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臉上帶著些許的失望和過分的肅穆，腳步沉甸甸地回到了她的客棧住所。然而剛進大廳，她就詫異地看到馬縣長身邊一刻不離的湯師爺出現在這裡。驅魔道士現在有機會仔細地觀察他，他身形削瘦，有張俊秀的臉——太俊秀了，他大概還不到三十歲，驅魔道士心想。此刻的湯師爺湯博望他坐在黑木雕成的扶手椅上，雙腳翹著二郎腿。他身旁的椅子上，坐著當天一起陪同馬縣令和湯師爺來探監的那名陌生的留鬍子官差，他表情嚴肅，不拘言笑。而他的身後則站著一個衣著華麗、神色高傲的人，身後揹著長弓，模樣雖是個獵戶，態度反倒像個貴族。
湯師爺湯博望放下茶杯，站起身來，帶著一臉微笑，雙手抱拳起身行禮，說道：“道姑你真是讓人難找啊。若不是有下人們通報調查，這小小的地盤也能把你藏得無處可尋。”
“說重點。”
“馬縣令派我來檢視一下你的任務進度，如果你還記得的話，狩獵森林的魔物問題？”
“我當然記得，你直接回覆那位縣令，我保證會完成我的任務；你只需要提醒他把錢都準備好就行了。”
“當然，驅魔道士，當然。只是我同樣需要提醒你，大人日理萬機，工作繁忙，時間是有限的。”還沒等湯師爺說話。那個態度活像是貴族的獵戶眯起了眼睛，右手扶著下巴，食指和中指環繞著嘴巴，露出一副懷疑的表情，搶先回答道：“耐心嗎？大人他不是很足啊。”
“哦？”零摸了摸脖子後面的裝飾，略帶嘲諷地問道：“你們這些大官兒老爺終於打算秉公執法了嗎？”
“注意你說話的口氣，驅魔道士，要知道這個地方並不是所有人都很喜歡你的職業和身份。”貴族打扮的獵戶將雙手十指交叉一起，攤在胸前，努力著想把指節掰出響聲出來，他使勁兒使得臉色通紅，卻又努力裝出面無表情的樣子說話。
“真不好意思，你又是誰啊？”零把目光對準著這個獵戶，不客氣地反問道。
那個獵戶就像是跳舞一樣地往前優雅地踏出一步，把手往胸口一拍。“我？是侍奉我們偉大皇帝的一名卑微的奴才，一個虔誠的殉道者，一個光榮的戰士，一位榮耀的貴族！”
零看著湯師爺，指了指獵戶，又把手指往腦袋一比劃，吹了一聲口哨，手指繞著太陽穴畫了一個圈兒。而湯師爺看著她，回報以無可奈何的苦笑。
但是獵戶並沒有停止，他扯著嗓子，面色通紅如同公共演說。“師爺，若是想要和邪惡戰鬥！”獵戶大叫，“必須要有顆純潔善良的心，還要有正義和榮譽！而我們在這裡看到了誰？先是無窮無盡、下崽子就像是老鼠一樣遍地都是的非人類移民，他們霸佔了本應該屬於我們人類民族的富饒土地，又擠佔了我們手工作坊市場！然後是驅魔道士——令人惡心的基因改造人，受詛咒的、違反自然的改造生物，褻瀆了我們對祖宗和孝道的禮教！你還覺得奇怪嗎，為什麼我們這個小城鎮從天上降下了森林怪獸作為懲罰？為什麼黃家會有這些鬧劇！師爺！我們已經到達了容忍的可能性極限！這是個預兆，所以別再試探老天爺的仁慈了，師爺，我以一名貴族的榮耀和名義要求清除我們民族中的汙穢。”
在他還在滔滔不覺地高聲宣講的時候，湯師爺湊到零身邊來。
“王絡是個貴族的私生子。”他指著獵戶，對零小聲耳語說道。“跟平常人不一樣，他不甘於只是憋屈在我們這樣的小地方，而且一指自忖自己是一個高人一等的貴族和勇敢的武士，他最大的渴望就是證明自己的勇武然後到京城混個一官半職。”
“他真的明白他要面對的是什麼嗎？”零挑著眉毛對著湯博望說道。
“多一個人手總是多一份力氣。”湯師爺努力保持平靜，嘆了口氣。
“啊哈！”王絡又咄咄逼人地往前邁了一步，把手指往零的鼻子上一搭。“這個變異種果然露出了她狡詐陰險的本色，一上來就挑撥我們隊伍的友誼和團隊合作。”
湯師爺乾脆地轉過了身子不看他；而零陣陣冷笑。
而王絡根本沒有絲毫要停下來的意思：“有些事情你要明白，你是個什麼身份，準確來講，你還是個打人行兇的囚犯，一個怪胎，雖然有些人可能已經原諒你這個不懂禮數的野蠻人了，但我們家老爺明察秋毫，絕不會在這種事情上舞弊，這事兒可不能就這麼便宜的結了。你現在的情況說好聽了叫將功贖罪，說得難聽點兒，就是你趕快辦事兒然後滾蛋，這兒的小老百姓可不是那麼好說話的。”
“我明白，我知道我的身份，我知道外面有多少平民百姓和愚夫愚婦想拿著我的血蘸著饅頭來治肺癆病。大老爺對小女子的照顧感到榮幸……”
湯博望拽了拽零的衣袖，打斷了零那足以引起一場火併的嘲諷口吻，把兩隻手平穩地放在大腿兩邊，非常平靜而且和藹地說：“馬大人他唯恐你不能勝任，所以他安排了一些人手來幫助你完成這件事，並遣派在下來當督查，協助你完成你的職責。”
“你確定只是督查和協助？”
“既然你這麼喜歡不留情面的大白話，那麼我直接告訴你，仙姑，馬縣令愛民如子，他對自己轄區裡冒出的這種威脅人命的事情不能容忍，他已經又後悔與你定的這個契約的傾向，所以我們這一幫人專門到這裡來確定你能專心工作。你接了黃員外的契約？殺了一頭殭屍？很好，縣令會為你保護貧民的舉動嘉獎，但是現在別再被什麼瑣事干擾了，現在的重點是馬縣令給你的任務。”
“你希望我把手頭上的工作都扔掉？哪怕是本地大戶黃員外的？”
湯博望看了零一眼，他示意零跟在自己背後。“是的，驅魔道士，把黃員外的女兒放棄了吧。黃大人對我們鎮子有恩，但是這並不意味著事態就有什麼轉變的希望。她肯定是凶多吉少，不管是被殭屍吃了，還是生病暴斃而死，都沒有什麼區別。與其浪費時間於這個可憐的孩子，不如多花點時間解救一下還有希望的活人。”
“但是黃世隆許下了很高的報酬。”
“是的，可高了，四百五十兩紋銀。”湯博望不耐煩地擺了擺手。“但你註定得不到了，所以還是關注一下更容易到手的——縣令又加了五十兩的彩頭，一共一百五十兩，馬縣令自掏腰包，也只能拿出這些獎勵了。這個小錢你還是能賺到手的，你只要到那裡去，發揮你神奇的洞察力就行了。”
“順便小心別被魔物搞死了，我知道了，挺好笑的爛笑話，而且這個辦法說不定還很便宜呢，搞不好我跟魔物同歸於盡的時候，錢還在自己的口袋裡呢。”
湯師爺的臉色不太好看，但是他還是點了點頭。他就要轉身離開，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麼。他轉過頭來對零說：“你是去了暗巷是吧！”
“是的，怎麼了。”零皺起了眉頭。“怎麼，你們還跟蹤我？”
“差不多吧。”湯師爺不置可否地回答道，他輕撫鬍鬚，說道：“但是最重要的一點是你要記住，從此以後，不要再踏足那裡了。那裡既不是適合有身份的人去的地方，也不是適合人類遊逛的安全區域。”
“我覺得我想去哪裡是我自己的自由。”
“恐怕暫時是不再是了。”湯師爺一本正經地說。“你現在可是被馬縣令的人任務給纏住了，在你完成這項任務前，你去哪裡都是要受到限制和監視的。更何況……”他略微停頓了一下，意味深長地說，“這裡再也不會安全了，這個城鎮人與人之間的氣氛，有些過於緊張了……”
話音落下後，湯師爺停頓了一下，便轉過身子向門外走去，但是他仍然在兀自說話：“而且最近暗巷那邊也不會太平，馬縣令想要提高一下自己的……怎麼講？針對非人類居民的‘管理’業績水平！所以，為了避免衝突和誤會，治安較亂的暗巷可能不再適合你的探索……別！不用給我擺著那副長臉，驅魔道士，這只是一個友好的建議，聽不聽隨你。”
零冷冷地說：“我看到了，你們的監牢裡大部分都是非人類。”
湯師爺頭也沒回：“我希望你不要以此胡亂猜測什麼——總而言之，除了那些有的沒的的小細節，我們的任務也是事不宜遲，我們在森林外圍等你，仙姑。恕在下告辭。”
湯師爺前腳剛走，王絡就陰笑著朝零擠眉弄眼。他用一根手指抹著眉毛，像是凶神惡煞一樣。“如果我是你，我就好好地聽師爺的話。不過，仔細想想，你們這種人都是邪惡低等的貨色，物以類聚，劣等種族總會跟劣等種族在一起，所以下次我們再發現你出現在暗巷和矮人、獸人或者是其他什麼的非人類聚在一起，我也毫不意外。”
零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捏緊了雙拳；而王絡看在眼裡，卻越加顯得肆無忌憚，他的動作因為厭惡和憎恨甚至顫抖起來，滿臉都是僵硬之色。而後面跟著的鬍子官差皺著眉頭，他推搡著趾高氣昂的王絡，催他快點兒離開，為此後者還狠狠地給了前者一個眼色。
零目送他們一行人離去，她也有些事要做。
首先，她重新來到她的馬車裡頭取一些裝備。這回，零換了一身行頭和相對應的武器裝置，她挑了一件遍佈鋼片、板甲和鎖子鏈的全身甲，在她後背，左右兩側共背了六把短劍，那六把短劍內有機關，可以拼接重組成一把全新的武器。她的胸前還別著幾把特製的火槍，腰間插著兩把摺疊的手弩，同時還攜帶著一串大小不一的包裹、藥水瓶和幾串流星索和榴彈。她的臂甲和護腿都使用純金屬打造，武裝著又粗大又怪異的鑲釘刺，就像是兩個金屬仙人掌包裹住了雙臂和雙腿。
所以當零這樣一副打扮出現在湯博望面前時，湯博望本人用一種戲虐的口吻說道：“女士，你穿的就像是一個不正經的丘八，但是我們不是來入侵南越的。”
除了那個湯博望身旁的見了數次面的官差，其他湯師爺背後的人笑得非常厲害，毫不掩飾地模仿起了大兵的模樣，但樣子更像極了一幫沒事找事的弱智。
總共有三個人大無畏地加入了這次危險的任務，官差早在黃員外府裡打過照面，他身著一身古舊的公差服裝打扮，腰間別著彎刀，中等身材中等年紀，相貌普通但又嚴肅，臉上留著淺淺的山羊鬍鬚，看上去就像是個幹練務實的老實人；第二個人長得又高又大又胖，長相兇狠，蓄著遮住半邊臉的大鬍子，一道疤從右眼角穿過鼻子滑到左耳，左耳少了半邊，扛著一杆朴刀；第三個是個面貌英俊的黑髮少年，這不禁讓零多看了他幾眼。年輕人打扮的流裡流氣，頭髮梳成了一串串的髮辮披在兩肩，右耳朵上穿著一溜的耳環，左耳居然還掛著一個珍珠耳墜，帶著六個讓人眼花繚亂的戒指，眼珠亂轉不像好人，背後揹著一把短劍，腰裡揣著一把長劍。零注意到他們三個人每一個都在腰間別著幾把燧石火槍，這哪怕是在當前的時代，也是個新鮮玩意兒，至少不是尋常的縣衙門人員能弄得起的。
零留意到那個同樣在黃員外府裡見過的獵戶不在這裡，這大概算是一個好事兒，不過她看到湯師爺的表情不太好看，所以她就沒多話。不過很明顯湯師爺看出了她的意思，臉色稍稍緩和一些，他說：“那個蠢貨，我把他趕跑了。”
“就這樣？”
“是的，就那樣。”湯師爺恨恨地撥出一口氣。“這個異想天開的蠢東西，真把自己當成了貴族了！意氣橫使，狂妄自大，竟異想天開地想直接焚燒整個林子來消滅妖怪！”
“然後呢？”
“然後？”湯師爺一聲冷笑。“根本都不需要馬縣令來呵斥他，那個蠢貨就被我連踢帶踹地趕跑了，帶上這麼個玩意兒，恐怕真是什麼都做不成。就憑他那副德行，還口口聲聲威脅著說要報復我們呢！等著瞧吧，這個蠢材，等我回來後，看我怎麼收拾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而且目中無人的廢物。”
這是零目前為止聽到的最好的訊息，舒暢之情充溢於她的心靈，儘管理智竭力說服她要努力不讓這種愉悅的心情表露在臉上，不過她還是從鼻腔裡長長地嗯了一聲，惹得湯師爺好奇地看她。
不過，還有一點小瑕疵；零這樣想著，看著這三個人手時，她皺起了眉頭。零別過頭去對湯師爺說道：“三個僱傭兵？你們這兒就真的沒有別的人可以僱了嗎？”
湯師爺無奈的說：“這些人，大概是這附近唯有的只關心賞錢多少，膽子還大到不怕任何魔物的人；都是本地的英雄豪傑，江湖的豪俠。”
“嗯哼，也可能是一幫土匪流氓，割人賣肉的強盜。”
公差冷哼了一聲，大鬍子眯起了眼，年輕人依然嬉皮笑臉，只是那雙靈活的眼睛居然攀到了零的胸口上。
“你們的名字呢？好為了方便稱呼。”零對他們說道。
公差一抱拳。“在下以前是巡捕房的包打聽，現在一介草民夏木海。”
大鬍子捋了捋自己亂糟糟的毛髮。開口到（實際誰也不知道他到底張沒張嘴還是在哼哼）：“王三山，人送雅號‘石頭狻猊’。”
年輕人摸了摸臉，掩飾著自己偷瞄零胸部的眼睛，嘻嘻笑道；“小四兒，沒爹也沒娘，跟著乞丐頭子混到了幫派老四的位子。自己在江湖上瞎混，賺口便宜飯吃。雅號也有一個，‘混混四兒’。”
看在眼裡，零暗暗小心，這些人雖然嘻嘻哈哈沒個正型，但是卻相當神秘。她暗自思忖著，試探地說：
“作為一個專家，首先我要提出一些職業專家的幾點建議。”
“嗯哼。”公差夏木海很認真地聽著，王三山無所謂地聳聳肩，小四兒的臉已經苦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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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進入這片森林之後，所有你們看見有古怪的東西，要全部讓我來檢查，我說什麼東西不能碰就絕不能碰。”
“合理的條例，所有人都知道驅魔道士最懂那些歪門邪道的弱點。”夏木海點頭評價道；王三山再次聳了聳肩；小四兒卻眼睛滴溜亂轉不知在想些什麼。
“第二，如果出現了未知的意外，任何人都不要去爭當無畏的英雄，而是先交給我來處理，我們不是去對付什麼已知的野獸，而是未知的魔物，有些魔物甚至可能是我們驅魔道士也難以搞定。所以如果出現危險，甚至是我都對付不了的危險，就逃吧。不要逞英雄，分散開逃跑，你們手上有指南針，都知道怎麼回鎮子。”
三個人的表情都是一臉的無所謂，有著一股技高人膽大的浩氣。
“第三，我們這次進林子裡搜尋，可能會持續很長時間，幾周時間都說不定。所以補給基本上完全靠著自給自足；我們定下一個輪流的尋覓食物水源和站崗守夜的規則——輪流由我們五個人來執行。”
零猶豫地望著湯師爺，而師爺則擺擺手讓她放心。
周圍的人雖然沒有議論什麼，但是看著湯師爺那俊俏書生的模樣，也是不大放心。
“啊哈！那種表情！我就知道！”湯師爺面帶微笑，他拍了拍腰間的配劍。“別看我像是個細瘦的文弱書生，你們可不知道；小時候家裡窮，我可是陪著父母幹過各種農活的，身體結實得很！而且我好歹也是學過劍術，師從過江湖上的幾位遊俠。”
“師爺。”零猶豫了一下，勸說道：“這趟行動對你而言可能太危險了，我們將要遇到的都是些常人難以名狀的恐怖。”
夏木海也想說些什麼，但是聽完零的話，他就又退了回去。
“師爺！”零繼續勸阻道，她坦承地承認，目前為止，湯師爺沒有什麼官腔很對她的脾氣。“這不是普通的打獵，而是搜查和獵殺，用驅魔道士的方式開始，也必將以驅魔道士的方式結束……”
“就跟查案一樣。”湯師爺微笑著回覆。“我的日常工作，搜查然後逮捕，以我的方式開始，也會以我的方式結束。而且，這一次我可是莫名地很期待著這次的探險歷程，就像是我的內心在催促我上路一樣！我相信道姑你不會阻攔我為我自己的功勞薄上再添一筆吧！”
“我們拭目以待。”零憐憫地看著他，有些惋惜。
“呵呵。”湯師爺毫不掩飾地輕笑，說道：“那還是先得等我們都能活下來並且成功完成任務在說吧，諸位豪俠。”
的確，先確定我們都能活下來再說吧。零想著，凝重地望著森林裡寂靜的黑暗，這並沒有讓她冷靜，而是讓她更焦躁了。不管裡頭是什麼東西，那頭怪獸都不是尋常人能對付的。
而現在，又有三個神秘的僱傭兵去讓零頭疼。
沒有一個是好惹的。
馬縣令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派來這三個刺兒頭和一個湯師爺來協助自己。望著身後整裝待發的隊伍，她知道，見鬼了，她又在不知不覺之中不由自主地捲進了一個複雜的麻煩裡頭。
零看著眼前黑壓壓的樹林。
女道士不禁摸上了自己的後腦勺，金屬雕飾給她帶來陣陣隱隱刺痛。
第一章的正式劇情即將開始，大轉折就隱藏在那片森林裡，看過我故事預告的人，猜一猜最後的結局？
PS：——有價的正義終將得到伸張，但是那鋪滿無辜鮮血的正義之路，和嚴苛的復仇又有什麼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