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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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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犀”之中的玄極君, 渾然不覺彼刻的自己,正在被此刻的無數雙震愕的視線盯視, 優哉遊哉地拭盡匕首上海淨的血跡, 隨身放好。

“掩蓋梅花鎮中發生之事,趕走封如故,方法該是有許多的。”柳瑜虛心請教,“為何景先生選中了這名小和尚?”

“靈犀”中的“時叔靜”,或者說“景寒先生”,條分縷析地為他列出緣由:“……此子是寒山寺中唯一與封如故熟識之人。若要栽贓給封如故,殺一個與他有關的人, 總比殺一個無關的人要更有說服力……”

“靈犀”確鑿地記錄下了攜帶“靈犀”者所見所聞的一切, 包括柳瑜自承將一名魔道陣修的屍身放入梅花鎮水源中、引發其身上埋設的陣法反噬, 釀就梅花鎮的潑天大禍,自己則化名“楊道士”, 取七名嬰孩, 煉就“人柱”, 並借“人柱”之身,竊取梅花鎮地氣,借道寒山寺, 將地氣引渡至長右門,助門內眾弟子修煉一事。

這些,皆是景寒先生在與他分析利弊、促膝長談時,玄極君親口承認。

他輕嘆一聲,道:“只是日後少了地氣支援, 長右門靈氣會有所削弱,穹兒的修煉,怕是要稍稍停滯了。”

……彷彿那七名無辜嬰孩,以及梅花鎮中因洪澇與瘟疫而死的人命,只是一樁美事當中的小小遺憾。

柳元穹抓緊劍身,心如死灰。

自己身體中凝化的深厚靈力,本是他所有驕傲的資本。

他一直以為,這是憑他的天賦與努力修煉所得,所以他眼高於頂,所以他將長右門視為榮耀。

如今,靈力化作無數冤魂,凝作血塊,頂在柳元穹胸口,逼他胸悶窒息,連番欲嘔。

柳瑜在萬千刀劍寒霜的目光下,汗出如漿。

他想要辯解,然而他先前志得意滿時,同封如故一句一句地頂撞,已在無形中,將自己的退路完全封死。

封如故反覆確認“靈犀”是否為真,那時,無人反對。

封如故驗明此人正身是時叔靜,時叔靜也自承罪責,那時,同樣無人反對。

如今,他再要反對,已是遲了。

恐懼、驚惶、絕望、羞愧、諸般情緒湧上頭來,燒得柳瑜周身滾燙,麵皮火炙一般,一顆心卻如墜冰窟,心火化作無窮黑霧,遮住了他的眼睛,熬得他雙腿發軟,徑直跌坐在地。

……他完了。

長右門完了。

厭惡柳瑜的人也不在少數,見他當眾栽了這個足可讓長右門除去道籍的巨大跟頭,摔得頭破血流,面上不顯,心中暗喜。

不料,“靈犀”根本沒有停轉的意思。

在此之後,“靈犀”所載的畫面再度改換。

文始山中,唐刀客一路尾隨文潤津,見他扣押四名小魔道,見他以四名幼童性命威脅其父母對他言聽計從,見他將此事告知自己的長子,彷彿這是四個魔道孩童的身家性命,是一件頗有價值的物品。

殺掉文慎兒後,唐刀客將烏金唐刀拋給文忱,令他親手割掉自己妹妹的頭顱,懸掛在文始山最高的樹上,否則,天下皆會知曉文始門所做醜事。

最後,唐刀客託他向封如故轉達一句話:“道已非道。”

目睹這血淋淋的一幕,本就帶病虛弱、又兩度目睹愛女之死的文潤津,憤憒、惶然、羞恥交集,一時痰迷心竅,竟就這樣一頭栽在了雙目呆滯、喉嚨裡發出咕咯的悶響的文忱懷裡,昏死過去。

一旁的文憫木然地望向自己的兄長與父親。

……他覺得,自己彷彿是第一天認得他們。

“靈犀”仍未停止流轉。

整座朝歌山鴉雀無聲。

大家輪番見鬼,誰也不曾落下。

唐刀客打昏了霞飛門的邊無濤,將其與一封信、一把唐刀一併放入禮箱,作為賀禮送給劍川青霜門掌事,自己則從獨身離開。

……從此,邊無濤再沒有走出劍川。

唐刀客路過九龍門,在副門主的私舍之中,見到一名已經有些瘋癲的魔道少女,正歪著頭,對他含媚地痴笑著。

唐刀客走過酒旗鎮,親眼見到龍山門金門主之子金映生勾結行屍宗,偷竊生人活氣,修偏門之法,以資靈力進步。

入門後的八年光景,這名唐刀客帶著“靈犀”,孤身走過無數道門,與無數心懷野望的道人相逢,縱觀世情,記錄世情。

……如他所聞,如他所見,如他所說,道已非道。

觀視之下,三門一片靜默。

他們皆在反思,是哪裡出了過錯。

當時,他們從魔道手中奪回道門,百廢待興。

所以,他們默許了給了其他道門發展的自由,並不過多干涉。

……而今,道門卻變成了這般模樣。

別說向來對道門懷揣美好願景的羅浮春,饒是早早對道門失望、脫離道中的荊三釵,亦是心如火灼,瞠目結舌。

不知這樣的場景輪轉了多少次,終於有還未輪到他們、而又作下了孽的道門心虛了。

有人弱聲道:“封道君……封門主,這其中,是否有所誤會?”

封如故背對眾人,與大家一同觀視這初陽下無可逃避的罪惡。

聞言,他側過身來,反問:“……‘誤會’?”

“是啊。”亦有人從旁附和,“這是不是捏造?”

“哦?”封如故淡淡道,“現在,諸位認為‘靈犀’內容可以捏造了?”

眾家道門臉色灰綠,有口難言。

“那先前十六條人命,如何計算?”封如故長袍一振,半護在韓兢身前,步步緊逼,“難道不追究了嗎?算了嗎?這便是公審?這便是諸位所求的大義?”

聽到此話,韓兢抬起眼來,目光中含起了一點情緒。

……到現在,如故竟還想要保全他。

至少,要保自己一個全屍。

若是道門承認“靈犀”是真的,那便要將道門種種罪惡一併承認下。

如今,如柳瑜方才所言,罪惡已經徹底昭彰。

無論認與不認,道門之中種種癰瘡,已如自己所願,一併爆發。

而後,是漫長的拔毒治瘡的過程。

自己最後亦會被秘密處決,但至少不會是交給道門,慢刀割肉,五馬分屍。

封如故會給自己一個痛快。

……夠了。

對一個活該被如此對待的殺人兇犯來說,很足夠了。

韓兢抬目望向天際,那一抹殘月仍隱隱綽綽掛於天際,行將消亡。

他目送著即將消逝的月光,唇齒驟然緊合。

待封如故察覺到時,韓兢的嘴角已垂下了一絲黑色的血線。

封如故臉色遽變,一步搶至他身側。

嗅到從他嘴角溢位的一絲血氣後,封如故驟然暴怒:“——誰給他的毒?!”

一直看守著時叔靜的陸護法呆愣片刻,快步趕來,聞到他口中氣息,勃然變色:“……是牽機毒!他要畏罪自盡!”

牽機藥,至毒至兇,一經入腹,腹痛如絞,人在極端痛苦下,身體蜷縮扭曲,頭腳相接,狀如牽機。

陸護法冒出一頭熱汗,跪下向封如故請罪:“他一直好好的呆著,絲毫未曾有異動,屬下不知——”

早在聽到陸護法脫口而出“畏罪自盡”四字時,封如故心中便是悚然一驚。

旋即而來的,只餘無窮無盡的悲哀。

任誰看來,此人藏毒於齒,當眾服毒,都是畏罪自盡的表現。

這便是韓兢的打算。

唯有當著全道門的面,讓聲名狼藉的時叔靜頂著這樣一張陌生的臉死去,丹陽峰的聲名才可徹底保下。

而唯有他當眾死了,自承罪業,才是將此事釘死,斷了眾家道門想將“靈犀”中所錄之事草草揭過的後路。

在虛假的韓兢死後,世上將只餘真相。

……這是韓兢為自己定下的結局。

跪伏在地的韓兢毒已襲身,可他並無多少痛苦之色,只是唇色較以往蒼白了幾分。

他靠在封如故耳側,用唯有他們二人能聽清的低音,與他說:“……如故,你終究不夠狠心。”

韓兢頓了一頓,似是在沉默,又似是在隱忍極大的痛苦。

半晌後,他說:“……可是,這樣很好。”

言罷,韓兢身體前傾,狠狠往前一撞,將封如故推開,自己卻先向後倒去。

在外人看來,就像是封如故將他這個罪人厭惡地推倒在地、與他劃清了界限一般。

仰面跌倒時,韓兢胸膛安詳地起伏了數度。

其實,韓兢還有許多話,沒有對封如故說。

他想問封如故,還記得林雪競嗎。

韓兢並不喜歡林雪競,從一開始就是。

他之所以想讓封如故來做不世門門主,是因為韓兢清楚地記得,當時在不世門中,他把親手犧牲文忱等人、從而換取威信,當做一件正經的建議去提。

封如故想得到這樣的主意,可封如故決不會這樣做。

封如故永遠是封如故,做不成林雪競,做不成時叔靜。

這樣,就很好了。

韓兢本以為,他會這樣安詳,直到死去。

這本是他為自己計劃好的結局。

在這之前,封如故給了韓兢三天,而韓兢用這三天中的大部分時間,好好鋪墊了自己的死亡。

連常伯寧他也去看過了。

他認為自己不會再有遺憾,哪怕在死前未曾看上常伯寧一眼,他也知足了。

可連他自己也料想不到,自己眼中的世界,竟會在瀕死之際,一點點變化了模樣。

韓兢微微睜大了眼睛。

深灰色的世界漸次褪去了冷銳的光,有了光,有了色,有了美。

沉澱在他眼瞳中的那深潭似的藍,也是漸漸由淡轉濃,趨於烏黑。

……天地,原本竟該是這個樣子的嗎?

那麼,原本的他……原本的韓兢,該是什麼樣子的?

劇毒迅速地將他的身體蛀蝕一空。

韓兢的身體猛然一動,方歸清明的眼前蒙上了一層薄薄的血色。

整個世界,豔若三月的桃花。

……

春日初陽,桃花如錦浪。

三月的丹陽峰桃花塢裡,立有一座小小的桃花庵。

桃花庵中,乃是三門設下的學堂,專授道門高階之術。

今日負責授課的指月君著一襲絳紅道袍,隨身拂塵掛在架上,隨窗外桃花香風蕭蕭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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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謂‘太上忘情’?‘忘情而至公,得情忘情,不為情緒所動,不為情感所擾。天之至私,用之至公’。”

“然太上忘情,非是絕情,是有情而忘情,寂焉不動情。”

“煉入太上忘情之道者,修為會比修習尋常道法者更精,距大道更近一步,然情·欲歸淡,也是無可逆轉……”

指月君略略放下書,正欲提問,發現座下四名學生,已昏睡過去了三個。

指月君:“……”

指月君問唯一還清醒著的韓兢:“……兢兒,我是否講得太過無聊了?”

“不是的,師父。”韓兢溫聲為三人解釋,“昨日是三月初三上巳節,如故三釵帶著伯寧浮觴飲酒,他們二人喝得多了,而伯寧……著實不擅飲酒,酒醒過後,仍是倦得很。”

“那我們不吵他們。”指月君天性寬和,淡笑著一背身,“師父小聲地講給你一個人聽。”

師徒二人一齊微笑了。

今日課程所授,乃是“太上忘情”道的修煉之法,有些內容著實艱深,需得好好記錄。

韓兢索性取來常伯寧面前半攤開的筆記,又取來他面前墨筆,將雙袖挽過三疊,左右各持一筆,右手跟著師父教授內容記錄,左手則從常伯寧筆記上的斷章處開始抄起。

左右字跡,皆是一般文秀。

他抄錄過一段後,不意抬頭,恰與一邊授課、一邊意味深長地注視著他的舉動的指月君對視。

少年韓兢漲紅了臉,低聲辯解:“師父……我先替伯寧抄錄好,他回去後,也好給如故看,我的就給三釵參考……”

指月君雙眼彎作淺淺的月牙狀,瞭然地一點頭。

韓兢正想再解釋,後背便被一隻小紙團砸了一下。

封如故惺忪卻含著笑意的聲音自後排傳來:“……韓師哥,我聽著呢,你不用管我。”

韓兢不好意思了,索性不再抬頭,專心抄注文字,只餘一截細白後頸,透著緋緋紅意。

指月君也沒有讓徒弟太過難堪,佯作不知他的心思,繼續授課:“……然而,修煉太上忘情之道,亦有變數。若急於求成,錯失正軌,便入歧路。若踏錯一步,易入無情道,甚至失情道。”

封如故撐著面頰,半睡未睡,也不知是又盹過去了,還是在閉目養神。

韓兢手上不停,餘光卻瞥向了旁側的常伯寧。

他鬢角垂下一縷碎髮,微微粘在了唇側,隨著緩慢的吐息往外一吹一吹。

這似乎叫他不大舒服,秀麗的眉峰在睡夢中輕皺了起來。

“……無情道,不再明悟愛恨。心如止水,情如冷巖,由於心無雜念,距離參悟天道、功法大成便愈近一步。但心中失情,不復當初,難免存有微瑕,是圓滿當中的不圓滿。”

韓兢擱下了墨筆,探過身去,想把那縷困擾著常伯寧的頭髮摘去。

然而,手指剛探到常伯寧的唇側,接觸到他籲出的一點熱流,韓兢便像是被灼傷了似的縮回手來,將拇指藏在掌心,緩緩摩挲。

“……失情道者,則更甚之。煉入失情道之人,變化最大。靈力可大增,功法可飛躍,連瞳色亦會生變,其情其性,幾與天道共通:無悲無喜,無欲無念,無善無惡,視天地萬物為一體。一芥,一花,一人,一世界,在失情道者眼中,全無不同。”

韓兢沉思半晌,終於再次下定決心,拿起墨筆,探過身去,用筆端細心地把勾在常伯寧唇角的一點頭髮摘掉。

看到他的眉峰重新鬆弛下來,韓兢對著常伯寧的睡顏微笑了,為自己在睡夢中的一點失禮向迷睡著的常伯寧輕輕一躬身,以示歉意,旋即重新執住墨筆,繼續抄錄。

但那時的韓兢從不認為靈力大增、功法飛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小小桃花庵中,韓兢的身邊,就坐著他的大道,他的世界。

他不求道,只求做一枝長竹,戍守在花側,偶爾能探出竹枝,為他挽一挽頭髮,便已心滿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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