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後海燈光璀璨。
走了一天的路,兩人都有些累,吃過晚飯以後,隨便找了家酒吧,在外面椅子上坐下休息。
音樂從店裡面飄出來,鄰座幾個本地人,卷著舌頭胡侃。
他們坐著的位置,能看見湖水,燈火揉碎在水裡。
楊靜只來過一兩次。她很多同學都已經在這四九城裡混得如魚得水,被大城市的快節奏完全同化。而她仍舊不喜歡,交通也好,天氣也好,這裡過於熱情的本地人也好。
越是繁華的地方,越覺得自己無所依憑。
楊靜抿了口啤酒,問楊啟程:“明天想去哪裡玩?”
“都行。”
“去頤和園?還是去爬長城?”
楊啟程含著煙,抽了一口,“你決定。”
楊靜看向他,“……留幾天?”
“後天走。”
“那去頤和園吧,長城很遠。”
“好。”
楊靜目光低垂,定在楊啟程指間,一縷煙霧飄起,又很快散了。
她手指捏著啤酒杯,別過目光,看向湖水的方向,聲音不帶什麼情緒:“……我明天,可能沒時間了。”
楊啟程微微眯起眼睛,片刻,手指動了一下,彈了彈菸灰,“沒事,我自己去。”
楊靜微抿著唇,沒再做聲。
一整天,她只能強迫自己當個盡職盡責的導遊。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和楊啟程之間的對話,只能限於最為基礎的寒暄,多問一句,都彷彿是在逾距。
不知不覺,手裡這杯啤酒見了底,楊靜把空杯往旁邊一放,驀地站起身,也不管楊啟程的反應,冷硬道:“回去吧。”
夜晚風大,楊靜把扎著的頭髮放下來,蓋住耳朵和後頸。
楊啟程看她一眼,伸手將自己身上的大衣脫下來,“穿著。”
楊靜腳步一頓,轉頭看了一眼,輕咬著唇,搖頭,指向他手裡的袋子,“我穿這件。”
楊啟程動作停了一會兒,把袋子遞給她。
楊靜從裡面拿出楊啟程原先那件衣服披上,抬頭看向楊啟程,“我送你的,你別脫。”
身後河中燈火瀲灩,她的眼睛,卻像是沒有燈塔的深海。
楊啟程目光微斂,片刻,轉了過去,把脫下的大衣又再次穿上。
兩人叫了一輛計程車回去,車先停在楊靜的學校門口。
楊靜下車,關上門前,低頭看著楊啟程,“哥,明天我要上課,晚上可以一起吃飯。”
楊啟程:“好。”
楊靜退後半步,“……那我走了。”
楊啟程點頭。
頓了半秒,楊靜移開目光,關上車門。
她沒回頭,兩手插/進外套的口袋,低頭飛快地往宿舍方向走。
冷風從耳畔擦過,髮絲被吹起來,拂在眼前。
楊靜伸手去撩,忽聽身後一道低沉的聲音:“楊靜!”
楊靜立即停下腳步,轉頭,卻見楊啟程急匆匆走過來。
她心臟忽然跳得很快,莫名想逃,雙腳卻釘在原地。
楊啟程已到跟前,低頭看她,“跟你說幾句話。”
楊靜沒聽見自己的聲音,“……好。”
往宿舍去的路上,有條林蔭道,楊靜走在最外側,身影完全融入樹影之中。
楊啟程落後半步,腳步沉重緩慢。
夜似乎更冷,楊靜半邊臉頰都埋進衣領裡。
半晌,楊啟程終於開口,“……楊靜。”
楊靜“嗯”了一聲。
“……你很久沒回家,我過來看看……”
楊靜聲音輕得彷彿一陣風,“……那還是我的家嗎?”
楊啟程一頓。
楊靜停下腳步,轉頭看他,眼眶泛紅,“……那不是我的家,我沒有家。”
……在你身邊,才是我的家。
楊啟程聲音發啞,“……對不起。”
楊靜竭力控制,然而聲音還是在發顫,她往前一步,走到楊啟程跟前,“……其實你不用來的。”
楊啟程伸手想去摸香菸盒,又剋制住了。
殘忍的話,總得清醒著說。
“……這事,算我耽誤了你。”
話音剛落,楊靜眼淚滾落而下,聲音哽咽,全都堵在了喉中,“……你不必非得來再拒絕我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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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
之前喝下的酒,彷彿這會兒才開始上頭,一陣陣地衝上大腦,楊靜睜著眼睛看他,視線一片迷濛,“……你當初就不該收留我,不然這六年來,你也不必費心一次一次地趕走我。”
“不是。”
“……你或許不知道,對我而言,一生最幸福的時刻不是你後來掙了多少錢,住多大的房子,開多豪華的車,也不是我考了多少分,拿了多少個前十……這些都不重要,”她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緊緊攥住,再也沒法跳動,卻仍然站得筆直,隔著淚水,看著夜色中的身影高大的男人,“……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是在扁擔巷……”
楊啟程閉著眼,頹然的絕望混著夜色,攏住他的眼睛。
“……你為什麼來?……我已經走得這麼遠了,我甚至不讓自己再回去……”
“楊靜……”楊啟程啞聲開口。
“……我從沒被教過做一個好人。”
但為了楊啟程,她願意遵守一貫為她嗤之以鼻的道德,即便這彷彿一條繩索,勒得幾近窒息。
楊啟程咬緊後槽牙,靜默片刻,忽然一步上前,手往她腦後一按。
楊靜呼吸一滯。
他額頭貼住她的額頭,聲音沉痛,“聽我說。”
他們的呼吸,從來沒有這樣靠近。
“楊靜,人這輩子,不可能活得隨心所欲。我不跟你講道理,你書讀得多,論道理你比我更清楚。我只說一句話……”他閉著眼,“……太晚了。”
楊靜睜大眼睛。
楊啟程緩緩呼吸,聲音啞得幾乎聽不清楚,“你懂嗎?”
懂嗎?
她不想懂。然而還是懂了。
楊啟程放在她腦後的手掌又用了幾分力道,看著她眼睛,似在逼迫,“懂嗎?”
楊靜咬著牙,眼淚一滴滴砸下來。
“我問你,懂嗎?”他聲音這樣的苦。
“……懂。”
“今後,旦城還是你的家,我還是你哥。”
楊靜不說話,也不點頭。
“照顧好自己。”
“……我不答應你。”
“你不用答應我,但你得照顧好自己,今後……”楊啟程手一鬆。
今後,身不由己,各安天命。
風從葉尖擦過,夜色是離岸的浪潮,而這一隅的陰影是一芥孤舟,僅容他們片刻藏身。
兩個人,冷靜而又剋制,只是這樣站著。
像兩棵樹,沒有擁抱。
最後,楊靜退後一步,隔著半米的距離,靜靜看著他。
眉,眼。
頭髮,手指。
……
“楊啟程,”她聲音喑啞而堅決,伸出手,指著腳下的一小片地方,“從這兒為界,你不準過來,我也不過去。”
楊啟程靜默不語。
楊靜咬住牙,聽著最後兩個字從齒間擦出:“再見。”
沒有等楊啟程的回答,她即刻轉身,像一縷風一樣飛奔而去。
沒有回頭。
經過一棟教學樓的時候,楊靜隱約聽見似有歌聲。
自習的同學從教學樓裡魚貫而出,她停住腳步,眯了眯眼。
前方是教室奶白色的燈光,人群的歡笑似遠似近,她終於從浪潮中的孤舟回到了安全的陸地,可這本該真實的一切,卻遠得如同一個幻象。
她目光茫茫,望著某一間教室的窗戶,那隱約的歌聲卻漸漸清晰起來,一道沙啞低沉的女聲:
never again i’ll love someone else
pleasemiill the end
thisour last night i’m fallin’in love
your lips,your soul,your eyes,
your arms,your hairs,your heart
our love, our mind
她是一隻風箏,終於掙斷了線。
眼前有無盡的天空。
可再也落不回他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