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岷在小玲瓏山館和大明寺一住就是五年,救助自己逃命的老僕曾受高雲的指點來過寺裡。見小主人在這裡很安全,也就放下心來,只是為朱枚的安危擔著一片心,回去後只能忍耐著不敢聲張。
高雲和尚在這五年中也曾到武進縣多次打聽,近來才知道縣官已經更換,豪紳沈大虎犯了案,已被處決,被霸佔的田地已退回。
高雲送朱岷回到家鄉,急於知道兄弟的下落,見了老僕一問並無兄弟的訊息,心中十分惦念。也虧著有老僕在,幫著重新在官府核實了朱家的田產契約,只待小主人回來在契約上畫押,朱岷回來後才在官府辦好了這些手續。
已被燒燬的莊園一時還無力翻蓋修復,朱岷和老僕在被毀的莊園中搭建了幾間簡易的小屋,兩人商量著,待有了些積蓄再圖將莊園恢復。老僕幫助朱岷清理了自家的田產,與佃戶們重新立了契約管理起來。
轉年朱岷參加縣試,成為童生緊接著又參加院試,三場畢輕輕鬆鬆成為生員,考中秀才後,安心在家讀書。
又過了三年由老管家陪著來到江寧參加鄉試,三場已畢,忽想到已經三四年未見到高雲師傅了,心中十分的想念,如今正應該去看看自己的師傅,順便打聽兄弟的訊息。
待揭了榜,一看沒自己的名字,也不著腦,收拾起行李,自江寧奔揚州而來。不一日來到揚州大明寺,知客僧告訴朱岷:
“元弘長老辭了藏經閣管事之位,外出訪友雲遊去了。”
朱岷連忙問:
“不知老師父到哪裡雲遊?”
知客搖搖頭,
“長老走時並未說的明白,只是向北方而去,已經走了兩個多月。”
朱岷聞聽心中想著,師傅當年救了我,一直不曾報答,如今我的功名不就,正有些空閒,不如我也到北方去尋訪師傅,順便打聽兄弟的訊息,也算作遊學吧。遂與老管家商議,
“老管家先回去照應家中,我到北方尋訪師傅,也順便到京城一遊,沿途也要打聽我兄弟的訊息。”
老管家勸道:
“小主人太年輕,不曾獨自出過遠門,不知路途艱險,世事險惡,沒人照應可是寸步難行。”
朱岷執意要行,
“老管家不要擔心,出門在外我自然會處處小心。”
老管家勸了又勸,就是沒說動朱岷。沒辦法,老管家只得為朱岷打點了行裝,將僅剩的三十多兩散碎銀兩給他帶在身上,千叮嚀萬囑咐,離別了朱岷,自行返回家鄉。
朱岷一路北行,想著師傅必然在沿途寺院中歇腳,所以自己在沿途也只向廟宇中借宿,以便打聽高雲師傅的去向。悠忽已向北行了一個多月,經淮安、徐州進入山東界內。
這一日來到濟南府靈巖寺,才打聽到師傅的訊息。靈巖寺的住持靜林禪師和高雲是多年舊相識,高雲到此住了一個多月,半個月前才離開。
打聽到師傅的訊息,朱岷很高興,向靜林禪師問明,師傅離開此處要到京城訪友,遂加快北行的步伐。這一日行經直隸靜海縣,不曾想身上的錢袋被盜,本來自己的盤纏不多,沿途用了些,只剩不到二十兩,如今盡失,摸遍全身,只剩了十幾文錢,買了些吃食,已無錢住店,心中懊惱可也無可奈何,只好找了個破廟暫且安身。
第二日勉強行到一處大鎮子,路邊有一驛站,門上寫著‘楊柳青驛’。陪個小心,向前打問,驛卒告訴他,這裡是楊柳青鎮,離天津衛尚有三十裡。看看已是將近日落時分,一天水米未沾,飢渴難耐。看小鎮傍著衛河,河中停滿了運糧的漕船,沿河的這條街上,貨棧、商鋪、飯店、錢莊林立,叫買叫賣聲不絕,人來人往的十分熱鬧。無奈自己囊中羞澀,忍著飢渴走到街中。遠遠看到街旁聳立著文昌閣,旁有幾間房似學堂,學童們剛散學出來,學堂前一位五十多歲的老塾師正要出門,沒奈何,朱岷上前陪個小心向學堂老塾師問道:
“學生遠路而來,途中盤纏用盡,能否向老師借個宿。”
老塾師端詳一下朱岷,見是個少年書生,遂道:
“不妨事,隨老夫進來吧。”
引朱岷到後面一間房中來。問朱岷:
“想必小友還沒吃飯吧。你先將行李放下,隨我到外面吃些東西再說吧。”
朱岷躬身施禮連連道謝,
“如此那就叨擾老師了,請問老師高姓?”
老塾師說:
“我姓章,立早章,不知小友如何稱呼?怎麼就到了這裡?”
“學生朱岷,草字導江,來自江南武進縣,因到京師尋訪恩師,路過這裡,一時盤纏用盡,只得求助老師了。”
“出門在外,難免遇到難處,我雖無力多助你,留你食宿還是可以的。”
二人一路說著來到文昌閣旁一家小館,叫了一壺酒,一盤花生米,一碗青菜豆腐,兩碗面,邊吃邊聊。老塾師聽朱岷說,到北方來是為尋訪師傅高雲禪師,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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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江先生要訪的可是江南有道高僧元弘麼?”
朱岷道:
“那正是學生的恩師。”
老塾師聞聽不禁喜道:
“原來你是元弘禪師的高足,我早耳聞元弘禪師曾在天津海光寺掛單,禪師的詩書畫三絕,曾受到皇上的青睞,在天津衛也是盡人皆知的,只是老朽無緣拜見。想必導江先生必得令師的真傳了?”
朱岷連連遜謝說:
“慚愧,學生還差的遠,不及恩師之萬一。今日叨擾老先生,必要留下書畫以作紀念。”
老塾師點點頭道:
“正要一睹導江先生的大作。”
飯罷,二人回到學堂,在燭下鋪開紙,研好墨,朱岷略一思索,不一時一幅“柳下撫琴圖”已躍然紙上,一柳、一石、一高士撫琴,畫面雖簡單,卻意境不凡。在畫上題上‘過楊柳青古驛叨擾章教授特留此為念’取自己‘武進導江’的印鈐上。老塾師不禁拍案叫絕,想一想對朱岷說:
“明日我引你去見一個人,定會有助於你。”
次日早早起來,老塾師帶朱岷來到前街上一家店鋪前,只見一溜五間門臉,門楣上懸一塊匾,上書“青古齋”三個大字,書寫的蒼勁有力,雕刻刀法精湛,看上去頗有些古風。店中夥計剛把店門開啟,正在卸門板,見二人來到門前,忙打招呼:
“章老師!您起得早,來找我們掌櫃麼?快請進。”
將二人讓進來,夥計招呼二人坐下,
“您二位先坐著,我去叫掌櫃。”
不一會兒,掌櫃自後院過來,
“老夫子,怎麼起這麼早?有什麼事兒麼?”
老塾師對朱岷道:
“這位就是青古齋的掌櫃,姓馮。”
又指著朱岷對馮掌櫃說:
“馮掌櫃!我帶個人來,快來見見!”
掌櫃看了看眼前是個年輕的書生,並不認識,問老塾師:
“這位小友是……?”
老塾師對馮掌櫃說:“這位小友叫朱岷,字導江,自江南武進來,到北方來訪他的老師,途中盤纏用盡,昨日遇到我,原來這位小友是元弘禪師的高足,所以特引他來與你認識。”
馮掌櫃聞聽不禁大喜,
“原來導江先生是元弘禪師的高足,快快請坐。”
急忙吩咐夥計看茶。忽又道:
“老夫子和導江先生還沒吃早飯吧?”
老塾師笑著說:
“正是要到你這裡蹭頓早飯。”
說罷大笑。馮掌櫃忙吩咐夥計去辦早飯。工夫不大,只見兩個夥計提著一竹籃新出爐的芝麻燒餅和剛炸出來的油條,另一人端一盆熱騰騰的豆漿,擺在桌上,另有一碟切成片兒的醬牛肉、一碟腐乳、一碟鹹菜,三個人邊吃邊聊。
言談中朱岷才知道,這青古齋是個年畫店。楊柳青古鎮自前朝就成了繪畫之鄉,專產年畫。馮掌櫃的青古齋是個老店,自祖上創業,傳到馮掌櫃已是五代,逾百年之久。這楊柳青鎮周圍三十六村,村村有畫店,人人會丹青。所產年畫遠銷大江南北,與山東濰坊、蘇州桃花塢、河南朱仙鎮並稱四大年畫產地。
馮掌櫃自是愛惜人才,聞朱岷是高雲禪師的高足,自然歡喜。因這高雲禪師曾在天津海光寺掛單,是海光寺住持成衡大師的詩友,早就為天津衛書畫界所稱頌,知道了朱岷是高雲的弟子,所以有心要留下他,對朱岷說:
“導江先生既路過此地,便沒有急著走的道理,在此住些日子,對我這裡的畫師指點一二。”
老塾師也在一旁說:
“馮掌櫃是我的老友,為人實在,朱先生放心在此住些日子,也為楊柳青的年畫添些光彩。”
朱岷想想自己現在盤纏用盡,已是寸步難行,只得在此先住下了,
“學生此來是為尋訪恩師,行到這裡盤纏告罄,甚是尷尬,沒奈何只能在此耽擱些時日了。只是學生才識尚淺,望前輩們不要笑話才好。”
馮掌櫃連忙說:
“導江先生儘管在此住下,我自安排人去打聽尊師下落,一有訊息自當奉送盤纏,送先生去尋訪尊師。”
老塾師點點頭說:
“我就知道馮掌櫃愛才如命,才將導江先生送過來。你們聊吧,老朽告辭了,我得回去看看我的學生們。”
馮掌櫃對老塾師說:
“老夫子,中午就不要開伙了,到我這裡來,陪導江先生吃頓飯吧。”
“好好,正要叨擾。”
老塾師離去,馮掌櫃對朱岷說:
“導江先生可隨我看看這裡的年畫製作。”
“學生正要觀摩學習。”
馮掌櫃吩咐去個人到學堂把朱先生的行李搬來,轉身領著朱岷來到後院。只見一溜十來間畫室,畫師有男有女,來到一間畫室,馮掌櫃對畫室內的一位十五六歲的年輕女子說:
“霞兒!快來見過朱先生,朱先生是高雲禪師的高足,以後你們姐妹也可以得到一些指點了。”
又對朱岷說:
“這是小女霞兒,專司繪製畫稿。以後望你多指教。”
只見這位年輕女子頭上扎著粉紅色的絲帕,清秀的臉上有兩個淺淺的酒窩,一雙大眼睛似汪著水。為著繪畫方便,穿著緊身窄袖衣著,更顯得阿諾多姿。霞兒看父親領來的這位朱先生,是個英俊瀟灑的年輕人,看他比自己也大不了幾歲,看了一眼朱岷,連忙放下手中畫筆,站起來微微彎了彎腰,向朱岷說:
“拜見朱先生,請先生指教。”
直起腰,又瞥了一眼朱岷,沒來由兩頰泛起了兩片紅雲。朱岷一見手忙腳亂的回了禮,一疊聲的道:
“不敢!不敢!”
馮掌櫃對朱岷說:
“不是我誇口,我這霞兒在這楊柳青一帶自認畫技首屈一指,沒人及的上,心裡傲得很,只是還要朱先生多多指教。”
霞兒一聽臉越發的紅了,低著頭輕輕說:
“爹爹不能這麼說,叫朱先生笑話。”
馮掌櫃聞聽卻哈哈大笑。朱岷急忙說:
“學生正要虛心求教。”
上前來看畫案上一幅畫稿已完成大半,畫面上白白胖胖的娃娃懷抱一尾錦鯉,想必寓意“吉慶有餘”了,畫面線條流暢,著色細膩,鮮豔,不禁連連的稱讚:
“畫技如此精熟,的確難得。”
霞兒一聽不由臉又紅了一些,忙說道:
“畫技粗淺,讓朱先生見笑了。”
朱岷看的技癢,禁不住上前,指著畫稿上的胖娃娃,道:
“孩童的身材比例應是這樣,但在畫作之中該將頭部畫的略大一些,則更顯得孩童的天真可愛。”
說著,拿起一支畫筆取過一張紙,幾筆就畫出一個稚童的形象,馮掌櫃父女在一旁看著,也覺得這樣胖娃娃更顯得稚氣可愛。馮掌櫃也連連點頭,
“改得好。”
霞兒看著圖微微點頭
“先生的確是神來之筆。”
說著抬頭瞟了朱岷一眼又連忙將頭低下,兩頰又現紅暈。馮掌櫃看在眼裡,心中不由暗道,孩兒已經長大了。再看朱岷也是手拿著筆沒有放處,遂道:
“霞兒且放下手中的活兒,跟我一起帶朱先生到處看一看。”
霞兒應聲示意朱岷將畫筆放下,拿過來用清水涮過,才說:
“爹爹,我們請朱先生先去看看刻版吧。”
“好,好,霞兒,你將製作年畫的過程為朱先生做些解說吧。”
三人到了刻版之處,馮掌櫃指著一塊塊的畫板說:
“畫稿完成後,要依據畫稿雕刻成木版,而且一幅畫稿要根據其著色的不同,雕成好幾塊版,以便套印。”
只見一位刻版師傅聚精會神在一塊兩尺見方的木板上精心的雕刻,見三人進來,放下刻刀,站起身叫聲:
“師傅!”
馮掌櫃指著朱岷說:
“這是朱先生,是高雲禪師的高足,”
刻版師傅向朱岷抱拳躬身行禮,道聲:
“久仰!”
朱岷急忙回禮,
“不敢當!不敢當!”
霞兒對朱岷說:
“這裡是雕刻木版之處。雕刻師傅要將畫稿反貼在刨平的木板上,用水噴溼,搓薄,使之漏出墨線,這樣畫稿上的墨線就反印在木板上了。待幹後,雕刻師傅再依此雕刻成木版。木版刻好後,要印出畫樣,根據畫面所需分出顏色,並刻出套色版片。一般用黃、綠、藍、灰、紫紅五色套印。套印後再由畫師人工彩繪。”
朱岷聽了連連點頭,
“唔,原來有這許多道工序。”
馮掌櫃拿起一塊木版,說:
“選用雕刻木版也有一番講究,需選用木質軟硬適中,紋理細密,無橫豎絲,不易開裂的木材。楊柳青這裡出產的杜梨木正合用,不但紋理細密,而且木質軟硬適中,雕出的衣紋細如髮絲,還能經受住千百次的刷印。選好板材後還要經刨平、拼縫、打光並且要經五六年風乾定型才能使用。”
說著話,幾人來到套印之處,果然見有幾個人在忙著按色彩的不同,用不同的分色版套印。馮掌櫃又介紹說:
“我們印刷所用紙張都是在安徽涇縣專門訂購的生宣,到了這兒,再根據需要將紙礬過才能使用。”
朱岷很詫異,
“那為何不買熟宣,反要用生宣自己費力來礬呢?”
霞兒接過來說:
“買礬過的熟宣不合用,加礬多少,是我們根據圖樣需要而定,所以寧可費點事兒,也要自己礬。”
朱岷聽了點點頭,
“原來還有這許多道理。”
來到彩繪之處,只見在一處三開間的廳堂中,擺了十來個畫案,十幾個年輕女子正伏案設彩。見幾人進來,抬頭見有生人,又聽霞兒說:
“姐妹們,都來見一見朱先生,朱先生是高雲禪師的高足。”
這十幾個年輕女子的目光一齊投在朱岷身上,一時將朱岷看得渾身不自在,手足無措。倒惹得眾姐妹嘻嘻笑著向朱岷施禮,
“請先生指教。”
霞兒又指著姑娘們的畫案說:
“印好的畫稿在這裡由她們進行人工彩繪。彩繪又分抹粉、點花、開臉、染色等幾個步驟,採用了水筆暈染法、粉臉渲染法、醒粉法等技法。”
讓朱岷聽了不住的點頭,連聲稱讚。霞兒又說:
“可能我們這年畫比不得朱先生的畫作高雅,年畫繪成了畫稿後還要刻成木版套印,一張畫要印的千百張,賣出去才能換得銀子回來,這是生意,朱先生莫要嫌俗氣。”
朱岷忙說:
“哪裡,剛才看到小姐的畫稿已是深感佩服了。我只聽說過蘇州有個桃花塢是年畫之鄉,卻沒去看過,如今才是大開眼界。”
霞兒笑笑說:
“先生過譽了,我們這裡的年畫也是源於江南,只是在前朝崇禎年間才傳到這裡,至今不過百年。只不過在技法上較百年前有所改進罷了。”
朱岷問道:
“不知技法有何改進?”
“剛傳來時,這畫稿題材僅限於畫些佛像、灶王、門神,後來我們將畫稿題材增多,又在技法上做了改進,就是在刻、印之後又對畫稿做了色彩渲染,自然讓畫面更顯生動,當然也有些是做的簡單一些,我們稱之為‘粗活’色彩渲染精細的,稱之為‘細活’。”
朱岷點點頭,
“原來如此,看剛才霞兒姑娘的畫稿已很見功底了,年畫在民間流傳這麼廣,可見這也是不凡的藝術了。”
馮掌櫃接過話頭說:
“藝術不藝術的我說不好,不過在我這裡的畫師和刻版師傅都念過幾年書,識文斷字,又從小習畫,自是有些功底的了。只不過是粗通文字,以後還望朱先生對他們多加教誨。”
“學生自當盡力而為。”
“那就請朱先生幫著小女設計幾幅畫稿吧。”
朱岷道:
“學生遵命,當認真幫著令愛設計一些畫稿,只是能不讓馮掌櫃笑話才好。”
“導江先生不要謙虛,”
馮掌櫃微笑著道:
“這楊柳青年畫總需不斷出新才能在京津兩地站穩腳跟,我想朱先生會給楊柳青的年畫帶來一些新意的。”
朱岷只得說:
“學生定竭力而為。”
自此朱岷留在青古齋協助設計畫稿,日夕與霞兒切磋畫藝,探討新的畫稿,不覺已一月有餘。
這一天,掌櫃讓人傳話給他,說是有人來訪,要他出來見一見。朱岷只好放下手中畫了一半的畫稿,來到前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