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三元節的第一次大殿會議便發出了斬殺貴族的詔令，女王的雷霆之怒令滿朝文武瞬間沒有了貪樂的心思，一眾人目送女王揮袖離去之後都是步伐沉沉，毗曇略窒了步伐，抬眼看著洛伊，卻見她垂眸站著，沒有移步的意思，偏偏夏宗與周真見毗曇未動不敢擅自離去，巴巴地佇在一旁候著，這讓本欲上前陪笑逗樂的毗曇不得不收起了兒女情長的心思，只行至洛伊身邊淡淡一句：“眼看著雪就要落下來了，夫人還是早早回府歇息著好。”
目帶糾葛，卻還是依依不捨地離去。
見著深紫的錦衣飄然淡離了眼角，洛伊才緩緩轉身，大殿之中壓抑的氣氛讓她頭暈目眩，只覺項上沉重，雖然起初為毗曇擔著憂，後來見他只需三兩句便將險情化解，心中卻輕鬆不起來，只覺滿堂淡漠的人心，為了私慾與權勢糾纏，卻沒有人替無辜喪命的孤女一聲嘆息，便越覺淒冷，堂上的言談之聲從耳旁經過，洛伊卻再也不想聽下去。
因此連女王何時宣佈退殿竟然茫然未知，直到毗曇在耳邊淡淡的一句，才像是驚醒一邊，心中的疼痛卻更清淅了幾分，他對自己面面俱到的溫柔，卻如此漠視他人的生命，但這些偏偏是無力改變的，在這個冷酷殘忍的時代，對於站在刀尖劍口的人們，他們甚至無睱顧及自身的安危，又怎麼會分出心思可憐於家族與自己無關的路人。
每當這時洛伊都會心生厭倦，但卻是離去兩個字都不願想的。
所以無奈長嘆，抬眸之時卻見滿天白光，蒼冷的雲層擁堵在大殿又黑又高的門楣上方，厚重得就像要墜落一般，果然是醞釀了一場大雪，只不過此時也不是六月，即使飛雪也無法昭示冤情。洛伊緩緩地踱出了大殿，在她的身後已是空無一人。
蒼白的天光落在殿前長長的玉階之上，清冷的色彩晃得人雙目生痛，又硬又冷的東風撲面而來，割在脖子生硬如刀。洛伊看著毗曇的身影往飛鷹臺的方向行去，突然覺得面上一冷，她本以為是自己矯情得沒有來由的眼淚，下意識地用指尖一抹，卻捕捉了一小片柔白，一場大雪，看來迫在眉睫了。
於是加緊了離開的步伐，剛好行至儀門之時，大片的雪花突然墜破了雲層，天地蒼茫一片，看來只能冒雪而歸了，洛伊無奈苦笑，緊了緊衣襟，就想衝進雪裡，卻忽然聽聞一聲：“洛伊留步。”
儀門東側一名青衣男子從烏篷馬車上一躍而下，三兩步走近了，洛伊微咪著眼，看清是一段時日未見的月夜。
“眼看雪就要大了，我送你一程。”月夜在距離洛伊三步之外站定，說了一句，他看著洛伊略有些猶豫，心中一澀一酸，乾脆回身將馬車牽了過來，再道：“你坐車內，我乘馬便是。”
一段時日，竟然已經生疏至此，洛伊心中慚愧，她想起曾與月夜允諾要做一生知己，更加痛恨剛才的一瞬遲疑，於是立即明朗一笑：“那就有勞月夜了。”
月夜等著洛伊上了車，自己也是翻身上馬，略一回頭，見雪白的厚氈已經將洛伊的身影擋了個嚴實，目中方才漸露留戀，依依地坐正，一抖韁繩緩緩前行。
倆人均未留意，與他們擦肩而過的一輛檀紅雙輒馬車的側窗突然掀開半扇，勝曼若有所思，眼光淡淡飄過目帶眷念的月夜，唇角漸翹。都說司量部令與原花形影不離，今日竟是這般湊巧，才逢洛伊獨身，月夜便成了護花使者，再聯想到倆人險些成婚的舊事，勝曼更覺有趣，竟然到了曇華殿前還在琢磨此事，直到看見一個小宮女步履急急地迎來，才收了唇角的笑意，恢復了慣常的淡然。
小宮女踏著薄薄的一層冷雪，心中焦急卻還得維持儀態，走得一路艱辛，好不容易才迎上了勝曼，還得行禮、垂眸，等著公主殿下問話。
“何事？”勝曼只吐出兩字，在畫著美人賞梅的絹傘的遮擋下，扶著隨行宮女的手臂穩穩地跨過了伴月拱門。
“回殿下，睢冷大師已經在殿內候了多時，應當是有要事求見。”小宮女顯然是被睢冷的焦急感染，飛快地回答。
勝曼便不多言，只給了侍候身旁的宮女碧漣一個輕飄飄的眼神，依然不緊不慢地往正殿的會客室去，碧漣會意，扶侍著勝曼入殿，又吩咐了宮女們奉上茶點，自己親自一一捧入，關緊了會客室的木門，這才叫來了剛才焦急的小宮女，冷冷地問：“你可知錯？”
小宮女單薄的肩膀一抽，膝下一軟便跪了下去，但她的臉上鋪著茫然，顯然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
碧漣揚了揚眉，搖頭冷笑：“竟然有如此愚鈍之人，看來我平日對你的教導竟是白費，以後你不用一殿前侍候了，就待在後庭清掃庭院便是。”說完也不再理會滿面蒼白的小宮女，甩著袖子轉身而去。
會客室內，睢冷完全沒有心思享用那些茶點，他不可置信地瞪著面前一如民女裝扮的勝曼，色澤灰暗的布衣，發上單薄而粗糙的一支銅釵，小半個時辰的焦急已被疑問掩蓋，迫不及待脫口而問：“殿下，您這是去了何處？”
“出宮走了一圈，看看百姓們歡渡新年的情景。”勝曼拈起一枚水晶芙蓉餃，往嘴內一送，略皺著眉：“宮內的點心做得精緻，卻不如集市上的香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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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您這是怎麼了！不帶一個侍衛就出宮去，並且還去嘗試集市的糕點，這可是極為危險的事。”
“師傅自從回了宮，就變得浮躁起來。”勝曼也不抬眸，眉眼卻嚴肅了下來：“今天究竟是因為什麼大不了的事，師傅的心急竟然讓小宮女都一目瞭然。”
睢冷自然聽出了責備之意，於是站立起身，眉梢掛著愧意：“殿下恕罪，自從入宮之後，才發現情形並不似小人想的那般，再加上殿下的用意小人也愈加不明，因此才難免浮躁。”
“還是說說師傅今日欲說之事吧。”勝曼抬臂示意睢冷重新入座，方才緩緩抬眸。
睢冷松了口氣，說起了幾日以來鬧得紛紛擾擾的儷陽命案，以及今日大殿會議之上女王下令將府令處斬，還有就是應否由瀾滄出任儷陽府令的爭論一一說來，不敢將急躁表露，說完後只打量著勝曼的眼色。勝曼若有若無地在聽，直到察覺四周沉靜了片刻，方才疑惑地抬起半道秀眉：“就是這些？”
眼看著睢冷的臉上迅速寫滿尷尬，勝曼才輕輕一笑：“儷陽那件事早幾日我就聽說了，陛下會如此處置也早在我的意料之中，師傅在著急什麼？”
“殿下，此次事端明明就是司量部令為了讓瀾滄贏得儷陽治權一手操縱的事，若是讓他們得逞，司量部令的權勢無疑又增長了幾分，殿下必須要想想對策了。”
“為何是我來想對策，如今最懼怕司量部令權勢之人不應該是春秋麼？”勝曼搖了搖頭：“師傅果然是教會我太多，如今就連這麼簡單的情勢都看不通透了，毗曇與春秋，倆人必不相容，現在還不是我們出手的時機。”
“殿下，但太后上次一事，您分明就已經……”
“師傅！”勝曼忽然起身，目露狠意：“師傅您也清楚，太后是被掌殿宮女小英害死，與本公主何干？”
突然的兇狠讓睢冷遍體生寒，猛然省悟自己說得太多，蒼白著面色再次站起，垂頭不語。
勝曼卻緩緩轉身，語氣依然如春水一般平靜無波：“借刀與親自出手的區別是什麼，師傅應當清楚才是，另外，謹言慎行是師傅自幼所授，我受益良多，師傅也要用以自省才是。”
語中已有送客之意，睢冷當然聽得明白，心中雖然羞慚，卻也兼著驕傲與欣慰，自己看得果然不錯，勝曼已具王者身上的冷靜與狠戾，這雖然不是決定因素，卻是為王者的必備條件之一，他本來還一直擔心著勝曼寬仁過餘，看來實為多慮，自己再也不能如同在蘭城郡時，只將勝曼看做徒弟對待了，從現在開始，就會將她當做未來的女王，是他睢冷終身效忠的主人。
——
大殿會議剛剛解散，春秋便率先步出殿去，龍春緊跟其後，一路上陰沉著面孔、隱忍著怒氣，剛才在殿前議論之時，若不是春秋一直緊緊地拉著他的衣袖，他早已忍不住衝上前去揭開毗曇臉上虛偽的面具，儷陽城的命案明明就是他一手操縱的陰謀，意在擁護瀾滄繼任府令之位，他能夠欺騙所有的人也無法矇蔽自己的眼睛，龍春一眼看穿了毗曇骨子裡的狼性，他與他那個掠奪成性的母親一樣，絕不會甘於人下，毗曇絕不會忠於女王，為了權勢為了王位他一定會不擇手段。
才剛剛步下大殿之前叵長的一排玉階，龍春也耗盡了他所有的耐性，他一把扯住春秋，急步避開身後的一幫朝臣，拐入紅廊的僻靜之處，方才問道：“春秋，相信你也看出來，今日大殿之上上演的這一幕，完全是毗曇一手策劃的詭計。”
春秋一笑，不置可否，只等著龍春暴發。
“為何不讓我當場揭穿？我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龍春果然忍受不了春秋的滿面春風，咬牙握拳地低吼：“美室為什麼自殺，就是想要替毗曇保存實力，她是想要讓毗曇繼承一切問鼎王位，我們不能就這麼看著，春秋，你的父親與母親為了捍衛王權犧牲了性命，你不能忘記他們的冤屈。”
春秋維持著暖如春風的笑容，看著自己的叔叔暗紅的眼眶，輕輕地搖頭：“我已經忘記了那些仇恨，只要拋棄這些，才能冷靜與輕鬆地開始嶄新的戰鬥。”
“那你更不應該阻止我，我們要揭開毗曇虛偽的面具，我們要讓陛下看清他的野心。”
“叔叔，你讓陛下看清毗曇的同時，也將我們的野心擺在了陛下面前。”春秋無奈地嘆氣。
龍春一愣，張口結舌：“那小子怎麼能與我們相提並論？”
“只怕在陛下的心目中，卻更為倚重毗曇公呢。”春秋略略抬頭，咪起眼看仰望蒼白的天幕下不斷飄落的飛絮，新春的第一場雪，來得這麼迅猛無聲。
“怎麼能，怎麼能。”龍春搖著頭，卻頹然接受了這樣的現實，他無力地倚靠著檀柱，眼中黯淡無光。
“陛下分明也懷疑一切是由毗曇公操縱，可她最後還是選擇了信任。”春秋依然仰著面孔，看著飛絮無序地籟籟而降，一雙清目彎成新月的弧度，笑容漸深：“陛下已經放下了仇恨，新羅，如今是嶄新的局面了。”
龍春愈漸茫然，他還未放下仇恨，因此許多事情都看不清，只懂得無謂的堅持：“我與虎才素有交情，我這就去見他，爭取他站在我們的陣營，決不能讓瀾滄獲得儷陽的治權，對，毗曇還沒有贏，我們還能爭取。”
“陛下對瀾滄好感頗深，叔叔若是輕舉妄動，反而會惹得陛下惱怒。”
“那麼……”
“叔叔與舒玄公的關係也不錯，趁著三元佳節，我們還是去兵部令府上叨擾吧。”春秋一邊說著一邊抬起步伐，負手而去。（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