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秋雨桐還有些稀裡糊塗, 他盯著頭頂那發黃的陳舊帳幔,又十分努力地動了動手指。
還是動不了。
秋雨桐不禁有些洩氣,但又安慰自己,沒關係的, 放鬆一些, 再試試。
他緊緊咬著牙關,又掙扎了好一會兒, 右手的小手指, 終於極其輕微地, 動了一動。
動了!他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喜,就在此時, 耳邊忽然傳來“哐啷!!”一聲巨響, 好像有人打翻了什麼。
秋雨桐眨了眨眼睛, 還沒明白過來怎麼回事,耳邊又是一聲尖叫“啊啊啊——”
那高亢到了極點的尖叫聲,幾乎要把他的鼓膜都刺破了,可是他根本沒法抬起手來, 更不用說捂住耳朵了,只能躺在床上乾瞪眼。
“……”所以,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秋雨桐想了想, 又努力扭動著脖子,終於把沉重的腦袋,稍微往旁邊斜了一點點。
眼前是一間十分破舊的土坯房子,茅草頂棚已經發黑了, 凹凸不平的黃泥牆上,掛著兩條很小的鹹魚,桌椅板凳都非常破舊,有張凳子甚至少了一條腿,居然還穩穩地站著。
秋雨桐來不及去感慨這屋子的破舊程度,因為此時此刻,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正死死盯著他,整個人嚇得直發抖,看起來隨時可以再來一輪尖叫。
這小姑娘又黑又瘦又矮,腳下是一隻打翻了的洗衣木盆,水潑了一地,看起來似乎便是這間屋子的主人。
“你,你活了?!”她顫聲道。
“咳……”秋雨桐勉強張了張口,只覺得嗓子又澀又痛,舌頭也僵硬到了極點,根本說不出話來。
小姑娘見他嘴唇在動,又顫聲道:“你,你真的活了?”
秋雨桐試了試,還是說不出話來,只能稀裡糊塗地想,什麼叫“活了”?難道不是“醒了”嗎?
兩人就這樣尷尬地僵持了片刻,或許見他動不了,小姑娘似乎也不那麼害怕了,居然大著膽子走上前來:“你怎麼會活了?”
“……”秋雨桐實在是很無語,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強忍著嗓子的劇痛,竭力挪動著僵硬的舌頭,終於說出了第一句話,“遮裡溼……”
他只說了半句話,便住了口。
這個聲音,也太難聽了……而且這舌頭怎麼搞的,發出來的音節,根本就不是那麼回事!
“……你渴了?”小姑娘明白過來什麼,趕緊拿下黃泥牆上掛著的一個葫蘆瓢,從旁邊的水缸裡舀了小半勺水,小心翼翼地湊到秋雨桐的嘴邊。
秋雨桐努力低下頭,勉強喝了兩小口水,還弄灑了一半,而後喘了口氣,終於說完了那句話:“咳咳,這裡是什麼地方?我怎麼會在這裡?”
小姑娘瞪著他:“你先說,你是鬼,還是妖怪?”
秋雨桐簡直哭笑不得:“我不是鬼,也不是妖怪,我是人。”
小姑娘斷然道:“不可能!我爺爺說了,你是蓮藕成精!”
“什,什麼蓮藕成精?”秋雨桐有氣無力道,“咳咳咳,我到底是怎麼來這裡的?”
小姑娘盯著他看了片刻,似乎確定了他沒有什麼危害,又癟了癟嘴,才道:“你是我和爺爺,一起挖出來的。”
“……挖出來的?”
“對啊,三個多月前,我和爺爺在湖邊挖蓮藕的時候,從泥裡挖到了你。你到底是不是蓮藕成精?”
秋雨桐只覺得一片茫然,這小姑娘說,她在挖蓮藕的時候,從泥裡挖到了自己?什麼意思?
他依稀記得,自己好像是融化了……又怎麼會在湖邊的淤泥裡?
忽然之間,彷彿一道閃電撕開了夜幕,秋雨桐的心頭陡然一亮,猛地想到了什麼——難道,難道?!
他再也顧不了別的什麼,竭盡全力地抬起右手,而後緩緩低頭望去。這一瞬間,他整個人都呆住了。
這只右手,他實在是再熟悉不過了。
這隻手修長、白皙、穩定、有力,橢圓的指甲修剪得非常細緻,掌心指腹有一層極薄的劍繭……這隻手,是他自己的手。
或者說,這是他原本的軀體,飛昇時的那個軀體。
可是,當年那個軀體,不是在飛昇的時候,就灰飛煙滅了嗎?難道,其實那個軀體,並沒有灰飛煙滅,而是掉了下來?!
“咳咳……”秋雨桐只覺得思緒一片混亂,忍不住咳了兩聲,又道,“小姑娘,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還有,你是怎麼發現我的,你仔細跟我說說。”
小姑娘看了他一會兒,才猶豫著開了口。
“這裡是月牙湖張家村,三個月前,我跟爺爺去湖邊挖蓮藕,爺爺挖了好多蓮藕,我也幫著挖……然後,我一鋤頭下去,鋤到了一個軟綿綿的東西。”
說到這裡,小姑娘似乎還有些心有餘悸:“我覺得有點奇怪,就伸手摸了摸,結果摸到了一隻冷冰冰的手!差點把我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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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桐喃喃道:“那隻手,是不是我的手?”
小姑娘點了點頭:“沒錯。當時,我嚇得大叫起來,以為湖底有死人,爺爺也嚇了一跳,趕緊走了過來。然後,我們就把你從淤泥里弄了出來,爺爺還用湖水給你洗了臉上的泥。”
“……”秋雨桐不由得默然。
挖蓮藕的時候,從泥裡挖出來一個人,難怪這爺倆以為自己是蓮藕成精……
小姑娘又道:“說來也奇怪,你當時那個樣子,雖然冷冰冰的,連氣兒都不喘了,但是看起來,又不像死人。”
“我本來就不是死人。”秋雨桐心中苦笑,他原本這個軀體,修行了整整兩百年,自然不腐不朽。
“我和爺爺把你洗乾淨之後,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又不能把你重新埋回泥裡,只好把你搬了回來,放在床上躺著。爺爺說,你長得那麼好看,又那麼白,還是從湖邊泥裡挖出來的,一定不是凡人,說不定是蓮藕成精,會保佑我們豐收的。”
秋雨桐簡直哭笑不得,他忽然又想起了什麼:“對了,你們發現我的時候,我身邊是不是有柄劍?”
他飛昇的時候,那柄“天水碧”還在手裡,或許也一起掉下來了?
“有的。”小姑娘輕聲道。
“那柄劍呢?”
小姑娘半晌沒吭聲,眼圈漸漸紅了。
“怎麼了?沒事兒,就算丟了,也不要緊的。”秋雨桐心中一軟,趕緊柔聲哄道。
“村頭的張水根兄弟要搶那柄劍,爺爺不給他們,那個張水根,他就把爺爺,把爺爺打死啦……嗚嗚嗚嗚……家裡只剩我一個了……嗚嗚嗚……”小姑娘聲音一哽,放聲大哭起來。
秋雨桐微微一愣,而後心中一陣難受,又是一陣極度的歉疚。陳朝雖然安定富庶,但也有不少窮苦人家和鄉里惡霸,更有許多不平之事,而且這小姑娘爺爺的死,跟自己也有些關係。
小姑娘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秋雨桐勉強撐起身子,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髮,柔聲哄道:“乖,不哭了,不哭了啊,我會幫你爺爺報仇的。”
這小姑娘已經十三四歲了,秋雨桐這樣摸她的頭髮,其實十分不妥,但秋雨桐有些不諳世事,這小姑娘也是窮苦人家的單純閨女,從小沒學什麼女紅規矩,居然都沒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對。
小姑娘被他摸著頭髮,反而哭得更大聲了:“嗚嗚嗚……哇……”
秋雨桐簡直手足無措了,他哄小孩的經驗,全部來自於小陸霄,可是小陸霄非常早熟,從來不哭鼻子。此時遇到這種情況,他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只能一個勁兒地隨口瞎哄:“不哭了,不哭了啊。”
小姑娘又哭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停了。她似乎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胡亂擦了擦眼淚:“嗯,你剛剛醒,應該餓了吧……我,我方才蒸了紅薯飯。”
“呃,我不用……”秋雨桐的話還沒說完,小姑娘已經轉身出門,很快端了一小鍋紅薯飯回來。
“你們蓮藕精,吃這個嗎?”小姑娘忐忑道。
“我真的不是蓮藕精,”秋雨桐無奈道,“我是個修道之人,我之所以在湖底淤泥裡,是因為……我在練習龜息功。”
“你,你是仙人?!”小姑娘睜大了眼睛。
“我不是仙人,我只是個修道之人,你就叫我……秋先生好了。對了,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小姑娘略微扭捏了一會兒,才道:“我叫張黑妞,村裡人都叫我阿妞,你也叫我阿妞好了。”
秋雨桐點了點頭:“好。”
這頓紅薯飯,是用紅薯和各種粗糧一起蒸煮的,沒油沒鹽也沒有配菜,實在是很難入口,但秋雨桐不忍拂了這小姑娘的好意,便勉強陪著她吃,他這具身體其實已經辟穀了,但略吃一些凡食,也並無大礙。
吃飯的時候,阿妞又說了許多事情,秋雨桐終於大致明白了,自己如今的處境,以及事情的來龍去脈。
這個小小的張家村,位於陳朝東邊的一個大湖——月牙湖的旁邊,村裡人都靠種藕和打漁為生,日子十分清苦。
而這月牙湖,又位於滄白江下游,滄白江上游流經陳朝京城,估計自己當年飛昇失敗之後,軀體便掉進了滄白江,而後隨著滔滔江水,一路衝到了月牙湖裡,最後沉進了湖邊的淤泥裡。
如此算來,自己這個軀體,估計在淤泥裡埋了至少二十年,要不是這爺孫倆把自己挖了出來,那自己估計就會從水底淤泥裡醒來了,嘴巴鼻子裡都是泥。
秋雨桐剛想到這兒,阿妞便開了口:“秋先生,你不知道,當時我們把你從泥裡拖出來的時候,你的頭髮耳朵鼻子裡面,全都是泥,爺爺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你洗乾淨……”
說到爺爺,阿妞的聲音又有些哽了,沒再說下去。
秋雨桐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又想起了一個極其重要的問題:“對了,現在是什麼時候?”
“呃,剛過晌午?”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如今是什麼年份月份?”
阿妞眨了眨眼睛:“哦,你說年份月份啊?如今是昌和六年十一月。”
“昌和六年十一月?”秋雨桐不由得愣住了。
仙盟大會是昌和四年清明節後的事情,之後自己被陸霄擄去了魔界,然後在西征蝙蝠妖族的時候,落進了黑龍谷,最後化掉了……那個時候,大約是六月份。
這麼說,已經過了兩年零五個月?
霄兒怎麼樣了?
想到這裡,秋雨桐的腦海之中,忽然一陣劇烈的絞痛,彷彿有一柄燒紅的刀子,在狠狠絞著他腦髓,與此同時,大量零散的記憶碎片,如同漫漫潮水一般,鋪天蓋地湧了過來……翠微寒潭……魔丹……谷底……歸無涯……好痛……
哪怕只是一些散亂的記憶,哪怕已經過去了很多年,可是那種血肉成泥的痛楚和恐懼,還是刻骨銘心般地鮮明,他幾乎是難以自控地,輕輕發起抖來。
歸無涯他們用冰蠶蠱蟲逼問自己,用各種酷刑折磨自己,他們踩爛了自己的手,刷掉了自己的一層皮肉,捏碎了他的每一處關節……滿地都是血……好痛,好痛……可是,魔丹並不在自己手上,自己根本沒有剜走霄兒的魔丹,只是引開了那些追殺的修士們……
秋雨桐緊緊咬著牙,腦海中一片茫然。
怎麼會這樣呢?自己在藥王莊的時候,明明已經驅除了冰蠶碧血蠱,又怎麼會,又怎麼會……這不應該啊……
他混混沌沌地回想著當年那些事情,那些藥王莊裡的點點滴滴……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只覺得自己的一顆心,慢慢沉了下去,整個人彷彿落進了一口寒冷而黑暗的深井,渾身的血液幾乎凍結,連骨髓深處都在發冷。
是了,當年那最後一盞心頭血,並不是徐神醫端來的,而是霄兒端來的,當時,因為沒有藥浴的刺痛感,他還有些奇怪,但是霄兒說,這是正常的,他也就信了。
可是,如今看來,當年那盞心頭血……
秋雨桐只覺得自己整個人,彷彿被一團冰冷的霧氣籠住了,又冷,又怕,又迷惘。
為什麼……
為什麼要這樣對他……
再後來,魔界的那些事情……
秋雨桐只覺得頭痛欲裂,他根本不願意去回想,但大腦完全不受控制,他不斷地想著,自己向小徒弟哀懇認錯的樣子,想著自己逆來順受的樣子,想著自己做出的那些極其羞恥的姿態……最後,在那個黑龍谷裡,他甚至主動,主動……
而這一切的開端,是因為陸霄說,自己剜了他的魔丹。
可是,自己根本就沒有那麼做,自己只是幻化出了一顆假魔丹,引走了追兵而已。
既然殘存的蠱蟲,是因為陸霄瞞著自己,悄悄倒掉了那盞心頭血,那魔丹的事情……
秋雨桐沒有勇氣再想下去了。
或許,魔丹根本就沒有丟。
只不過,陸霄知道自己失去了那段記憶,所以騙了自己。
他為什麼要騙自己呢?為了讓自己內疚,為了讓自己順從,為了滿足一些難以言說的慾望,為了……嚐個鮮?
秋雨桐幾乎是難以自抑地,想起了小徒弟在他身上做過的那些事情。
他想著自己那種卑微又可憐的內疚感,那些羞恥而柔順的難堪姿態,他想著陸霄事後那種饜足又愉悅的神色,那種極其微妙的心滿意足的表情……他只覺得一股森然寒意,悄然從脊背爬了上來。
那些時候,陸霄到底在想些什麼呢?
他是不是覺得,自己這個師尊,簡直就是個傻子?他是不是覺得,天底下居然有這麼蠢的人,因為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就那樣心甘情願地忍受著他,毫不拒絕地順從著他,被他折騰成那種樣子,也不反抗……最後甚至主動……助他化了龍……
如此說來,就連最後的那些話,那些表白,那些甜言蜜語,也都是……假的?其實,只不過是想讓自己,助他化龍而已?
是了,他的小徒弟,從來都是那麼聰明。
秋雨桐只覺得頭痛得厲害,腦海彷彿火燒火燎一般,胸口卻是一片徹骨冰涼。
怎麼可以這樣……
怎麼可以這樣……
“秋先生,怎麼了?你的臉色好差啊。”阿妞疑惑道。
秋雨桐猛地回過神來,他想勉強對著這小姑娘笑一笑,可是根本擠不出一絲一毫的笑意,只能啞聲道:“沒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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