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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9 章 第 1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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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研前三天,下午三點多,傅斯恬剛從快遞點領了快遞往校外走,就接到傅建濤打來的電話,聲音沉重地問她:“這兩天有課嗎?”

傅斯恬已經被老人折磨得麻木了。她沒有直接回答有或者沒有,而是反問:“怎麼了嗎?”

她已經半個月沒有回去了。

傅建濤說:“儘量回來吧,恬恬。你奶奶可能快不行了。”

傅斯恬腦袋“嗡”得炸了一聲。她下意識地就要答應,可話要出口的一瞬間,她忽然想到什麼,猛地止住了聲。她強作鎮定地問:“現在是什麼情況?”

傅建濤愣了兩秒,像是驚詫她居然沒有馬上答應。他壓著情緒,言簡意賅地描述:“除了水,幾乎什麼都吃不進去了。這兩天總是咳血,尿褲里拉的也全是血。”

傅斯恬心慌亂成一團。她知道,於情於理,她都該馬上答應的。可她還是艱澀地問出了聲:“過兩天,等週一了可以嗎?”

等時懿考完研可以嗎?

“可以,我可以,恬恬,我可以,你奶奶可以嗎?!她可以嗎?!”一瞬間,傅建濤低吼的聲音透過揚聲器穿進傅斯恬的耳朵。

這是有記憶以來,傅建濤第一次這麼兇這麼大聲地吼她。傅斯恬一瞬間眼圈就紅了。她咬牙,仰起頭,含淚回答:“好,我馬上買票回去。”

傅建濤吼了她心裡也不好受,沉沉地嘆了口氣,語氣稍緩:“再怎麼樣,她也是你奶奶,含辛茹苦把你養大的。小魚也請假回來了的。”

一滴淚還是不聽話地滾落了,傅斯恬迅速抬手擦去,啞聲應:“我知道,我知道的……”

為什麼要用這種語氣教育她,她不明白。老人不止一次用她覺得自己快不行了騙她回去過,她騙她回去後對她做過什麼,他也不是不知道的。她只不過是這兩週實在不能走開才沒回去,她已經很努力地想要平衡好兩邊的生活了,為什麼好像誰都對她很不滿意。

她掛了電話,查了最近一班的動車時間後便給時懿打電話。

電話響了好久時懿才接起來,傅斯恬猜測她應該是從自習室裡走到了外邊走廊的角落。

“怎麼了?”時懿的聲音冷冷淡淡的。

傅斯恬已經聽了很多天她這樣的冷淡了,可這一瞬間,還是覺得胸悶到難以呼吸。她吞嚥了兩下才勉強覺得喉嚨能夠正常發聲:“時懿,我臨時要回檸城一趟,我奶奶情況可能不太好了。”

時懿說:“好。”

“晚飯你要自己解決了。明後天看情況,要是還好的話,我會儘量趕回來的。”

“好。”

“你晚上一個人注意關好門窗。書桌旁的箱子裡有新買的牛奶和肉鬆餅、小蛋糕,晚上餓了可以吃,牛奶記得用溫水熱一下。”

時懿還是單音節的:“好。”

傅斯恬喉嚨發澀,還想說什麼,在她這樣的冷淡之下,什麼都說不出了。

兩廂沉默,空氣安靜了好幾秒。

傅斯恬醒悟過來,若無其事地道別:“那我去買票了,先掛了。”

時懿似有若無地“嗯”了一聲。

傅斯恬迅速地、狼狽地按下了掛斷鍵。

她沒由來地想起了剛在一起的那一年寒假,她們分隔兩地,在冷風中煲電話粥煲到手機沒電自動關機的事情。那時候,誰也捨不得先掛,好像有說不完的話,分享不盡的快樂……

無話可說——她們怎麼就走到這樣的地步了。

她攥著手機,佝僂著背,像靈魂被抽走了一樣,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站著。

旁邊有過路的同學見她神色太難看了,好心問她“同學,需要幫助嗎?”,她這才回過神,倉皇地搖了搖頭,踉蹌走開了。

她沒有回出租屋,揹著書包,直接去了公交車站坐公交,搭乘四十分鍾後的動車回檸城。

接近八點鐘,她在鎮汽車站下了車。因為一整個下午滴水未進,她腹部又開始隱隱作痛。

她壓著右下腹,一邊往車站外走,一邊尋找站外傅建濤的身影。路上傅建濤問了她抵達時間,說會開摩托車過來接她的。

她一路向外,始終沒有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忽然,一張陌生又眼熟的臉映入她的眼簾,那張臉的主人,也朝她微微笑開,伸手招呼她:“斯恬,這裡!”

傅斯恬的腳步驀地定住了。

像是一盆冷水當頭澆下,傅斯恬冷得血液都要凝固住了,上下唇齒直打顫。

是王則——那個之前老人騙她回去後,不經她同意,就突然安排他登門與她相親過的男人。

又是這樣!又是這樣!憤懣一剎那間充斥滿她的心間。

她明確和奶奶說過她現在不想考慮結婚的事,不要再擅自安排相親了,也明確和王則說過,她對他沒感覺,不要再發短信給她、不要再有任何聯絡了,更幾次和叔叔說過,她有多反感這件事的。

所有人都知道她想法的,為什麼還要這樣對她,這樣安排?

王則還在熱情地朝她招手,傅斯恬心冷到極致,腰板反而挺直了起來。她臉上尋不到一絲往日裡柔和的神情,肅著臉,一步一步走到了王則的跟前。

王則臉上的笑有僵硬了一瞬,但很快又沒事人一樣笑著說:“叔讓我過來接你。我借了朋友四輪來的,車在對面,兩輪現在這天太冷了。”

傅斯恬冷漠地看著他,說:“不用了,辛苦你跑一趟了。你回家吧,我自己搭車回去。”

男人看得出她不待見他,但還是很好脾氣地央求:“別啊,我都來了,我送你回去。我都答應叔了,給我點面子嘛。”

傅斯恬看著他,像在看一個小丑的表演。她不再說話,轉過身就向前走,對著路邊停著的一輛等客摩托車招手。

摩托車司機看到來客訊號,瞬間調轉車頭開了過來。

王則心急,伸手去攥傅斯恬的手,力氣大到傅斯恬發疼:“你什麼意思啊?”他聲音低了下去,帶著藏不住的怒意。

傅斯恬回頭,眼神冷得像刀:“放手!”

那一瞬間,她眼裡對映出的恨意讓王則心驚。王則不自覺地鬆開了手,卻還是色厲內荏地吼:“你以為我愛來的嗎?操,你奶奶打電話讓我來的好嗎?”

她不是快不行了嗎?為什麼還能有心力做這件事。到底是她太執著,還是自己太愚蠢了。

傅斯恬很想哭,但事實上,她卻冷笑了出來。“那是她的事,關我什麼事?”

王則失語。

傅斯恬連價格也沒有問,報了地址,坐上了拉客摩托車,頭也不回地走了。

冷風如刀地刮著她的面龐,她閉著眼睛,呼吸聲沉悶得風聲都蓋不住。

拉客司機沒話找話:“和男朋友吵架了?”

“沒有,那不是我男朋友。”傅斯恬啞聲回答。

“那還對你動手動腳、大吼大叫的,什麼人吶這是。”

傅斯恬沒說話。

司機自顧自地講下去:“我跟你說啊,女孩子找對象一定要擦亮眼睛。像這種脾氣不好的,千萬不能找,看起來就像會動手的。”

“我看你年紀也不大,長得又漂亮,更要小心了,千萬不要被騙了。”

“現在這個社會,太亂了。養女兒太難了,哎,又要讓她健康快樂長大,又怕把她養得太天真,以後好人壞人都分不出來。我女兒和你差不多大,今年上大學了,我和她說,談戀愛可以,不過,要帶回來給我把把關,她還嫌我煩,問我是我談戀愛還是她談戀愛,讓人又氣又好笑。”

他絮絮叨叨地說著,傅斯恬被迫聽著,一直沒搭話。她其實一開始覺得他很吵,很聒噪,慢慢,她聽著他對女兒的抱怨,有點好笑,可是情緒還沒轉到笑那裡,她心又更悶、更難受了。

她沒有這個命。

她沒有會這樣護著她的爸爸。

她沒有。

為什麼就她沒有,為什麼……她發現自己居然又在思考這個問題了。她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憤怒、不甘的無用情緒了。她聽見她心裡那只被封印已久的怪物,好像又在咆哮、又在掙扎、又想掙脫束縛,破籠而出了。

不可以。

她緊咬下唇,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說服自己,試圖讓自己清醒、冷靜、善良、豁達,像這麼多年來一直做的那樣。

可她所有的努力,還是在回到家時功虧一簣。

老人挺著脹滿腹水的肚子靠坐在床邊喝水,形如枯槁,眼神卻還是精神的。

她的目光隨著她的進入,很快地就落在了她的身後。她在探尋什麼,不言而喻。

傅斯恬打量著她,覺得也許是自己惡意了,老人分明並不是傅建濤所說的就要不行了的模樣。她和上一次,甚至上兩次,她騙她回來的時候,也沒有太大差別。

她心徹底硬了。她忽然覺得一次次上當,一次次省吃儉用、拋下時懿回來看她的自己像個傻子,又覺得那個挺著肚子麵皮垂皺成一團的生物像個怪物。

會這麼冷血地這麼想著的自己,也好像個怪物啊。

可她控制不住了,肚子好疼,胸口悶得像有什麼要炸開了。

她站在床邊,目光直直地看進老人的眼裡,一字一字很用力地說:“王則沒在後面,我沒坐他的車,自己回來的。”

老人眼睛一瞪,還沒說話,傅建濤連忙打圓場說:“怎麼回事,他沒接到你嗎?他說他開四輪過來,你會暖和點。啊,那可能是沒碰到。”他給傅斯恬使眼色。

傅斯恬聽得卻是更漠然了。他果然是知道的。他沒有阻止,他當逼她的幫兇。

如果,如果她是傅斯愉,如果她是他女兒,他也會這樣嗎?她從前一直很知道自己的位置的,從不自不量力地做這種比較的,她不知道自己今天到底怎麼了。她覺得自己快瘋了。

所有人都逼她。為什麼,到底為什麼。一樣是人,為什麼她就要忍受這一切?就算她做錯過事,這麼多年來,她悔過還不夠誠心、還不足以得到寬恕嗎?為什麼她還要因為這些亂七八糟的事,連僅有的珍寶都要失去了。

她聽見自己僵著聲音,一點溫度都沒有地撕開了一切偽裝,說:“接到了,是我不坐他的車。”

“奶奶,我不僅不坐他的車,我以後也不會和他再見面,更不會和他結婚。我不會同意相親,不會結婚,不會按照你的意願過一生的。”

“你不要再有這種妄想了。”擲地有聲,不留任何餘地。

老人一瞬間往前挺起身子,怒目圓睜,像是想說什麼,卻捂著胸口,“呃呃”直叫,一口氣差點上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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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建濤和保姆大驚失色,連忙上前給她拍背順氣,場面兵荒馬亂。

老人始終瞪著傅斯恬,渾身發顫卻不忘發脾氣,伸手掃落了桌上的一切物件,想要罵傅斯恬,卻口齒含糊,只聽得出怒意滿滿。

傅斯恬垂著眉眼,靜靜地與老人對視著。

傅建濤見她不像是要服軟,怕她再說什麼話刺激老人,呵斥傅斯恬:“你先出去。”

傅斯恬扭頭看他,抿了抿唇,當真一言不發地轉身出門了。

她也沒走遠,就走到門外了老人看不見的地方,垂著頭,揪著肚子,靠牆站著。

傅斯愉從樓上下來,看到她的姿勢,好笑問:“你幹嘛,罰站哦?”

傅斯恬抬頭看她一眼,沒說話,再次低眸注視著地面。

傅斯愉第一次被她這樣冷待,自覺熱臉貼了冷屁股,皺起眉頭想發脾氣,卻眼尖看到傅建濤從房間裡走出來了,又連忙有眼色地縮回樓上了。

“你跟我出來。”傅建濤命令。

傅斯恬服從。

站在院子裡,藉著路燈投射出來的暗光,傅建濤看著眼前的女孩。

今晚的她很陌生。

這十幾年來,他從來沒有見過她這樣乖戾的模樣。即便是兩年前寒假裡的那一次因為要去約會而和老人發生的抗爭,也不像今夜這般陰沉冷硬。

她整個人瘦了一圈,幾乎只剩下皮包骨了,所有的精神氣都像是被抽走了。

傅建濤心驚,按捺下心裡因為兩頭為難,又心疼母親又心疼孩子的躁意,關心她:“最近怎麼了?怎麼瘦成這樣了?”

傅斯恬不看他,很輕地說:“沒有。”

“失戀了?”

傅斯恬還是說:“沒有。”

她抗拒的態度讓傅建濤無力,傅建濤從沒有和這種狀態下的傅斯恬溝通過。他焦躁地抓了一下頭髮,儘量心平氣和地與傅斯恬溝通:“恬恬,何必呢?何必和倒計時著過日子,有今天沒明天的人置氣。我知道你心裡有氣、你不舒服,你不想相親,但是,看在她也沒多少時間的份上,不要和她計較了。她也沒有惡意,她只是想用她的方法關心你,你體諒一下吧。就算是哄哄她也行,和那些人見一面服個軟也沒什麼的,不是嗎。不會再有幾次的。”

傅斯恬終於抬頭看他了。她看著他,眼神幽靜,像從來沒認識過他一樣。

“我也沒有惡意。”她啞聲說。“你也不要和我計較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傅建濤甚至覺得她的眼神有一點嘲諷。他太陽穴突突地跳,情緒一下子也更不好了。

可他不是不心疼她的,他捨不得對她再發火了。他強壓下火氣問:“你到底怎麼了?!”

傅斯恬不說話。

傅建濤頭疼地按額頭:“你現在有情緒,我們沒辦法溝通,你先回房冷靜下,我也去冷靜下。”

他煩躁地從衣兜裡摸了根菸,最後看傅斯恬一眼,擰著眉頭轉身出院門。傅斯恬目送著他,淚水漸漸模糊視野。

她知道她讓他傷心了、讓他失望了,可是,她做錯了嗎?她不明白。越來越不明白。

到底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她捂著肚子上樓,走出了一身的冷汗。絞痛中,她倒出了書包裡的全部東西,找到了那一板藏著的止痛藥。她乾嚥了兩顆,在地板上不知道躺了多久,疼痛終於稍稍緩過來了。

最裡層的內衣褲都被汗打溼了,一陣一陣發冷。她蜷縮著抱起自己,還是冷。她掙扎著起身,拿了留在這裡的換洗衣服去衛生間沖洗。

水流淌過臉頰、淌過全身,她仰頭在稀薄的空氣中喘息。

她還在想那個問題。

到底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

小時候,她問過母親:“為什麼那些人那樣對我們,你還要我還不要恨她們、不要和她們生氣。”

母親說:“因為她們也很可憐的。我們生她們的氣,她們就會更可憐的。我們要做寬容、善良的人。寬容是對自己最大的善待。這樣的人,也會得到命運最公正的善待的。嗯,你聽不懂是不是。沒關係,其實就是這樣的人,會是運氣最好的人、會變成最幸福的人。”

她那時候年紀小,聽不懂,也不想懂。她骨子裡好像註定刻滿了傅建澤卑劣的基因,沒有辦法完全消化母親循循善誘的教導。她只覺得命運已經不公正了。她不明白,做錯事的人從來不是她和母親,為什麼她們也要跟著受懲罰,要受到別人那樣的唾罵和欺凌。她受不了,她沒有母親那樣的善良和大度,她會憎恨那些傷害他們的人、討厭他們、害怕他們……也羨慕他們。

她羨慕那些欺負她的小朋友,羨慕他們上課做遊戲的時候總會被爭著要,羨慕她們午休過家家的時候可以當公主當王子、而不是像她從來只會被強迫當牛做馬給人騎、當大壞蛋、當小偷,被人拿著木劍掃帚追著打,羨慕他們可以拿到小紅花,可以不被老師用看髒東西、大麻煩的眼神看待,羨慕他們有乾淨的住所、安穩的生活,不用害怕半夜三更有債主討債撞門、一覺醒來,房門又被潑紅漆了,所有街坊都對她們指指點點、罵罵咧咧。

她受夠了。

她不想。她不想一直當著過街老鼠,在陰溝裡長大了。

所以,當她再一次被打得遍體鱗傷地從幼兒園回到家裡,母親給她擦著藥,更咽地問她:“來來,媽媽過兩天帶你去坐車車,順便去看望奶奶好不好?奶奶家有好多好玩的新玩具、還會有很多小朋友和你一起玩”時她沒有拒絕;所以,媽媽騙她“來來,你在奶奶這裡等媽媽一會兒,媽媽去給你買個小蛋糕”時,她沒有挽留。

她很多次在夢裡哭天搶地地抱著媽媽的大腿讓她不要走過的。

可現實是,那一年,她忍著淚,點了頭,眼睜睜地看著媽媽離開,一句挽留的話都沒有說。

媽媽以為她還小,她什麼都不知道的。

可其實,過分惡劣的環境早已經讓她比同齡所有的孩子都要早熟。她都知道的。她知道媽媽想讓她過得更好,想要送走她了,所以離別的那個晚上,媽媽抱著她一直在哭;她也知道,媽媽去買蛋糕後不會回來了,所以,離開的時候,媽媽一步三回頭,臉上全是不捨的淚。

她也捨不得媽媽的。可是,她實在過怕了從前的那種日子了。她太嚮往媽媽口中的那個新城市、嚮往可能擁有的新生活、好日子……

所以,她就那樣無情無義、自私自利,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地拋棄了她的母親。

奶奶打罵她的時候,從來都說,她沒有媽媽,她媽媽拋棄了她,她媽媽不要她了。可她自己知道,不是的,不是她媽媽拋棄了她,是她拋棄了她媽媽,拋棄了那個把她當作人生所有希望、全世界最愛她、最無私為她的人。

所以,活該她受到了命運最公正的審判,讓她為她的自私和無情付出了最沉重的代價——她落到了性情暴虐的老人手下。

她落到了寄人籬下、看人臉色過活的日子。

這是她咎由自取。

她認罪。

她開始懺悔、開始日日煎熬、夜夜後悔,她不敢睡、常常做噩夢、夢見母親過得不好、夢見母親罵她、討厭她、不認她了,她總是從夢中哭醒,然後被打,被打後更後悔、更害怕、更思念母親。

她開始盼著母親回來找她、開始害怕這一輩子,她真的都再也見不到母親了。可怎麼辦,她太弱小了,她什麼都做不到。

她看到奶奶、看到那些大人們總是很虔誠地燒香拜佛,祭拜神靈。於是,走投無路,她在又一個夢見母親的夜裡,赤腳跪在地板上,虔誠叩首。

她祈求神明、祈求命運寬恕她的罪過。她說她知道她錯了。她後悔了。她再也不敢了。

她許諾,從今天開始,她會做一個最善良、最乖巧的好孩子。她會做一個好人的。

她求他們,有一天,把母親還給她。

把好運還給她。

從那一天起,她收起了自己所有的稜角、所有早慧的心思,低眉順眼、任打任罵、事事以人為先,與人為善。寬容、忍耐、善良,幾乎成為了她的執念。

她踐行著與神交換的諾言,一忍,就是十幾年。

她自問沒有一絲一毫的懈怠,已經盡力了。

可是,命運好像沒有真的寬恕過她,好運好像並沒有真的眷顧上她。如果永遠忍耐、永遠寬容、永遠善良是對的,那為什麼她的這些容忍與善良,都換不來好的結果?

她的善良,換來的是張潞潞的算計、時懿的保研被剝奪,她的容忍,換來奶奶的得寸進尺,連叔叔都理所當然地要求,“你體諒一下”。

這麼多年,她還不夠體諒嗎?

太可笑了。

她到底為什麼把自己活成了這樣。這麼多年的堅持,真的是有意義的嗎?

所有的過往在她腦海裡走馬燈一樣地浮現,最後定格下來的是,黑暗中,時懿背對著她的身影,瘦削冷漠,觸不可及。

傅斯恬找不到答案了。

她關掉了水龍頭,擦乾身體,穿上衣服,搖搖欲墜地走出衛生間,走回房間。

遠遠的她就看到,她的房門大敞著,傅斯愉背對著她,蹲在她的榻榻米上,手上好像拿著東西,不知道在做些什麼。

傅斯恬沒有心力和她計較、更沒有力氣和她客套了。她靜默地走進了房間。

傅斯愉聽到聲響,做賊心虛,自己嚇了一跳,側著轉過了身子看她。

隨著她的側轉,傅斯恬看清了她手上抓著的東西——那是一件深海藍的嶄新內衣。

傅斯愉把它的包裝拆開了,她甚至把它的標籤都弄掉了。

像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一剎那間,傅斯恬身子晃了一下,血液直往腦袋裡逆流。

沒有意義!沒有意義!什麼寬容、忍讓、善良、都是沒有意義的鬼東西。

她劈手從傅斯愉手中奪過那件內衣,用從來沒發出過的嚴厲聲音質問她:“你做什麼?!你為什麼要碰它!為什麼!”

傅斯愉被吼得也變了臉色。她從來沒有見過傅斯恬這樣的疾言厲色,臉還是那張臉,沉下來,壓著眉眼,居然兇得像是要吃人。

她其實有點害怕了,可是,她不想承認。她甚至有點委屈,有點不解,傅斯恬什麼時候這樣兇過她了,她怎麼能這樣吼她,就為了這一件破內衣?

她不想服輸,於是硬著頭皮,理不直氣也壯地對吼回去:“你兇什麼兇啊?吃槍|藥了啊?你自己放地上,我看一下怎麼了?會死啊?”

“會啊!”傅斯恬很大聲地回她。

傅斯愉被吼得語塞。她看著傅斯恬分毫不讓她的模樣,也不知道為什麼,鼻子酸得要命。於是,她為了不丟面子,更大聲地吼回去了:“那你去啊,你怎麼去死啊!一件破內衣而已,你至於嗎?至於嗎!”

“至於……至於啊……”她抱著那件內衣,還是不爭氣地更咽了。

傅斯愉什麼都不知道。她不知道,時懿有多麼需要這件內衣;她不知道,當她洗到時懿內衣,發現她帶出來的內衣罩杯已經變形、系帶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有了笨拙縫補過的痕跡時,她有多心碎、多自責;她不知道,她為了攢錢,揹著時懿偷偷接回了辭掉的家教有多煎熬,不知道,當她用所有課時費買下這件她這輩子買過的最昂貴的內衣,準備等時懿考研結束後慶祝時送給她時,她對此寄予了多大的期待與希望。

她總是什麼都不知道,總是這樣肆無忌憚。

一次又一次。

“我不會原諒你的,永遠。”她看著她,一字一字,咬牙切齒地說。

傅斯愉被震懾住了,難以置信,卻還是嘴硬地應著:“不原諒就不原諒,誰稀罕啊。”

“我的祖宗誒,大晚上的,你們吵什麼啊。”王梅芬聽到樓上的爭吵聲,從樓下快跑著趕上來,人未至身先到。

傅斯愉一下子得到靠山般地衝向門口,摟住王梅芬的胳膊開始告狀:“媽,她吃□□了,我就好奇看一眼她的新內衣,她就不依不饒,大發脾氣。”

王梅芬被女兒的哭腔弄得心都揪起來了,說到底,也不是什麼多大的事啊,至於嗎,這兩小孩。“沒事沒事,多大點事啊。”她沉著臉看向傅斯恬,想像往常那樣壓傅斯恬兩句,讓她別和傅斯愉計較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當她目光觸及傅斯恬,觸及傅斯恬那閃也不閃、脆弱又倔強的瞳眸時,她不敢輕易說話了。

她想起了剛剛在老人房間裡她不同往常的強硬了。

“這是我要送人的禮物。她把標籤弄壞了。”傅斯恬聲音聽不出起伏地解釋。

“它自己掉的,不是我弄的。一拿起來它就掉了。”傅斯愉受不得一點冤枉。

王梅芬一個頭兩個大,拿不準傅斯恬現在的情緒和態度,只好裝作公正地打圓場:“這事是小魚不太對,能粘上嗎?或者縫一下,不然我看看,我……”

她話還沒說完,傅斯愉囔囔開了:“什麼我不對,我再說一次,是它自己掉的,不是我弄掉的!”

王梅芬要被她氣死了,罵她:“你先閉嘴吧你。”一個沒控制住,語氣重了點。

傅斯愉一下子委屈到極致,撒開摟著王梅芬胳膊的手,哭著問:“連你也護著她!媽,連你也護著她,這個家裡到底還有沒有我的位置了?!”

她轉過身,噔噔噔地就往樓梯口,王梅芬心一顫,伸手要抓她,沒抓到,眼見著她就往樓下跑了,急忙跟著轉身要跑去拉她。

到底是上了年紀,手腳笨重,走快了,一個腳滑,扶著樓梯扶手,差點癱倒下去。

傅斯恬本能地衝下來扶她:“嬸嬸……”

與此同時響起的是院子裡被摔得震天響的鐵門聲。

王梅芬氣急敗壞地瞪她:“你愣著做什麼,去追她啊!半夜三更,她一個女孩子!”

傅斯恬被呵斥地條件反射往下追去。

她順從太多年了,對於他們的命令、他們的指揮,早已經形成了條件反射地服從。她穿著睡衣、拖鞋,跟著傅斯愉跑出了院門,跑到了村路上,看著前面奔跑的傅斯愉呼叫:“小魚,別跑,回來……”

傅斯愉分明聽到了,可腳步不停,卻是跑得更快了。

傅斯恬機械地跟著她跑,跌跌撞撞,昏暗的村路忽然變成了重影層層疊疊地往她的眼前壓來。

像沒有盡頭的、沒有生息、不知道要通往哪裡的道路。

傅斯恬忽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跑,為什麼要追,甚至,為什麼要活?

這個世界好像一個巨大的牢籠,無論她怎麼掙扎,怎麼奔跑,她都跑不出這個桎梏。

她好累啊。

她還能到哪裡去。

她可以就這樣倒下去,再也不起來嗎?

前方十字路口有兩束明顯的黃光亮起,明顯直行來向有車要來。傅斯愉不管不顧的背影,還在不停地向前,即將橫穿。

那一秒鐘,她張開了口,想要叫她:“小心,車!”

可是那一秒鐘,彷彿惡魔附體。

她不知道自己想了什麼,也許什麼都沒想。

她張開口,沒有發出聲。

下一秒,刺耳的剎車聲、撞擊聲、尖叫聲在冬夜的冷風中響起。

傅斯恬雙腿發軟,跪了下去。

她知道,她完了。

她的人生完了。

善良不一定沒錯。

惡毒,卻一定是錯的。

像是詛咒,一語成讖。

殺人犯的孩子,長大後,也成了殺人犯。

作者有話要說:抱歉,來遲了,大肥章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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