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沃爾夫再次睜開自己的眼睛時，自己正坐在營帳內，寂靜籠罩著四野。無聲無息的時光如同抽乾了空氣，只留下令人窒息的蒼白，他分不清這究竟是哪裡。身體被抽去了相當的力量，肢體彷彿割斷線的木偶般虛弱無力、不受控制。
恍惚之間，似乎是在哪裡見過，卻又未曾想起。在帳篷的一側堆積著盾牌和劍斧，飽經風霜的武器形成了輝煌的戰利品堆，這是很多諾德雅爾最曾喜愛的裝飾，或是單純堆放，或是熔鑄成某種容易劃傷手指的堆狀工藝品，掛在牆上絕對沒有這樣表現得震撼。
沃爾夫靜靜和殘缺的戰斧、盾牌、長劍和釘頭錘對視，相當多的武器都屬於大陸斯瓦迪亞樣式，除了斯瓦迪亞騎士偏愛的釘頭錘外，還有一種眼熟的單兵劍，劍身底端較闊，諾德人習慣稱呼它們‘寬劍’，斯瓦迪亞人按照最先使用的地區，稱之為‘蘇諾劍、平原劍’，反而闊劍的正經名字鮮有人記得。
現在回想起來，在羅多克的亞倫，沃爾夫曾和拿著這種武器的蘇諾人在血泊中翻滾廝殺，無論是闊劍還是它們的主人，都是征服歲月裡難以忘記的配角。戰利品堆的主人應該和自己一樣，有著相當同斯瓦迪亞人作戰的經驗。
“你好，沃爾夫。”在這如此寂寥的空間裡，突然一個人影從帳篷外憑空走進，沒有腳步聲、沒有任何預兆，卻好似他本就該出現在那裡，“很久不見了，我的孩子。”
“元帥！”沃爾夫驚喜地抬起頭來，和剛定激動地擁抱在一起，老人結實的臂膀也擁簇著在提哈城下的忘年交好友。過了好一會，黑加侖將軍的眉宇間又變得烏雲密佈，發出衰弱的扼腕感嘆，“噢……原來我已經死了。”
“我可以去活人的世界，你也可以被邀請到亡靈的國度。生和死沒有那麼的分割。”剛定笑著搖了搖頭，拉著滿頭霧水的沃爾夫安心坐下。元帥揮了揮手，熟悉的麥芽酒氣味撲面而來，那漂亮的金樽倒是沃爾夫所稀奇的。
不過，也僅僅是從工藝方面顯得好奇。因為沃爾夫一向不喜歡金銀器皿，只有在特定的環境才會用這些豪華奢侈的物品。在平日裡，一般都是簡簡單單地用木盤木碗，畢竟餐具和食物口味關係近乎等於零。何況縱然沃爾夫有著非凡的廚藝手段，然而只要有一口可以吃的，就從不會考慮改進餐桌。
“那麼……我還活著？”沃爾夫伸手揪了揪自己的臉，揪到變形的程度確實有點疼，看起來自己還沒死，至少沒死透，“我現在是在阿斯加德？”
剛定將酒液喝下一大口，輕輕朝沃爾夫晃了晃手指，精神飽滿的樣子和在提哈城下時近乎沒有不同：“不，只是在我這裡而已，你和奧丁的距離足足差了一口氣。”
沃爾夫忍不住嗤笑起來，剛定看著他，也忍俊不禁陪著哈哈傻笑，兩個男人在徹底放鬆的環境內，無憂無慮地痛飲美酒，食物會憑空出現在桌子上，沃爾夫和剛定就隨手去抓，也不去想為什麼。一老一小都閉著嘴，如同餓死鬼般痛飲暴食，直到吃得酒足飯飽、肚皮渾圓，二人才舒服地重新交談。
“你小子，真是魯莽。”剛定砸了咂嘴，苦笑著搖頭，“你要是沒有在死者的國度找到我，或是我拒絕幫你作戰，你又該怎麼辦呢？”
“認命。”沃爾夫笑嘻嘻地用雞爪剔牙，腦海裡還回想著僕格喉嚨被咬破的爽快畫面，那腥臭的鮮血在那一刻卻如同甘露瓊漿般美味，鐵鏽般的口感印證了仇敵的末日與死亡，“畢竟我技不如人。倒是你，老頭兒，我還以為你會先衝過去抱抱你閨女呢。”
“抱抱？用你的身體便宜你？”剛定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用手指頭敲了敲桌子，“死矬子，不知道使了什麼妖術，把我寶貝女兒迷得神魂顛倒……咳，算了算了，念在機緣巧合，不和你深究。”
沃爾夫笑著打了個哈哈，毫不在意地將身子歪躺在地上，仰臉朝天看著剛定。
“你這次報廢了自己五年的壽命。”剛定斜著眼看著一灘爛泥的沃爾夫，這是極度緊張後放鬆的表現，“雖然要我說，你這小土渣體格能撐到三十歲別被人打死，都是個奇蹟。但終究是五年啊，沃爾夫，你不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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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悔。悔得腸子都青了。早知道我就跑了，打什麼僕格啊，上哪過不是過。”沃爾夫把雞爪塞進嘴裡嗦嗦，含糊不清地回答，“把瑪格麗特往船上一綁，劃划槳不就到卡拉迪亞了嗎？結果攤上了那麼多人命……還有一條豬命。後悔，真的後悔。我真傻，真的。”
“嗯。”剛定從沃爾夫臉上看不出半點後悔的感覺，無可奈何地翻了個白眼，用腳踢了踢沃爾夫的肚皮，“坐起來，沃爾夫，我要和你說正事。”
沃爾夫把自己從地上掀開，掛著一腦袋的問號，困惑地坐起身看向剛定：“怎麼了？”
“凡事都有代價。沃爾夫，有些事情只有死人才會知道，所以我不能告訴你。”剛定諱莫如深地看了看周圍，像是在警惕著可能有耳的隔牆。沃爾夫有些忍不住想笑，但元帥很少這麼嚴肅過，他不由得跟著開始認真，“你答應我一件事。”
沃爾夫把小腦袋搖晃得飛快，恨不得把脖子轉成馬車車輪：“不答應，我沒錢。”
剛定恨鐵不成鋼地又踹了沃爾夫一腳：“你怎麼學得像個羅多克人一樣，滿腦子銅臭味！”
“還不是因為錢都被你坑走了，我才去了羅多克，這叫先進的經濟頭腦。”沃爾夫愁眉苦臉地坐在地上，掰著手指跟剛定抱怨軍費浩大、領地建設到處要錢的困窘，“你閨女是好了，我怎麼辦？”
“好好好，但是這次不是錢的事……”剛定的臉漸漸失卻了笑意，“沃爾夫，這次之後，你會做些什麼？”
“和瑪格麗特結婚，當莎琳名正言順的爹，這就是我的小狗窩了。”沃爾夫不假思索，脫口便答，“把僕格的領地佔了，把他地皮都扒了彌補損失。然後趴在窩裡睡個兩三年，打仗了再出去上卡拉迪亞混個飯吃，這輩子挺舒舒坦坦……”
“舒坦的就像鍋裡的魚。”剛定冷漠地頷首，“底下的柴火還在燒著，自己遊得怡然自得。”
沃爾夫低下頭撓著下巴，一副受氣包的委屈模樣：“能有什麼辦法，我就這點出息……”
“不，沃爾夫。”剛定正視著這個男人的面龐，和上次見面時相比，沃爾夫的臉上多了很多戰爭與歲月留下的滄桑，“你是我見過的最勇敢的人。沒有之一。”
沃爾夫錯愕地張大了嘴，他沒想過剛定會對自己有這麼高的評價，旋即理解似的笑了笑：“嗯，您高看我了，我和僕格打仗的時候，腿肚子都在哆嗦，害怕的要死要活，甚至前一天晚上嚇到嘔吐。每次遇到什麼打仗之類的大事，我都要在床上翻來覆去半個鐘頭才能睡著。你看，我就這麼膽小。”
“但是你做到了。你帶領不足一半人數的部隊，揍扁了僕格大軍，在神裁中堅持到最後，把他活活咬死。雖然違背了很多規則，但對於貴族來說，規則本身就是為了被違背。”剛定一針見血地駁回了沃爾夫的話語，“你怕得渾身發抖，但是沒有後退，沒有輕言放棄。哪怕技不如人，你依舊抽出來自己的長劍作戰到最後，這就夠了。”
沃爾夫沉默地聽著剛定的評價，臉上泛著有些羞愧難當的酡紅。他不覺得自己有這樣美好的品行，在潛意識中，他仍然是那個在黑加侖村抱著書張望世界的小小男孩，只是一切被推著、搡著，不得不去面對。
“所以，這件事只有你能辦到，沃爾夫。”剛定和沃爾夫說了很多，恍恍惚惚沒有聽得真切，或是沃爾夫當時根本不願意去記，或者是對那每一個字揹負的責任感到畏懼，“諾德中最勇敢的人，答應我，永遠忠誠於諾德，忠誠於你自己。”
“我答應你。”沃爾夫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扣了扣耳朵，儘量讓自己不被剛定的氣勢壓倒，“滿意了吧，我從不對您食言。”
“是的，我相信你。”剛定站起身來，營帳的一切都變得看不真切，空氣模模糊糊地坍塌向元帥背後的某個放縮世界的焦點。戰利品、火把、美酒、桌子、剛定，都如同謝幕的背景，在沃爾夫面前緩緩收斂，“再見了，瓦爾格拉相見。”
眼眶那麼的灼熱，彷彿火蛇爬過了眼眶，點燃了每一寸皮膚。沃爾夫痛苦地發出呻吟，等他再次睜開眼，是灰濛濛的石質屋頂，單調的顏色幽邃深沉，彷彿悶在胸口的大錘叫人無法呼吸。沃爾夫明白，自己逃過了一死，又回到了蒼涼的人世間。
“嗯？”枕邊披散的長髮間一張睡眼惺忪的臉輕輕揚起，瑪格麗特那含淚的雙眼盯著沃爾夫的眉宇，彷彿那張毫無魅力的臉賽過黃金千萬，聲音中壓抑著澎湃的激動與呼之欲出的哽咽，“小狼……太好了，太好了。”
“是啊，太好了。”沃爾夫微笑著捧住瑪格麗特總是讓人沉溺其中的身軀，似乎較重逢時瘦削了許多，粉嫩的臉蛋上還掛著兩輪深色的眼袋，看起來被失眠和擔憂折磨了好段時日。
不管如何，不管付出了什麼代價。沃爾夫看著從狹小的窗戶散入的陽光，深深吸了口氣，慢慢地想著。終究，塵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