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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自成人間(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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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顆

佟辛這次從北京回來後, 也開始忙碌起來。

她把記者證和普通話等級證都考完後,又進入了考試周。佟辛也開始留意,下學年雙學位的選修方向。霍禮鳴那邊也不閒著,塗新知帶他出差了一趟法國, 參加完交流會後, 工作室接了一個華裔託付的壁畫修復單。

家裡這學期打來的電話明顯增多, 辛灩有意無意提她男朋友的事。

“要是覺得合適,你也可以帶他來家裡看看。”

“媽媽過幾天來上海開會, 要不要一起吃個飯?”

辛灩甚至委婉表示:“媽媽是開明的家長, 沒關係的辛辛, 朋友圈有些內容,不要遮蔽媽媽, 好嗎?”

天地良心, 佟辛真的沒有遮蔽任何人。

辛灩大概以為她把和男朋友的合照隱藏不給家裡看,越是這樣,就越擔心。三天兩頭的電話叮囑, 就差沒親自過來上海驗個貨。

佟辛應付得萬般艱難。

她試探著問:“媽,假如啊,是您和爸也認識的, 比如小學初中同學之類的。”

辛灩驚呼:“你怎麼會有比你大這麼多歲的同學?你不是說男朋友已經畢業了嗎?”

佟辛急著強調:“假如, 我是說假如!”

“知根知底也不錯。”辛灩給了她一個還算寬心的答案:“那樣更瞭解你, 也會更包容你。”

有些事就是這樣, 隱瞞當時, 再想坦白時,就會更加瞻前顧後了。這和“撒一個謊,要用無數謊言來圓”一個道理。

而且佟辛一想到佟斯年和寧蔚,就更加沒底了。

她抱著得過且過的心態把問題擱一邊。週四, 上完公共關係課,老師把佟辛叫去辦公室。老師姓胡,單名一個儀字,是新聞系的副教授。不僅在學術圈頗有聲望,與很多電視臺的關係也匪淺,算是f大的明星老師。

胡儀對佟辛印象很好,知道她是清禮市狀元,平日的學習表現也是沒得說。再者形象氣質出眾,是個好苗子。她有意栽培佟辛,親自指導她的課題,並且告訴了她一個訊息。

“全國大學生新聞評論大賽,我想推薦你參加。”

佟辛錯愣,“我?”

“是,代表f大新聞系參選。”

胡儀對她給予厚望,佟辛本就熱愛這一行,這樣絕佳的機會,自然喜不自勝。

胡儀以專業眼光,給了她幾個選題參考:“見義勇為對施暴者造成的傷害該不該負法律責任”、“留守女童性騷擾案”、“聚焦職場女性的生育保障”,都是當前的社會敏感話題。

佟辛思考許久,卻對其中一個事件產生興趣。

她跟胡教授溝通後,教授訝異她會選這個,“這個案子就是近年發生的,當時在圈子裡的討論度很高。未成年女生與心儀的男性出去,回來後不久,女生就跳樓自殺。你覺得,這名男性有沒有責任?”

佟辛平靜說:“我還沒有全面瞭解,所以不輕率做論斷。”

教授欣慰一笑,點點頭,“很高興你能保持清晰思路,沒有忘記新聞人的基本原則。”

“這個案子呢,其實也很好開展論述,老師給你提個建議,從弱小處著手,更容易共情。因為這件事,無論從當時的輿論反應,還是事件本身,大眾都傾向於女性。”胡教授從抽屜裡拿出一張名片,“這是我的一個朋友,叫江飛,也是參與報道這個案子的記者。你可以跟他多交流,瞭解更多的事實細節。”

佟辛如同打了雞血,全身心地投入其中。連著幾天,都勤奮地向對方請教。

週五晚上的望江閣,燈紅酒綠、賓客滿座,正是繁華熱鬧時。

“阿江幹嘛呢,不是說好今天只喝酒,不忙工作嗎?”

江飛剛回完微信,無奈道:“哎,一個老師推薦的學生,問我兩年前的案子,說是要寫篇論文參加新聞大賽,我不好推啊。”

付光明遞過一杯酒,隨口問:“男的女的?”

“女孩兒,聲音倒是好聽。你別說,f大新聞系真出美女。”江飛笑呵呵地碰了碰杯,“而且這個案子你也熟悉,就是你那個遠方堂妹跳樓的事兒。”

付氏家族姊妹眾多,親戚一大堆,這個堂妹和付光明沒打過幾次交道,所以付光明也沒什麼感情,說句不好聽的,就當一樁新聞聽聽就罷。走了幾步,他腦子靈光一閃,忽然冒出一個念頭。

付光明眯縫了眼,問:“這女學生長什麼樣?”

“她朋友圈沒自拍。哦,對了,胡教授給過我一張證件照。”江飛翻出聊天記錄,“喏,漂亮吧?”

付光明看了許久,倏地笑起來。

直覺真準,還真是上次在酒吧碰見的那女孩兒啊。能被霍禮鳴和程式他們帶在身邊的,那肯定關係不一般,這事兒不難打聽,問一圈就知道,究竟是誰的妞。

“你剛才是不是說,明天和她見面?”付光明漫不經心地問。

“對,這女孩兒還真嚴謹,我也不好拒絕。”江飛神色為難,犧牲休息時間,他也不願意。

“我替你去。”付光明笑了下,“四捨五入,我也算是受害人家屬了,最有發言權。”

次日,佟辛提早到約定的咖啡館。

江飛臨時說有事來不了,但引薦了一位受害者親屬跟她溝通。佟辛覺得這樣更好,或許能挖掘到更多。到後,一見付光明,愣了下。

“佟辛?”付光明穿得人模人樣,朝她伸出手。

佟辛禮貌地回握,“您好。”

“不記得我了?”付光明笑眯眯地問:“看來上次的蛋糕送得不夠大,今天我請你吃兩塊兒,下次可得記住我啊。”

佟辛燦爛一笑,“我記得您,是嘉正哥他們的朋友。好巧啊,付先生。”

“這麼見外做什麼,你難道叫他們周先生、程先生、霍先生啊?”付光明佯裝生氣,“可不許差別對待啊,叫我光明哥。”

佟辛笑意收了收,又綻開,“付先生,請坐。”

付光明打量面前的女孩,年輕漂亮,氣質乾淨,高挑好身材。他的視線不動聲色地下挪到某一部位,嘖,姓霍的真他媽的好福氣。

“我這個堂妹啊,年紀小,被家裡寵大的,乖乖巧巧的,要不是遇人不淑,本該去上大學,有個好前程的。”付光明嘆氣惋惜。

佟辛同情地默了默,“抱歉,提起您的傷心事了。”

“沒關係。”付光明擺了擺手,“只是便宜了那個男人,據說背後有靠山,不然怎麼可能全身而退?我建議你從他背後的勢力出發,好好查查這個集團。”

“這個男人很壞的。”付光明佯裝氣憤無奈,“一定是個慣犯,專門騙小女孩兒。偏偏關於他的新聞都壓下去了,他非但沒有受到懲罰,據說現在過得很好。”頓了下,付光明看向佟辛:“據說,還談了個漂亮女朋友。”

佟辛能聽出,付光明對這名男性的諸多不滿。全程她聽得多,發言少。將自己抽離情緒之外。時間差不多了,佟辛感激道:“謝謝您,付先生。”

付光明皺眉不悅,“都說了,叫哥,怎麼又不記得?我跟小霍爺淵源頗深吶,妹妹,你說巧不巧。”

“嗯?”佟辛不解。

付光明湊近了些,語氣像可上可下的彈簧,“這個男的,也姓霍。”

佟辛沒當回事,下意識地往旁邊站了一小步,笑了笑,“付先生,那我先走了。”

佟辛在宿舍忙了兩天,寫了一份相對完整的參賽初稿,她採納了胡教授的意見,從死者角度出發,衍生出相關法律法規以及道德層面的討論。

胡教授第二天給出修改意見,表揚她,寫得非常出色。

佟辛高興極了,想起今天霍禮鳴應該出差回北京了,這個點差不多下了飛機。心有靈犀,沒兩分鍾,霍禮鳴的電話還真的打了過來。

他不正經的語調裡藏不住舟車勞頓的疲倦,但仍打起精神,在佟辛面前從不敷衍,“在幹嗎呢寶貝兒?”

佟辛:“在想你呀!你就打過來了。”

“這麼默契啊。”霍禮鳴低低沉沉地笑起來,“那你猜,我現在準備幹嗎?”

“我不猜。”準沒正經話,佟辛見招拆招,不上他的當。

不等他開口,佟辛難掩興奮,迫不及待地告訴他:“上回我不是告訴你,胡教授推薦我去參加新聞大賽嗎?我的參賽稿已經寫好啦!是一個有爭議的跳樓案,就發生在上海。未成年女生自殺,你說,與她同行的男性該不該負連帶責任。”

佟辛語調雀躍,卻發現,電話那頭死一般的寂靜。

“喂?”佟辛莫名的,心尖塌了塌,“你怎麼啦?”

良久,霍禮鳴才吭聲,一字字的,像深秋涼露,“這麼多選題,你為什麼要選這個。”

不是疑問句,而是平靜得可怕的陳述語氣。

佟辛雖覺這個問題很沒邏輯,但還是耐心解釋:“事件發生事件比較近,而且容易引起討論和共鳴。”

“共鳴什麼?!這有什麼好共鳴的!”霍禮鳴倏地一聲怒吼:“一個比賽而已,你就不能報道點別的東西?上來就是跳樓自殺,你怎麼不去考警校?!”

空氣流速宛如靜止。

十秒後,佟辛沉默地結束通話了電話。

機械的短嘟音似離魂曲,在霍禮鳴耳膜裡橫衝直撞,他坐在沙發上,低著頭,十指按在頭上,腦子一片空白和單調的嗡嗡聲。

他無法形容此刻的感受。

輕狂不復,摧毀了他全部的自信和底氣。

他閉了閉眼,然後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毫無猶豫地重新打電話給佟辛。

女音重複:“對不起,您撥打的使用者已關機。”

霍禮鳴手指都在發抖,按了幾下才點開微信,他在黑暗裡,顫著手,給佟辛發了條資訊:

[對不起。]

隨即,霍禮鳴站起身往臥室去,邊收拾行李邊給程式打電話。程式和周嘉正在一塊兒浪,接得倒是快,“幹嗎呢霍師傅,我這手氣正好著呢。”

霍禮鳴聲冷如冰,“我今天回上海。”

天氣預報很準,說變天就變天。一早起來,外頭天空灰濛摻雜著濁雲。福子她們擔心地看著還在睡覺的佟辛,昨晚上起來上廁所,分明聽到了佟辛躲在被子裡哭。

陳澄輕輕敲了敲,“辛辛,我給你帶早餐呀,你想吃什麼?”

佟辛睜了睜眼,又翻了個邊,“沒事,我不餓。”

陳澄努努嘴,沒再勸。和福子出了寢室才說:“我都不忍心了,剛才辛辛的眼睛都是腫的。”

薇薇小聲:“是不是和18哥吵架了?”

福子護短,不由分說地開罵:“男人都是大豬蹄子!”

佟辛哭了一晚上,嗓子疼得厲害。室友們走後,她壓根就睡不著。猶豫許久,才慢吞吞地將手機開機,系統剛啟動完成,鈴聲便響起。

付光明來電。

佟辛甩了甩頭,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無異樣,“付先生。”

“怎麼回事,手機關機啊。”付光明腔調帶笑,“再不接,我就要開車來你學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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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我手機沒電了,才發現。”佟辛敷衍道。

付光明笑呵道:“中午有事件嗎?我請你吃飯。順便再聊聊我堂妹的案子,我剛又想起了些事,應該對你的論文有幫助。”

佟辛完全不在狀態,她太清楚,腦子現在不適合思考。於是乾乾脆脆地拒絕:“對不起,我來不了,我今天有點私事。”

付光明直接把她的退路堵死:“不耽誤你太多時間,你出來吧,我現在就在你宿舍門口。”

佟辛愣了愣,無語片刻,只能赴約。

她臉色太差,補了層粉底也掩不住倦容。付光明果真等在宿舍外,一身花色polo衫,架著墨鏡,髮型也是精心打理過的。

他對佟辛笑得那叫一舒暢,“週末睡懶覺啊?”

佟辛擠了個笑,剛準備找藉口拒絕。付光明說:“中午一起吃飯,江記者也在,你不是有事兒要諮詢他嗎?正好了,當面聊。”

佟辛一權衡,江飛是胡教授好心推薦的,對方不厭其煩地幫她答疑,於情於理,至少應該表示感謝。付光明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再推辭也不像話。

一路往西邊開,路上,付光明一直找佟辛聊天。

佟辛本就心情低落,只能做到禮貌應答,但聊久了,她實在不想聊了,乾脆扭過頭看窗外。

付光明忽問:“你和霍禮鳴是怎麼認識的?”

佟辛皺了皺眉,心裡掂量了番,這人一直說自己是霍禮鳴他們的朋友。據她的瞭解,霍禮鳴在上海的圈子,真正玩得好的,基本上都知道他倆的戀愛關係。

這個人,要麼是在故意裝傻。

要麼,就壓根不是所謂的朋友。

佟辛豎起警惕,笑了下,“一塊兒玩的時候認識的。”

她不動聲色,假裝玩手機,側了側身,迅速給程式發了條資訊:

[程哥,你認識付光明嗎?]

“感情真好啊。”付光明笑著說:“抓緊時間發短信吶。”

他從後視鏡裡瞥見佟辛故意躲他的動作,但沒看清是在跟誰聊。

一句話,佟辛徹底斷定,這人絕非良善。

她猛地出聲:“麻煩您將我放下,我有事,這飯我吃不了。”

付光明依舊是笑,“再大的事兒,也不能不吃飯不是?急什麼,都快到了。”

佟辛態度堅決:“我要下車。”

付光明彎著一邊唇角,看似在笑,目光卻陰沉瘮人。

手機鈴聲打破氣氛,他一看,另一邊唇角也彎起,接聽。程式的吼聲帶著極大的憤怒:“付光明你他媽有病是不是!佟辛要是少一根汗毛你試試!”

付光明一腳油門踩到底,“行啊,試試就試試。”

飈起來的車速帶來失重感,佟辛沒感受過,本能得一聲尖叫。

程式聽見佟辛的聲音了,“付光明,我草你媽!”

佟辛心一橫,反手去奪他的方向盤。這一力氣撞得付光明猝不及防,車身也動扭西拐。誰不怕死啊,付光明沒想到這妞這麼虎。他語氣兇悍:“你幹嗎!”

佟辛豁出去了,冷聲:“你停不停車?”

她拿包狂砸付光明的臉,“給我停車!”

輪胎摩擦地面聲音刺耳,付光明差點撞上前面的車,不得已把車剎住。佟辛早有準備,把揹包裡的東西倒出來,趁他動手之前,直接拿包罩住了他腦袋。

佟辛趁機迅速下車,拔腿就往後跑。

付光明狼狽而追,“我今天非把你給辦了!”

到底比不上男人的速度,佟辛胳膊肘被大力扯住,扯得她關節脫臼一般得疼。還來不及回頭,突然,付光明一聲痛叫,鬆開她,被人撲倒在地。

佟辛怔怔地望著從天而降的霍禮鳴。

他像從地獄修羅場裡爬上人間的惡鬼,目光是冰的,像沒有意識的喪屍,對著眼前的獵物,只有一個字:死。

霍禮鳴一腳踩到付光明臉上,眉間猙獰,“我他媽有沒有警告過你!有沒有?!”

付光明嘴巴被踩歪了,一個字都說不出。

周嘉正和程式匆忙趕到,齊齊上去扯霍禮鳴,“冷靜點!”

付光明惶恐畏懼,又憤懣不平。

霍禮鳴慢慢蹲下去,鬆開腳,揚手就給了他一耳光。接到程式電話,說佟辛和付光明在一起時,最強烈的情緒,不是憤怒,而是無望、害怕。

他一想到佟辛可能受到的傷害,就和血肉盡失的空空軀殼一般,腦子一片慘白。

程式和周嘉正看了看佟辛,心驚肉跳。

周嘉正拍了拍霍禮鳴的肩。

霍禮鳴慢慢轉過頭,和三米遠的女孩兒,目光搭了個正著。

佟辛眼神茫然,目光定在他身上。這是她從未見過的、卻又真實存在的霍禮鳴,暴戾、強悍、不計生死。這帶給她的,不僅有震撼,還有些許不適應的陌生。

霍禮鳴的心,一下子就痛起來。

這熟悉的眼神,讓他想起少年時,被養父養母兩次丟棄的感覺。

心如巨石沉底,錘打熔鍊著他的每一根神經。

這一分心,付光明掙脫桎梏,狼狽陰鷙地衝佟辛冷笑,“你不是在查資料嗎?行吶,我再告訴你一個事兒。我那堂妹為情跳樓自殺,你知道是為了誰嗎?”

程式“靠!”的一聲,怒吼:“你他媽給我閉嘴!”

晚了。

付光明湧現報復的快|感,欣賞著佟辛茫然而又衰落的神情,“就是你男朋友,霍禮鳴。不然他為什麼離開上海去清禮?就是因為犯了事,當縮頭烏龜、過街老鼠,躲得遠遠的!”

六月入夏,正午陽光灼熱,這一瞬,像燒滾的岩漿,從佟辛天靈蓋澆灌而下。她像被關進火爐裡炙烤,情緒燒得粉碎。

只一眼。

霍禮鳴那根對命運從未彎曲過的脊樑,徹底斷了。

這是他26年來第一次,骨子裡的驕傲和硬氣,軟綿無力地跪了地。

就在他以為佟辛會頭也不回地離開時,她竟然一步一步走了過來。走到受傷站不起來的付光明面前,沉靜的目光自上而下審視他。

“你撒謊。”

“你的口蜜腹劍和心坎藏奸。”佟辛一字一句,嘹嘹嚦嚦,“讓我覺得,你更像一個垃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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