒園的兒子,一邊看動畫片,一邊挖著奇趣蛋吃。
蒔音望的幾乎入迷。
眼前忽然晃過一隻手。
她回過神,就看見少年懶散不羈的眉眼,
“怎麼,小時候沒吃過奇趣蛋麼?”
她沉默了一下,
“我知道這個零食的時候,周圍還沒有地方可以買它,是鄰居家的小孩拿來炫耀,我才纏著爸爸去給我買的。”
“爸爸答應我了,因為他剛好要出國。他說等他回國,剛好是我生日,他就給我帶八個,祝我八歲生日快樂。”
“然後,他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後來,我就忘了這件事,直到十歲生日那年,鄰居家的小孩又在吃這個,我就問媽媽我能不能買一個,媽媽說巧克力吃了對牙齒不好,就沒有給我買。”
“現在想起來,雖然我好像也沒有真的很喜歡吃巧克力,但突然覺得有點可惜誒。”
寂靜了一下。
對方用紅筆敲了敲她的頭,語調懶洋洋的,
“一個破蛋,有什麼好吃的。小爺小時候也沒吃過,一看就是譁眾取寵的東西,也就騙騙你們這些小屁孩了。”
女生鼓了鼓嘴,又找不到理由反駁,只能埋頭繼續改試卷。
......
然後過了好多天。
他買了十七個奇趣蛋給你,對你說,蒔音,生日快樂。
因為他思來想去,都不知道究竟哪裡不對勁。
不知道你為什麼哭,不知道該怎麼樣解開你的心結,甚至不知道怎麼去安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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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完全懂你。
又不是完全不懂你。
但是最起碼,他記得你的喜好,記得你的惋惜,記得在你難過傷心的時候,笨拙地表達自己的善意。
他是這樣一個人。
如夏日的烈陽,灼灼耀目,風一樣卷席而至,笑起來時燦爛的要命,眼裡的光都彷彿要燒進你的心底。
在你連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就成為你的秘密之一。
“同學?”
阿姨的聲音又響起,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你要香腸還是裡脊肉?菜都要嗎?”
“要裡脊肉,菜都要。”
她回過神來,看向木桶裡的糯米飯,
“再加一份烤腸。”
糯米飯就要配肉鬆。
芋圓就要配芋頭。
奶茶裡面必須要珍珠不要椰果。
......
前十七年的人生裡,一直固執地這樣生活。
外表看上去隨和,其實內心執拗的要命,只要被認定了的習慣和喜好,不管別人怎麼說,也絕不會改變。
被媽媽稱為是“牛脾氣”。
但是這一刻,忽然也想試一試。
你喜歡的口味,嘗起來又是什麼味道。
作者有話要說: 對不起,鍵盤空格鍵忽然失靈了。
打的我暴躁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