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霧漸漸褪去, 山洞中被狂風摧殘的篝火重新燃亮起來。
靈虛低頭看看“自己”的雙手,手指白皙而修長,長期練劍的右手虎口, 有一層不厚不薄的繭。
“真是年輕又根骨奇佳的身體。”他適應了一新軀殼,在原地轉了一圈,滿意地撣了撣衣袖。
他掌心捏著枚冰藍色的聚魂石, 上面還留有秋洛的神識烙印,靈虛沒有著急立刻抹去他的烙印。
眼還有林盡染這個敵,一旦他從魔穴騰出手來,隨時都可能察覺自家小弟被他“奪舍”的事,到時候萬一真的不死不休的追殺他, 就算有聚魂石在手也麻煩得緊。
“還需除掉林盡染……”靈虛眯了眯眼, 喃喃自語。
曾屬於方雨本尊的軀體,軟綿綿地倒在了山洞口, 身上落滿了枯枝落葉, 皮膚蒼白發僵,魂魄被靈虛吞吃殆盡, 涼透了。
靈虛看也不看具屍體一眼,理了理衣襟, 作一道流光,朝著藥仙谷的方向,消失在夜色盡頭。
※※※
藥仙谷以東一片橫慣南北的巨山谷之中,此刻是一片詭譎的黑色霧海。
山谷如同被一把巨斧劈開了一道深刻的豁口, 埋藏在地底深處的魔穴, 源源不斷溢位魔氣,濃重的黑霧在谷中湧動翻滾,逐漸向四周擴散。
附近的村莊和坐落於山間的小門派, 幾乎無一倖免,統統遭了難,門派中修為精深的長老們逃了出來,而些低階弟們,幾乎全數埋在魔霧之中,血肉為血水,剩一架架白骨,更提些凡俗間的普通村民。
虛雲宗的幾長老,此前在山谷之中佈置了一座巨的陣法,企圖將暴露的魔穴封印鎮壓。
而沒想到這處魔穴底的魘魔不止一頭,實力極其強橫,沒過多久,陣法就隱隱開始崩解。
虛雲宗這急上火,立刻派遣使者四處求援,將林盡染以及其他幾宗門的能請來,共同對付脫困而出的魘魔,重新封印魔穴。
半空中寒風呼嘯,一眾長老和各派真人分立在山谷上空,天空厚重的灰色鉛雲遮天蔽日,半點陽光都不曾漏,他們腳魔霧滔滔,周身風起雲湧。
一座燦金色的型陣法漸漸在眾人結印的手中成型,這是專門用來封印魔穴的山河陣。
運轉不休的陣圖上倒扣著一張金色網,將這座山谷湧出的魔物牢牢禁錮在網中。
無數壓陣之寶從虛雲宗長老袖中飛出,一一落在各處陣眼之中,危急關頭,虛雲宗的長老們也顧不上心疼這些寶物了,解決魔患是頭等事。
虛雲宗一側,顧長飛站在眾弟最前方,帶著一眾各門派弟在一旁觀摩,等候差遣。
他雖是掌門弟,但此等事,還輪不到他上陣,有圍觀聽命的份。
封印魔穴的過程有驚無險,顧長飛四環顧,滄溟劍宗竟有林掌門獨自前來,連個侍候的弟也沒帶著,他惦記的秋洛更是連影都沒有。
顧長飛在心裡暗道可惜,忍不住往林盡染的方向瞟去,難不成這位林掌門又把秋洛關起來了?
上次作為使者前往滄溟劍宗時,聽聞林掌門新收了一個弟,極為疼愛,顧長飛暗自盤算著,倘若林掌門有了新寵,說不定就不在意秋洛了呢?
就在顧長飛心裡想著心事時,一股強烈的震動突從地底傳出。
剎間,陣法籠罩的山谷地動山搖,無數巨石在呼嘯的狂風中破碎滾落,轟隆隆的烏雲和悶雷從遠方碾壓而至。
天空像是被什麼沖天而起的衝擊轟破了一個口,傾盆雨說就,天地為之黑白顛倒,視野瞬間充斥了暴雨和雷電。
眾門派宿老沒有在意這場雷雨,所有人紛紛朝著山谷的豁口處看去——
見魔穴穴眼之處,幾團渾濁變幻的虛影漸漸凝聚成人形,幾團虛影你中有我地融在一起,上端長出了三個頭顱,模糊的五官浮現出來,猙獰又醜惡。
三頭魘魔瘋狂撕扯著鎮壓住它的山河陣圖,口中猖狂笑:
“一群螻蟻之輩,等吾脫困,必定將爾等統統吞噬,作吾進階的養料!”
金色的陣圖與濃重的黑霧不斷盤旋摩擦,交織擠壓處不斷發出令人牙酸的剮蹭聲。
壓陣的幾位宿老臉色難看至極,紛紛憋足了力氣往陣眼上施加法力。
林盡染從容佇立在陣圖上方,一身青衣在狂風中獵獵作響,衣襬幾支青竹暗紋泛著清輝。
他冷眼看著腳波譎雲詭的黑霧和魘魔,面上波瀾不驚,周身圍繞著數柄半透明的銀白劍影,將散逸的魔氣盡數抵擋在。
被陣圖困住的魘魔在嘶吼咆哮著,四處延伸的魔氣觸手試圖從陣圖的縫隙中逃出。
周遭空氣裡瀰漫著無盡陰冷粘稠的魔霧,林盡染體內彷彿有什麼同出同源的東西,隱隱與之遙相呼應,興奮至極。
他全不似虛雲宗和其他門派些宿老般,厭憎些魔物,反而有種似曾相識之感。
他的血液之中,神識之內,有某種隱晦的聲音在無聲地催促。
去吞掉它!變得更加強!
林盡染深吸一口氣,微微皺了皺眉,自己應該憑藉紅蓮幽花的神異功效,徹底控制、消掉了心魔的力量了對,為還受到影響……
“師父!”
一道熟悉的聲音從遠處突兀傳來,林盡染驀一驚,從沉思中醒過神,立刻回頭看去。
晦暗的天色,隔著滂沱雨,遠遠從天飛來一道人影。
人御劍而來,身著一身熟悉的青色勁裝,是滄溟劍宗親傳弟服飾,他一邊衝林盡染揮手,一邊朝他飛快靠近。
“你怎麼來了!”林盡染眼底劃過一絲驚色,心裡微微發沉,“不是讓你呆在山上!”
他臉色雖不好看,而憂心秋洛的心思佔了上風,意識向對方迎上去。
兩人之間尚隔著半個山谷和法陣,不料,恰在此時,一位門派宿老長期沒有得到靈力補充,氣機不穩,法力運轉不及,竟漏出了一絲破綻。
鎮壓魘魔的山河陣頓時裂開一條縫隙,四處出擊的魔霧如同嗅到了血腥的鯊魚般,瞬間奔湧而來,將縫隙越撕越。
一道衝天黑焰灼灼燃燒而起,竟作一頭凝聚成形的魘魔,在半空中肆意狂笑。
頭魘魔正好擋在秋洛和林盡染中間,將兩人隔開。
林盡染臉色一變,抬手便是一道劍光朝魘魔當頭斬落:“阿秋!快退!”
“秋洛”眼中露出意之色,腳步頓了頓,彷彿沒有聽見林盡染的一般,依朝著他的方向直直飛來。
頭魘魔分狡猾,周身湧動的黑霧被劍光劈成兩半,又飛快合攏在另一處,直接避開了林盡染的攻勢,反而作一黑色巨手,向秋洛抓過去!
詭譎的魔霧五指張開時鋪天蓋地,彷彿要將整片天空遮蓋住。
相較之,秋洛的身影如同漆黑夜幕中一個青色的小點,轉眼就被濃黑的魔霧完全吞噬淹沒,宛如秋風中凋零的一片青葉。
“秋洛!”劃過的閃電照出林盡染蒼白的臉,一顆心猝不及緊縮。
他不管不顧飛身上前,筆直地追逐個幾乎被黑霧吞沒的身影,手中劍光劈出無可抵擋的撼天聲勢,生生將魘魔藏身的魔氣攪得支離破碎,終於搶出了心愛的小弟。
林盡染伸手將“秋洛”一把抱住,直到觸碰到實在的軀體,感受到溫暖的體溫,提起的心臟安放回胸腔,緊繃的神也鬆懈來。
“你怎麼這麼不聽為師的——”
林盡染一句還沒來得及說完,懷抱裡的“秋洛”突睜眼,意味不明地衝他咧開一個笑。
“好師尊,仔細瞧瞧你抱著的是誰吧!”
靈虛猛地一掌拍在林盡染胸前!
同為渡劫期修士的渾厚法力,近距離破開了林盡染的真氣防禦,狂暴的攻擊瞬間侵入他體內,沿著胸口向四肢百骸爆裂衝擊。
一截青色細劍刺穿了他的小腹,染血的劍尖從背後冒出來,殷紅的血頓時被雨沖刷而去。
林盡染悶哼一聲,險些從半空栽倒去,他臉色鐵青,血色從他唇上消退得一乾二淨,霍睜的雙眼,不可置信地死死盯著“秋洛”張再熟悉不過的臉容。
“你不是阿秋,你是——”
剎間,林盡染雙眼蒙上了一層不開的血色,痛徹心扉的感覺湧上心頭,心臟和神識被一股強烈的憤怒和痛苦來回撕扯,彷彿要爆裂開來。
一串串零星的畫面像是掙脫了什麼束縛,些被他遺忘的斑駁過往,一浮盡數現在眼前。
魔穴秘境裡為秋洛過毒,上元節看著小徒弟和其他人卿卿我我,些真真假假的、背叛的語如同惡魔的詛咒,不斷在他耳邊迴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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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節,我等著師父!”
“我料準了師父必定來救我,他沾染上魘魔的魔毒,接來想必長期閉關療傷,顧自己還顧不上,怎麼管得了我……”
“顧師兄,這是全天獨一無二的花,是我的心意……”
林盡染腦海裡渾渾噩噩,不斷地回憶起些本遺忘的畫面,一股狂亂隱晦的力量,彷彿衝破了某種枷鎖,在他體內橫衝直撞。
左胸裡錐心刺骨的痛,宛如針扎般綿綿不絕,林盡染捂著腹上被刺穿的傷口,青色衣衫浸透了暗紅的血。
深黑近乎粘稠的魔氣自他身上湧出來,再也無法掩飾,徹底暴露在眾目睽睽之!
以虛雲宗為首的一眾正道宿老,看到林盡染半魔的可怖模樣,紛紛嚇得驚失色。
“怎麼回事?林真人是被魘魔侵染了嗎?”
“林盡染分明魘毒深中了!情況嚴重到這個地步,根本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顧長飛震驚地張了嘴:“林掌門,竟引魔入體!”
他目光緊張地落在秋洛身上,喊:“秋洛,快過來!小心林掌門,他入魔了!”
在場眾人,原本正和法陣鎮壓的魘魔對峙,這種緊要關頭,沒想到情況急劇惡,林盡染竟成了敵人一方。
各門派宿老們不得不紛紛將手裡法器對準了林盡染,警惕地看著他,疑惑、鄙夷、震驚、憤怒,各種眼神不一而足。
半空之中,林盡染眉心一縷陰鬱的黑霧,將他的臉色襯得越發蒼白陰沉。
靈虛頂著秋洛的身軀,抽出長劍指著林盡染,當著眾人,正義凜聲道:
“師尊,你身為一派掌門,居與魔頭為伍,引魔入體,如今還趁著家不備,故意打破法陣,放出魘魔,你實在太讓弟失望了!”
“此等行徑,弟也無法包庇,你還是乖乖束手就擒吧!”
他的刀一樣刺進來,林盡染的身體猛地晃了一晃,他以一種奇異的目光望著秋洛的臉怔怔出神。
柄刺傷他的劍,明明被抽走,他卻再次感受到了種痛楚,心口像被極為鋒利的東西貫穿,抽搐著痙攣。
林盡染嘴唇動了動,喃喃:“阿秋……阿秋……為什麼……”
為什麼背叛他、拋他……
他視野裡的血色和黑霧越見濃厚,腦海中一片混亂,他提著銀色長劍,意識地,一步步朝“秋洛”走近。
此時此刻,其他有人都不在他的意識之中,晦暗的天空,滂沱的雨,掙扎的魘魔,敵意的眾人統統離他遠去了,成了黑白無聲的背景。
靈虛散人警惕地後退了一步,林盡染莫不是魔毒入體徹底瘋了?
顧長飛眼見林盡染提著劍逼近秋洛,焦急萬分:“秋洛!快跑,他要殺你!”
情況危急,他心一橫,祭出法劍,筆直地衝林盡染刺了過去!
些其他門派的宿老們,也圍繞著林盡染嚴陣以待,完全把他當成了敵人一般。
眾矢之的,今日就是林盡染的死期!
靈虛在心中得意地笑一聲,舉起手中細劍,和顧長飛兩人一前一後,同時向林盡染夾攻而去。
林盡染停駐在半空,周身魔氣激盪,暗紅的眼瞳裡,深深倒映著“秋洛”充滿殺意的神情。
就連他手裡的銀色長劍,也開始逐漸染上黑色魔氣。
就在兩者致命的攻勢即將接近林盡染的一刻,一枚冰藍色的晶石驀從靈虛袖中激射而出,堪堪落在林盡染身前。
聚魂石上散發出強烈的淡藍色光芒,幾乎刺得人睜不開眼。
光芒卻極為柔和地籠罩住林盡染,如同一個溫柔的擁抱,帶著溫暖但不灼燙的溫度。
無窮無盡的碧綠藤條生長出來,緊緊纏繞上林盡染的腰身,將他帶離靈虛和顧長飛的劍勢之。
而自身卻遭到了兩人強蓄力的一擊,一截截蔓藤被鋒銳的氣勁切割成碎裂的枝椏,在半空中零落。
林盡染渾身一震,這些蔓藤上傳遞來熟稔而親切的氣息,他絕對不認錯,是秋洛!
他頓時從渾噩的思緒裡回過神,理智一點點回籠。
他沉戾的眼神冷冷掃過靈虛和顧長飛,抬手一揮,銀色長劍眨眼分裂成無數柄劍影,為兩頭劍龍,將二人的進攻撕扯地粉碎。
顧長飛猶如當胸一劍,整個人拋飛出去,氣血上湧,從喉嚨裡狠狠嘔出來。
林盡染根本沒有把顧長飛放在眼裡,他一步步向臉色變的靈虛走去。
魔氣染黑了他青色的衣袍,長髮在腦後凌亂飛舞,無數柄鋒利的劍尖將靈虛團團圍住,氣機完全鎖定。
“將本座的弟還來!否則,死!”
靈虛散人沒想到林盡染入了魔竟還能控制住心神,眼還有其他門派長老們在一旁虎視眈眈,他再起退走之心,故技重施,一把拍向天靈蓋,魂魄脫殼逃生——
就在靈虛出竅的一瞬間,無數根堅韌的蔓藤死死絞住了他的四肢,枚瑩瑩生光的聚魂石靜靜浮在他面前,在靈虛震驚的目光裡,倏爾沒入了他的眉心。
迎面而來的,則是林盡染近在咫尺的攻勢。
“該死!”靈虛散人身為渡劫期修士,神識的強和秋洛不可同日而語,他出竅的魂魄浮現出猙獰的表情,“不讓我活,老夫就和你同歸於盡!”
魂魄之爭極為兇險,人根本插不上手,靈虛半透明的魂魄開始膨脹,用自爆來威脅林盡染,他活不了,秋洛也必死無疑。
林盡染目光驟一凝,瞳孔緊縮:“阿秋——”
見秋洛眉心的聚魂石突爆發出太陽一般耀眼的光亮,數不清的蔓藤自他身上生長而出,像一枚綠色的蠶繭一般,將秋洛整個人嚴嚴實實包裹起來。
散發著光芒的蠶繭越縮越小,靈虛散人咆哮的聲音戛而止,他的魂魄湮滅了,連帶著秋洛的肉身。
蔓藤收縮成了一團綠色光芒,飄悠悠浮在林盡染面前,緩緩落在他掌心。
被蔓藤包裹的聚魂石,為了一枚種。
林盡染震驚地託著這枚種,像是託著千鈞之重的東西,他眼底的血色一點點褪去了,心緒起落,指尖都在發顫。
“阿秋……”他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