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林細路，聽沉沉落葉，玉驄踏去。
歡樂的時光總是易渡，三人這樣坐著，不覺酉時將盡。又是夕陽欲下之時，紅霞滿天，飛鳥歸林，晚風漸冷。遠眺漢江，在紅霞的照映下緩緩流動，沉穩而又豔麗，讓人不覺感慨。
看著這樣的漢江，洛伊動了興致，帶著幾分酒意便唱了起來：“咫尺的天南地北，霎時間月缺花飛。手執著餞行杯，眼閣著別離淚。剛道得聲‘保重將息’，痛煞煞教人捨不得。好去者。望前程萬里！”這是一首元曲，毗曇雖然聽不懂，但聞調聲淒涼，又見洛伊眼角溼潤，不覺有些呆怔。
而月夜卻是能聽懂隋國的語言的，琢句推敲下來，也有些怔怔的。只聽洛伊卻接著唱來：“天風海濤，昔人曾此，酒聖詩豪。我到此閒登眺，日遠天高。山接水茫茫渺渺，水連天隱隱迢迢。供吟笑，功名事了，不待老僧招。”
這一首曲卻比剛才那首豪邁許多，而洛伊此時也站起了身子，負著手，面向漢江，衣袂飄飄，瀟灑俊逸。“高城鼓動蘭釭灺，睡也還醒，醉也還醒，忽聽孤鴻三兩聲。人生只似風前絮，歡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連江點點點萍。”這又是首詞，雖然婉約傷感，卻又隱含灑脫，讓人深思。三曲終了，毗曇與月夜尚在怔怔之中，卻聽得身後三聲鼓掌，回頭一看，卻是肖翁。
“幾位真是好雅興，老夫這裡，許久沒有來過如此有趣之人了。”
“肖翁既如此說了，在下也就認為肖翁已將我當作朋友，以後恐怕多有叨擾了。”洛伊笑著說。
“歡迎之至。”肖翁笑道，拱了拱手：“只是酉時已盡，幾位也盡興了，莫如今天就此作罷，早些歸去吧。”
“肖翁這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就是日落之後，不再留人。”月夜低聲解釋。
“也罷，來日方長，今天就到這裡吧。”洛伊倒覺得無所謂，只看著毗曇，怕他沒有盡興，又使起性子來。
毗曇此時只盯著洛伊，尚在愣怔之中，見洛伊看著他，不覺笑了一笑，並無異議。
於是三人便下得崗來，月夜見洛伊腳步稍有不穩，想伸手去扶，卻被毗曇搶了個先，手便停在了半空中，面上又顯蕭瑟，不過只是一瞬便恢復了常態，笑道：“我尚有一些雜事要處理，需前往別處，二位先回客棧吧。”說完，也不待毗曇他們說話，便負手往東而去。
“又喝多了嗎？我們回去吧。”毗曇低頭對洛伊說。
洛伊笑了：“並沒有，只是稍有些頭暈而已，我們莫如去江邊走走。”
於是毗曇鬆開了洛伊的肩，只拉著她的手，倆人往江邊走去。
“擔心我了嗎？剛才聽月夜說，這幾天飯都沒好好吃呢。”毗曇輕聲問。
“是擔心了。怕出什麼意外，擔心得不得了。”洛伊淺淺一笑，垂下目光。
毗曇心中一暖，側頭看著洛伊，目光溫柔：“是我不好，以後不會讓你再擔心。”
“那麼，我們也去找一個地方，開個這樣的食肆，只接待有緣人，你看好不？”
毗曇沉默著，看向江面。
洛伊心中默嘆了一口氣，隨即卻說：“我也只是說說而已，勿須放在心上。”
“我想要幫公主，也想要師傅認可，這次輸給了美室，還想和她再次交鋒，等做完這些”
“去做吧。”洛伊不等毗曇說完，飛快地說:“去做你想要做的。”
“那麼”毗曇再次看著洛伊：“你會一直陪著我麼？”
這一次換洛伊沉默了，無法做出的承諾，因此，不想欺騙毗曇。
見洛伊久久沒有回答，毗曇眼中閃過一抹傷痛，但很快便笑了：“總之我不會讓你走的，誰讓你之前說要幫助我。”
那麼，如果我想走的時候，你就用力將我留下吧。洛伊暗忖，依然，什麼都沒有說。
沉香殿經過一段時間的沉寂，在今日總算是迎來了新的主人，宮女們用最快的速度將殿內清理了一遍，在各個高低錯落的燭臺上點滿了紅燭，沉香殿內燈輝煌光影璀璨，不過即使如此，也無法驅逐德曼此時的孤單。
明明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卻為何還是如此孤獨？
以前侍候天明的宮女萊紀現在正為德曼梳理髮髻，她靈巧的手指編織著德曼的秀髮，輕柔卻緊密。
德曼看著鏡中自己，這是她第一次梳著女子的髮髻。
還在襁褓之中，她和奶孃就一直躲避著柒宿的追殺，甚至，還在沙漠之中生活了接近十年，
因此，她一直都是男裝打扮。可即使這樣，在她15歲那年，還是被追到沙漠的柒宿發現了身份，於是她和奶孃又打算從沙漠中跑去其他的地方。
卻沒想到，在穿越沙漠時碰到了沙塵暴，奶孃就永遠留在了沙漠中。後來，成為了龍華香徒而必須隱瞞自己的女兒身，當然也是男子的妝扮。
一直到現在，她才真實地意識到自己果然是女子，是新羅的公主。
“如果天明還活著，這該多好呀。”身邊的王后哀然一嘆，眼眶泛紅。
德曼心中也是酸澀無比，天明——她的姐姐，為了救她死在了毒箭之下。就算在臨死前最後一刻，最關心的仍然是自己的安危與幸福，但自己卻不想遵從姐姐的遺願，而是回到了宮內，要找回自己的身份，並且要讓那些害死姐姐的人流下血淚，一定要這樣！德曼漸漸捏緊了拳頭。
“新的殿堂還在準備，這是你姐姐以前的殿堂，你就先暫時”
“母後，住這裡就可以了。”德曼打斷了王后的話：“這裡很好。”
王后點點頭，也不再多說。正沉默著，真平王卻走了進來，王后和德曼立即起身施禮。
“冊封儀式的時間確定了，在三日後。”真平王看著德曼，依然滿懷歉疚：“時間有些緊張，本來應該等準備更周全的時候的。”
“陛下，沒有關係，冊封儀式還是儘快舉行為好。”德曼淡淡地說，面上並無一絲溫情：“只是根據美室璽主的作風，她當然是要提出條件的吧？”
“是。”真平王眉頭略微皺起：“上大等代表眾貴族提出稅法分配的改制，要求將王室與貴族之前6比5的分配方式，修改為5比5的分配方式。”
“這些人真是得寸進尺。”摩耶恨恨地說。
“所以，陛下答應了嗎？”德曼依舊淡淡地說。
“沒有辦法，現在關健是冊封儀式要順利舉行。”真平王語音遲疑。
總有一天，要將這些全部拿回來，德曼在心裡默默地想。要打敗美室，不僅僅是從她手中奪回百姓的敬畏，還有貴族，要讓貴族重新支援王室，也要讓百姓得以安居樂業，這些都是今後，必須要做到的！
“德曼。”真平王看著自己的女兒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滿情歉意：“你，還在怨恨我嗎？”
德曼心中一震，緩緩抬眸，眼前是真平王蒼白的病容，已經逐漸斑白的兩鬢，稍覺不忍，不過沉默了一會，依然說道：“是的，還在怨恨陛下。怨恨陛下當年將我拋棄，更加怨恨陛下拋棄了我卻依然未能奪回王權！怨恨陛下的軟弱，怨恨陛下不能保護姐姐與母后，絕不能再這樣下去，從今以後！”
真平王愣愣地看著自己的女兒，心中又是愧疚又是傷感，是的，他自己又何嘗不怨恨自己。
“但是，現在不是繼續怨恨的時候。”德曼跟著又說：“陛下是否已經安排使臣去隋國迎接春秋（天明之子）回國了呢？”
聽到德曼問這個問題，真平王又煩惱地皺起眉頭：“天明剛剛過世就已經安排了，只是使臣回報，好像是，又被美室領先了一步。”
“什麼？”王后大驚：“怎麼可以？陛下，決不能讓春秋落入美室之手呀，她決對不會放過春秋的！”
“母後無須擔心，這個時候，美室是不會傷害春秋的。”德曼微微一笑，篤定地說：“因為，現在不僅僅只有春秋了，還有我。”
美室現在在幹什麼呢？德曼暗暗猜測著，自己的回宮對她一定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她在傷感還是在怨怒？不過這些還遠遠不夠，美室，這還遠遠不夠！
美室現在卻既沒有傷感更沒有怨怒，她已經平淡了下來，既然失敗便在最短的時間正視現實，這是美室經歷過無數次生死存亡時刻之後所學會的寶貴經驗。
她現在正和柒宿在練武場上散著步，午時那場日食就好似從未發生，今晚的月亮依舊清澈奪目，儘管並未到月圓之時。
美室一邊不急不徐地踱著步伐，一邊斜眸暗睨著身邊的柒宿，他的臉上已經刻滿了歲月的痕跡，他的雙鬢霜華漸染，提醒著自己歲月如梭，是呀，歲月如梭。
正是柒宿的回宮，揭開了德曼的身份之謎，美室當時幾乎不願意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麼？那個在宮內，在自己的眼前存在了十年的小郎徒，真的是自己一直尋找的雙生公主？
是的，她現在確定了，德曼正是那個雙生公主，傳說當中的開陽星，傳說當中可以終結美室時代的人。
輕輕一笑，美室駐足：“柒宿，你有很久沒有來過練武場了吧？”
柒宿一愣，也停住了步伐，多久了？至從上次離宮
他為了美室之命，執著的跟隨著昭火與德曼的足跡，從隋國到沙漠，因為璽主說過，無論如何要將雙生公主找回。
曾經有那麼一段時間，他以為自己再也無法回到新羅，他會一直這麼追尋下去，老死異鄉。可是竟然讓他在塔克拉馬幹交易場再次發現了德曼的行蹤！雖然還是被她們再一次逃脫，可是沒有用，他追進了沙漠，她們再也別想甩脫他，再也別想！
可是卻發生了那場沙塵暴，他陰差陽錯之間救出了昭火，而再也沒有看到德曼的蹤跡，他以為，那個孩子就這麼死在了沙漠之中，一切都已結束。
卻還是帶著昭火，那個因為失去了相依為命的女兒變得瘋瘋傻傻的女人，開始了不斷地飄泊，並且在飄泊之中，他竟然漸漸愛上了她，那個被他追殺了半世的女人。
因為跟隨的商團再一次回到新羅，本想著只是留書給美室告訴她雙生公主已死的訊息，便與昭火離開這個地方，過著他們的平靜生活。
可是還是捲進了鬥爭之中，他被璽主發現了蹤跡，當然還有昭火，跟著他就看到了以為已經死去的德曼，怎麼還是，逃不過這樣的命運這樣的桎梏，只是現在柒宿唯一關心的，只有昭火的蹤跡而已。
所以默然，緘口不語。
“難道，就真的不打算再跟隨本宮了麼？”美室的語氣裡帶有一些傷感，也帶有一絲冷洌。
“璽主”
“本宮瞭解你對昭火的情感。”美室幽深的黑眸盯著幽深的夜色，緩緩說：“追殺了她十多年，最後，為了把她帶回徐羅伐，將她從沙漠中救出，卻在帶她回來的路上，對她產生了愛慕之情，這是多麼傷感的緣份，柒宿當時也很是為難了吧。”
柒宿緘口不語，眼中卻閃過一絲傷痛。
“可是！還記得成為花郎之時，在練武場上許下的誓言嗎？”美室突然提高了語音，即使在暗夜之中，也能看到眼眸中的點點寒芒：“本宮雖然理解你，但不能認同你的情感，你和昭火註定是對立的，而本宮也不會任由你就如此地，離開我的身邊。”
“璽主”
“昭火現在還活著，但她隨時都可能死去，柒宿，還是不願意回本宮身邊嗎？”不等柒宿說話，美室斬釘截鐵地說，盯著柒宿的目光中閃過一絲陰狠：“如果不願跟隨我，那麼，要和昭火一起死亡麼？”
柒宿心中一震，面上浮現出決絕，倔強的神情，但漸漸轉變成為猶豫，悲痛，最終平靜。握緊拳頭，直抵左胸，跪拜下去：“花郎柒宿，願聽命於璽主。”
美室這才滿意，稍稍緩和了臉色：“既然公主已經回宮，昭火對我也已經失去了意義，明日會讓寶宗帶你去見她，她身上所受的箭傷未愈，正是需要好好照顧。”
“小人，多謝璽主恩典。”
“那名叫做流雲的神女，你出宮打聽一下她的身份，在昭火傷好之前，你，就留在宮外吧。”美室看著柒宿，眼中又閃過一絲憐憫：“至於她傷好之後，究竟該如何處置，柒宿，你可以作主。”
柒宿這才抬起頭，有些不可置信地盯著美室，心中有些愧疚，更多的卻是感激。當年，璽主將他從百濟的戰場上救出，非但沒有因為他是高句麗的探子而將他處死，而是給予了他新生與重用，當時，他就誓死終生效忠璽主。
只是，後來因為昭火，他黯淡了一切的心思，只想好好照顧那個被他追殺了半輩子，以為在沙漠中失去了唯一的女兒，而變得痴痴傻傻的可憐女人。心中也曾對璽主抱有愧疚，所以，才想著回到新羅，給她一個交代，再重新帶著昭火浪跡天涯。
卻沒想到，還是成為了現在這個樣子，這就是他的宿命吧，不能夠背叛璽主也不願意放棄昭火，這就是他柒宿的人生。（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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