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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離?【寂寞空庭春欲晚】_天為誰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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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回首槳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

——納蘭容若《畫堂春》

己未年的正月十六,天色晦暗,鉛雲低垂。到了未正時分,終於下起了雪珠子,打在琉璃瓦上沙沙輕響。那雪下得又密又急,不一會兒工夫,只見遠處屋宇已經覆上薄薄一層輕白。近處院子裡青磚地上,露出花白的青色,像是潑了麵粉口袋,撒得滿地不均。風颳著那雪霰子起來,打在臉上生疼生疼。玉箸連忙轉身放下簾子,屋子中央一盆炭火嗶剝有聲,她走過去拿火鉗撥火,不想火鉗碰到炭灰堆裡,卻是沉沉的觸不動,不由笑著說:“這必又是誰打下的埋伏,成日只知道嘴饞。”

話猶未落,卻聽門外有人問:“玉姑姑這又是在罵誰呢?”跟著簾子一挑,進來個人,穿一身青袍子,進了屋子先摘了帽子,一面撣著纓子上的雪珠,一面笑著說:“大正月裡,您老人家就甭教訓她們了。”

玉箸見是四執庫的小太監馮渭,便問:“小猴兒崽子,這時辰你怎麼有閒逛到我們這裡來?”馮渭一轉臉看到火盆裡埋著的芋頭,拿火鉗挾起來,笑嘻嘻地問:“這是哪位姐姐焐的好東西,我可先偏了啊。”說著便伸手去剝皮,炕上坐著拾掇袍服的畫珠回頭見了,恨聲道:“只有你們眼尖嘴饞,埋在炭灰裡的也逃不過。”那芋頭剛從炭火裡夾出來,燙得馮渭直甩手叫哎喲。畫珠不禁哧地一笑,說:“活該!”

馮渭捧著那燙手山芋,咬了一口,燙得在舌尖上打個滾就胡亂吞下去,對玉箸說道:“玉姑姑,畫珠姐姐是出落得越發進宜了,趕明兒得了高枝,也好提攜咱們過兩天體面日子。”畫珠便啐他一口:“呸!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我沒有那好命。”馮渭往手上呼呼吹著氣:“你別說,這宮裡頭的事,還真說不準。就拿那端主子來說,還沒有畫珠姐姐你模樣生得好,誰想得到她有今天?”

玉箸便伸指在他額上一戳:“又忘了教訓不是?別拿主子來跟咱們奴才混比,沒規矩,看我回頭不告訴你諳達去。”馮渭吐了吐舌頭,啃著那芋頭說:“差點忘了正經差事,諳達叫我來看,那件鴉青起花團福羽緞熨妥了沒有?眼見下著雪,怕回頭要用。”玉箸向裡面一揚臉,說:“琳琅在裡屋熨著呢。”馮渭便掀起裡屋的簾子,伸頭往裡面瞧。只見琳琅低著頭執著熨斗,彎腰正熨著衣服。一抬頭瞧見他,說:“瞧你那手上漆黑,回頭看弄髒了衣服。”

馮渭三口兩口吞下去,拍了拍手說:“別忙著和我計較這個,主子的衣裳要緊。”畫珠正走進來,說:“少拿主子壓咱們,這滿屋子掛的、熨的都是主子的衣裳。”馮渭見畫珠搭腔,不敢再裝腔拿架子,只扯別的說:“琳琅,你這身新衣裳可真不錯。”畫珠說:“沒上沒下,琳琅也是你叫的,連聲姐姐也不會稱呼了?”馮渭只是笑嘻嘻的:“她和我是同年,咱們不分大小。”琳琅不願和他胡扯,只問:“可是要那件鴉青羽緞?”

馮渭說:“原來你聽見我在外頭說的話了?”琳琅答:“我哪裡聽見了,不過外面下了雪,想必是要羽緞——皇上向來揀莊重顏色,我就猜是那件鴉青了。”馮渭笑起來:“你這話和諳達說的一樣。琳琅,你可緊趕上御前侍候的人了。”

琳琅頭也未抬,只是吹著那熨斗裡的炭火:“少在這裡貧嘴。”畫珠取了青綾包袱來,將那件鴉青羽緞包上給馮渭,打發他出了門,抱怨說:“一天到晚只會亂嚼舌根。”又取了熨斗來熨一件袍服,嘆氣說:“今兒可正月十六了,年也過完了,這一年一年說是難混,一眨眼也就過去了。”

琳琅低著頭久了,脖子不由發酸,於是伸手揉著,聽畫珠這樣說,不由微笑:“再熬幾年,就可以放出去了。”畫珠哧地一笑:“小妮子又思春了,我知道你早也盼晚也盼,盼著放出宮去好嫁個小女婿。”琳琅走過去給熨斗添炭,嘴裡道:“我知道你也是早也盼晚也盼,盼有揚眉吐氣的一日。”畫珠將臉孔一板:“少胡說。”琳琅笑道:“這會子拿出姐姐的款來了,得啦,算是我的不是好不好?”她軟語嬌聲,畫珠也繃不住臉,到底一笑罷了。

申未時分雪下得大了,一片片一團團,直如扯絮一般綿綿不絕。風倒是息了,只見那雪下得越發緊了,四處已是白茫茫一片。連綿起伏金碧輝煌的殿宇銀妝素裹,顯得格外靜謐。因天陰下雪,這時辰天已經擦黑了,玉箸進來叫人說:“畫珠,雪下大了,你將那件紫貂端罩包了送去,只怕等他們臨了手忙腳亂,打發人取時來不及。”畫珠將辮子一甩,說道:“大雪黑天的送東西,姑姑就會挑剔我這樣的好差事。”琳琅說:“你也太懶了,連姑姑都使不動你。罷了,還是我去,反正我在這屋裡悶了一天,那炭火氣燻得腦門子疼,況且今兒是十六,只當是去走百病。”

最後一句話說得玉箸笑起來:“提那羊角燈去,仔細腳下別摔著。”

琳琅答應著,抱了衣服包袱,點了燈往四執庫去。天已經黑透了。各處宮裡正上燈,遠遠看見稀稀疏疏的燈光。那雪片子小了些,但仍舊細細密密,如篩鹽,如飛絮,無聲無息落著。隆福門的內庭宿衛正當換值,遠遠只聽見那佩刀碰在腰帶的銀釘之上,丁當作響劃破寂靜。她深一腳淺一腳走著,踩著那雪浸溼了靴底,又冷又潮。

剛剛走過翊坤宮,遠遠只見迤邐而來一對羊角風燈,引著一乘肩輿從夾道過來,她連忙立於宮牆之下靜候迴避。只聽靴聲橐橐,踏在積雪上吱吱輕響。抬著肩輿的太監步伐齊整,如出一人。琳琅低著頭屏息靜氣,只覺一對一對的燈籠照過面前的雪地,忽聽一個清婉的聲音,喚著自己名字:“琳琅。”又叫太監:“停一停。”琳琅見是榮嬪,連忙請了一個雙安:“奴才給榮主子請安。”

榮嬪點點頭,琳琅又請安謝恩,方才站起來。見榮嬪穿著一件大紅羽緞斗篷,映著燈光灩灩生色,她在輿上側了身跟琳琅說話,露出裡面一線寶藍妝花百福緞袍,袖口出著三四寸的白狐風毛,輕輕軟軟拂在琺琅的銅手爐上,只問她:“這陣子可見到芸初?”

琳琅道:“回榮主子話,昨兒我去交衣裳,還和她說了會子話。芸初姑娘很好,只是常常惦記主子,又礙著規矩,不好經常去給主子請安。”榮嬪輕輕點了點頭,說:“過幾日我打發人去瞧她。”她是前去慈寧宮太皇太后那裡定省,只怕誤了時辰,所以只說了幾句話,便示意太監起轎。琳琅依規矩避在一旁,待輿轎去得遠了,方才轉身。

她順著宮牆夾道走到西暖閣外,四執庫當值的太監長慶見了她,不由眉開眼笑:“是玉姑打發你來的?”琳琅道:“玉姑姑看雪下大了,就怕這裡的諳達們著急,所以叫我送了件端罩來。”長慶接過包袱去,說道:“這樣冷的天,真是生受姑娘了。”琳琅微笑道:“公公太客氣了,玉姑姑常念著諳達們的好處,說諳達們常常替咱們擔待。況且這是咱們分內的差事。”長慶見她如此說,心裡歡喜:“回去替我向玉姑道謝,難為她想得這樣周全,特意打發姑娘送來。”琳琅正待要說話,忽見直房簾櫳響動,有人打起簾子,暈黃的燈映著影影綽綽一個苗條身子,欣然問:“琳琅,是不是你?”琳琅只覺簾內暖氣洋洋拂在人臉上,不由笑道:“芸初,是我。”芸初忙道:“快進來喝杯茶暖暖手。”

直房裡籠了地炕火龍,又生著兩個炭盆,用的銀骨炭,燒得如紅寶石一樣,絕無嗶剝之聲。琳琅迎面叫炭火的暖氣一撲,半晌才緩過勁來。芸初說:“外頭真是冷,凍得腦子都要僵了似的。”將自己的手爐遞給琳琅,叫小太監倒了熱茶來,又說:“還沒吃晚飯吧,這餑餑是上頭賞下來的,你也嚐嚐。”琳琅於是說:“路上正巧遇上榮主子,說過幾日打發人來瞧你呢。”芸初聽了,果然高興,問:“姐姐氣色怎麼樣?”

琳琅說:“自然是好,而且穿著皇上新賞的衣裳,越發尊貴。”芸初問:“皇上新賞了姐姐衣裳麼?她告訴你的?”琳琅微微一笑,說:“主子怎麼會對我說這個,是我自個兒琢磨的。”芸初奇道:“你怎麼琢磨出來?”

琳琅放下了手爐,在盤子裡揀了餑餑來吃,說道:“江寧織造府年前新貢的雲錦,除了太皇太后、太后那裡,並沒有分賞給各宮主子。今天瞧見榮主子穿著,自是皇上新近賞的。”兩句話倒說得芸初笑起來:“琳琅,明兒改叫你女諸葛才是。”琳琅微笑著說:“我不過是憑空猜測,哪裡經得你這樣說。”

芸初又問:“畫珠還好麼?”琳琅說:“還不是一樣淘氣。”芸初道:“咱們三個人,當年一塊兒進宮來,一塊兒被留牌子,在內務府學規矩的時候,又住同一間屋子,好得和親姊妹似的,到底算是有緣分的。可恨如今我孤零零一個人在這兒,離你們都遠著,連說句貼心話的人也沒有。”

琳琅道:“何苦說這樣的話,咱們隔得雖遠,平日裡到底還能見著。再說你當著上差,又總照應著我和畫珠。”芸初道:“你先坐著,我有樣好東西給你。”進裡屋不大一會兒,取了小小兩貼東西給她:“這個是上回表姐打發人來看我給我的,說是朝鮮貢來的參膏,擦了不皴不凍呢。給你一貼,還有一貼給畫珠。”琳琅說:“榮主子給你的,你留著用就是了。”芸初說:“我還有,況且你拿了,比我自己用了我還要高興呢。”琳琅聽她這樣說,只得接了。因天色已晚,怕宮門下鑰,琳琅與她又說了幾句話,便告辭回去了。

那雪綿綿下了半夜,到下半夜卻晴了。一輪斜月低低掛在西牆之上,照著雪光清冷,映得那窗紙透亮發白。琳琅睡得迷迷糊糊,睡眼惺忪地翻個身,還以為是天亮了,怕誤了時辰,坐起來聽,遠遠打過了四更,復又躺下。畫珠也醒了,卻慢慢牽過枕巾拭一拭眼角。琳琅問:“又夢見你額娘了?”

畫珠不做聲,過了許久,方才輕輕“嗯”了一聲。琳琅幽幽嘆了口氣,說:“別想了,熬得兩年放出去,總歸還有個盼頭。你好歹有額娘,有親哥哥,比我不知強上多少倍。”畫珠道:“你都知道,我那哥哥實實是個酒混賬,一喝醉了就打我,打我額娘。自打我進了宮,還不曉得我那額娘苦到哪一步。”琳琅心中酸楚,隔著被子輕輕拍了拍她:“睡吧,再過一會兒,又要起來了。”

每日裡辰正時分衣服就送到浣衣房裡來了。玉箸分派了人工,琳琅、畫珠所屬一班十二個人,向例專事熨燙。琳琅向來做事細緻,所以不用玉箸囑咐,首先將那件玄色納繡團章龍紋的袍子鋪在板上,拿水噴了,一回身去取熨斗,不由問:“誰又拿了我的熨斗去了?”畫珠隔著衣裳架子向她伸一伸頭,說:“好妹妹,我趕工夫,先借我用一用。”琳琅猶未答話,玉箸已經說:“畫珠,你終歸有一日要懶出毛病來。”畫珠在花花綠綠的衣裳間向她扮個鬼臉,琳琅另外拿熨斗夾了炭燒著,一面俯下身子細看那衣裳:“這樣子馬虎,連這滾邊開線也不說一聲,回頭交上去,又有得饑荒。”

玉箸走過來細細看著,琳琅已經取了針線籃子來,將那黧色的線取出來比一比。玉箸說:“這個要玄色的線才好——”一句未了,自己覺察失言,笑道:“真是老悖晦了,衝口忘了避諱。”畫珠嗔道:“姑姑成日總說自己老,其實瞧姑姑模樣,也不過和我們差不多罷了,只是何曾像我們這樣笨嘴拙舌的。”玉箸哧地一笑,說:“你笨嘴拙舌,你是笨嘴拙舌裡挑出來的。”因見著那件蜜色哆羅呢大氅,於是問:“熨好了不曾?還不快交過去,鹹福宮的人交來的時候就說立等著呢,若是遲了,又有得饑荒。”畫珠將大氅折起來,嘴中猶自道:“一般都是主子,就見著那位要緊。”琳琅將手中線頭咬斷,回身取了包袱將大氅包起來,笑道:“我替你送去吧,你就別絮絮叨叨了。”

她從鹹福宮交了衣裳出來,貪近從御花園側的小路穿過去,順著岔路走到夾道,正巧遇上馮渭抱著衣裳包袱,見了她眉開眼笑:“這真叫巧了,萬歲爺換下來的,你正好帶回去吧。”琳琅說:“我可不敢接,又沒個交割,回頭若是短了什麼,叫我怎麼能說得清白?”馮渭說:“裡頭就是一件灰色江綢箭袖。”琳琅道:“又在信口開河,在宮裡頭,又不打獵行圍,又不拉弓射箭,怎麼換下箭袖來?”

馮渭開啟包袱:“你瞧,不是箭袖是什麼?”他眉飛色舞地說道:“今兒萬歲爺有興致,和幾位大人下了彩頭,在花園裡比試射鵠子,那個叫精彩啊。”琳琅問:“你親眼瞧見了?”馮渭不由吃癟:“我哪裡有那好福氣,可以到御前侍候去?我是聽諳達說的——”將手一比劃:“萬歲爺自不用說了,箭箭中的,箭無虛發。難得是侍衛納蘭大人奪了頭彩,竟射了個一箭雙鵰。”話音未畢,只聽他身後“唧”的一聲,琳琅抬頭看時,卻原來是一隻灰色的雀兒,撲著翅飛過山石那頭去了。她目光順著那鳥,舉頭看了看天色,西斜日影裡,碧空湛藍,一絲雲彩也沒有,遠遠仰望,彷彿一汪深潭靜水,像是叫人要溺斃其中一樣。不過極快的工夫,她就低頭說:“瞧這時辰不早了,我可不能再聽你閒磕牙了。”馮渭將包袱往她手中一塞:“那這衣裳交給你了啊。”不待她說什麼,一溜煙就跑了。

琳琅只得抱了衣裳回浣衣房去,從鍾粹宮的角門旁過,只見四個人簇擁著一位貴婦出來,看那服飾,倒似是進宮來請安的朝廷命婦,連忙避在一旁。卻不想四人中先有一人訝然道:“這不是琳姑娘?”琳琅不由抬起頭來,那貴婦也正轉過臉來,見了琳琅,神色也是又驚又喜:“真是琳姑娘。”琳琅已經跪下去,只叫了一聲:“四太太。”

那四人中先前叫出她名字的,正是侍候四太太的大丫頭,見四太太示意,連忙雙手攙起琳琅。四太太說:“姑娘快別多禮了,咱們是一家人,再說這又是在宮裡頭。”牽了琳琅的手,欣然道:“這麼些年不見,姑娘越發出挑了。老太太前兒還惦記,說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見上姑娘一面呢。”琳琅聽她這樣說,眼圈不由一紅,說:“今兒能見著太太,就是琳琅天大的福氣了。”一語未了,語中已帶一絲嗚咽之聲,連忙極力剋制,強笑道:“太太回去就說琳琅給老太太請安。”宮禁之地,哪裡敢再多說,只又跪下來磕了個頭。四太太也知不便多說,只說:“好孩子,你自己保重。”琳琅靜立宮牆之下,遙遙目送她遠去,只見連綿起伏的宮殿盡頭,天際幻起一縷一縷的晚霞,像是水面漣漪,細細碎碎浮漾開來。半空便似散開了的五色綢緞,光彩流離,四面卻漸漸滲起黑,彷彿墨汁滴到水盂裡,慢慢洇開了來。

出了宮門,天已經擦黑了,待回到府中,已經是掌燈時分。小廝們上來挽了馬,又取了凳子來,丫頭先下了車,二門裡三四個家人媳婦已經迎上來:“太太回來了。”四太太下了車,先至上房去,大太太、三太太陪了老太太在上房摸骨牌,見四太太進來,老太太忙撂了牌問:“見著姑奶奶了?”

四太太先請了安,方笑吟吟地說:“回老太太的話,見著惠主子了。主子氣色極好,和媳婦說了好半晌的話呢,又賞了東西叫媳婦帶回來。”丫頭忙奉與四太太遞上前去,是一尊赤金菩薩,並沉香拐、西洋金錶、貢緞等物。老太太看了,笑著連連點頭,說:“好,好。”回頭叫丫頭:“怎麼不攙你們太太坐下歇歇?”

四太太謝了座,又說:“今兒還有一樁奇遇。”大太太便笑道:“什麼奇遇,倒說來聽聽,難道你竟見著聖駕了不成?”四太太不由笑道:“老太太面前,大太太還這樣取笑,天底下哪裡有命婦見聖駕的理——我是遇上琳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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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聽了,果然忙問:“竟是見著琳琅了?她好不好?定然又長高了。”四太太便道:“老太太放心,琳姑娘很好,人長高了,容貌也越發出挑了,還叫我替她向您請安。”老太太嘆息了一聲,說:“這孩子,不枉我疼她一場。只可惜她沒造化……”頓了一頓,說:“回頭冬郎回來,別在他面前提琳琅這話。”

四太太笑道:“我理會的。”又說:“惠主子惦著您老人家的身子,問上回賞的參吃完了沒有,我回說還沒呢。惠主子還說,隔幾日要打發大阿哥來瞧老太太。”老太太連聲說:“這可萬萬使不得,大阿哥是天潢貴胄,金枝玉葉,惠主子這樣說,別折煞我這把老骨頭了。”大太太、三太太自然湊趣,皆說:“惠主子如今雖是主子,待老太太的一片孝心,那是沒得比,不枉老太太素日裡疼她。”老太太道:“咱們家這些女孩兒裡頭,也算她是有造化的了,又爭氣,難得大阿哥也替她掙臉。”

正說話間,丫頭來說:“大爺回來了。”老太太一聽,眉開眼笑,只說:“快快叫他進來。”丫頭打起簾子,一位年輕公子已翩然而至。四太太抿嘴笑道:“冬郎穿了這朝服,才叫英氣好看。”容若已經叫了一聲:“老太太。”給祖母請了安,又給幾位伯母叔母請安。老太太拉了他的手,命他在自己榻前坐下,問:“今兒皇上叫了你去,公事都妥當嗎?”容若答:“老太太放心。”又說:“今兒還得了彩頭呢。”他將一支短銃雙手奉上與老太太看:“這是皇上賞的。”老太太接在手裡掂了一掂,笑道:“這是什麼勞什子,烏沉沉的?”容若道:“這是西洋火槍。今天在園子裡比試射鵠子,皇上一高興,就賞給我這個。”

四太太在一旁笑道:“我還沒出宮門就聽說了,說是冬郎今天得了頭彩,一箭雙鵰。不獨那些侍衛們,連幾位貝子、貝勒都被一股腦比了下去呢,皇上也很是高興。”老太太笑得直點頭,又說:“去見你額娘,教她也歡喜歡喜。”容若便應了聲“是”,起身去後堂見納蘭夫人。

納蘭夫人聽他說了,果然亦有喜色,說道:“你父親成日地說嘴,他也不過是恨鐵不成鋼。其實皇上一直待你很好,你別辜負了聖望才是。”容若應了“是”,納蘭夫人倒似想起一事來:“官媒拿了庚帖來,你回頭看看。你媳婦沒了快兩年了,這事也該上心了。”見他低頭不語,便道:“我知道你心裡仍舊不好受,但夫妻倫常,情分上頭你也盡心盡力了。”容若道:“此事但憑母親做主就是了。”

納蘭夫人半晌才道:“續絃雖不比元配,到底也是終身大事,你心裡有什麼意思,也不妨直說。”容若說:“母親這樣說,豈不是叫兒子無地自容?漢人的禮法,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咱們滿人納雁通媒,也是聽父母親大人的意思才是規矩。”

納蘭夫人道:“既然你這麼說,我也只去稟過老太太,再和你父親商量吧。”

容若照例陪母親侍候老太太吃畢晚飯,又去給父親明珠定省請安,方出來回自己房裡去。丫頭提了燈在前頭,他一路迤邐穿廳過院,不知不覺走到月洞門外,遠遠望見那迴廊角落枝丫掩映,朦朧星輝之下,恍惚似是雪白一樹玉蕊瓊花,不由怔怔住了腳,脫口問:“是梨花開了麼?”

丫頭笑道:“大爺說笑了,這節氣連玉蘭都還沒有開呢,何況梨花?”容若默然不語,過了半晌,卻舉足往迴廊上走去,丫頭連忙跟上去。夜沉如水,那盞燈籠暖暖一團暈黃的光,照著腳下的青石方磚。一塊一塊三尺見方的大青磚,拼貼無縫,光潔如鏡。一磚一柱,一花一木,皆是昔日她的衣角窸窣拂過,夜風凜冽,吹著那窗扇微微動搖。

他仰起臉來,只見蒼茫夜空中一天璀璨的星子,東一顆,西一簇,彷彿天公順手撒下的一把銀釘。伸手撫過廊下的硃色廊柱,想起當年與她賭詞默韻,她一時文思偶滯,便只是撫著廊柱出神,或望芭蕉,或拂梨花。不過片刻,便喜盈盈轉過身來,面上梨渦淺笑,宛若春風。

他心中不由默然無聲地低吟:“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如今晴天朗星,心裡卻只是苦雨悽風,萬般愁緒不能言說。

醒也無聊,醉也無聊,夢也何曾到謝橋……

琳琅仰面凝望宮牆一角,襯著碧紫深黑的天。紅牆四合,天像是一口深深的井,她便在那井底下,只能凝佇,如同永遠沒有重見天日的時刻。那春寒猶冽的晚風,刀子一樣割在臉上也並不覺得。自從別後,她連在夢裡也沒有見過他……夢也何曾到謝橋……

畫珠出來見著,方“哎喲”了一聲,說道:“你不要命了,這樣的天氣裡,站在這風頭上吹著?”琳琅這才覺得背心裡寒嗖嗖的,手足早已凍得冰涼,只說道:“我見一天的好星光,一時就看住了。”畫珠說:“星星有什麼好看,再站一會兒,看不凍破你的皮。”

琳琅也覺著是凍著了,跟畫珠回到屋裡,坐在炭火旁暖了好一陣子,方覺得緩過來。畫珠先自睡了,不一會兒琳琅便聽她呼吸均停,顯是睡得熟了。火盆裡的炭火燃著,一芒一芒的紅星漸漸褪成灰燼。燈裡的油不多了,火焰跳了一跳,琳琅拔下發間的簪子撥了撥燈芯,聽窗外風聲淒冷,那風是越刮越大了。她睡得不沉穩,半夢半醒之間,那風聲猶如在耳畔,嗚咽了一夜。

那春寒料峭的晚風,最是透寒刺骨。琳琅第二天起來,便有些氣滯神餳,強打精神做了大半個時辰的差事。畫珠就問:“你別不是受了風寒吧?昨天下半宿只聽見你在炕上翻來覆去。”琳琅說:“哪裡有那樣嬌貴,過會子喝碗薑湯,發散發散就好了。”不想到了下半晌,卻發起熱來。玉箸見她臉上紅彤彤的,走過來握一握她的手,“哎喲”了一聲,說:“我瞧你那臉色就不對。怎麼這樣燙人?快去躺著歇一歇。”琳琅猶自強撐著說:“不必。”畫珠已經走過來,連推帶搡將她攙到炕上去了,說:“橫豎差事還有我,你就歇一歇吧。”

琳琅只覺乏到了極處,不一會兒就昏昏沉沉睡著了。她人發著熱,恍恍惚惚卻像是聽見在下雨,人漸漸醒來,才知道是外間嘈嘈切切的講話聲。那聲音極低,她躺在炕上心裡安靜,隔了許久也才聽見一句半句,像是玉箸在和誰說著話。她出了一身汗,人卻覺得鬆快些了。睜眼看時,原來已經差不多是酉時光景了。

她坐起來穿了大衣裳,又攏了攏頭髮,只不知道是什麼人在外頭,躊躇了一下方挑起簾子。只見外面炕上上首坐著一位嬤嬤,年紀在四十上下,穿石青色緞織暗花梅竹靈芝袍,頭上除了赤金鑲珠扁方,只插帶通花。拿了支熟銅撥子正撥手爐裡的炭火,那左手指上兩支三寸來長的玳瑁嵌米珠團壽護甲,碰在手爐上丁當作響,穿戴並不遜於主子。玉箸見琳琅掀簾出來,忙點手叫她:“這是太后跟前的英嬤嬤。”

琳琅忙請安,英嬤嬤卻十分客氣,伸了手虛扶了一扶。待她抬起臉來,那英嬤嬤卻怔了一怔,方牽著她手,細細打量一番,問:“叫什麼名字?”又問:“進宮幾年了?”

琳琅一一答了,玉箸才問她:“好些了麼?怎麼起來了?”琳琅道:“難為姑姑惦記,不過是吹了風,受了些涼寒,這會子已經好多了。”玉箸就叫她:“去吃飯吧,畫珠她們都去了呢。”

待她走後,玉箸方笑著向英嬤嬤道:“嬤嬤可是瞧上這孩子了麼?”英嬤嬤笑了一聲,說道:“這孩子骨子清秀,竟是個十分的人才。只是可惜——你我也不是外人,說句僭越沒有上下的話,我瞧她的樣子,竟有三分像是老主子爺的端敬皇後那品格。”玉箸聽了這一句,果然半晌做不得聲,最後方道:“我們名下這些女孩子裡,數這孩子最溫和周全,針線上也來得,做事又老道,只可惜她沒福。”英嬤嬤說道:“太后想挑個妥當人放在身邊服侍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只不過後宮雖大,宮人眾多,皆不知道稟性底細,不過叫我們慢慢謀著。”忽然想起一事來,問:“你剛才說到畫珠,是個什麼人,名字這樣有趣?”

玉箸笑道:“這孩子的名字,倒也有個來歷。說是她額娘懷著她的時候,夢見仙人送來一軸畫,開啟那畫看時,卻是畫得極大一顆東珠。因此上就給她改了小名兒叫畫珠。”英嬤嬤“哎呀”了一聲,說:“這孩子只怕有些來歷,你叫來我瞧瞧吧。”玉箸於是叫了小宮女,說:“去叫畫珠來。”

不一會兒畫珠來了,玉箸叫她給英嬤嬤請了安。英嬤嬤方看時,只見粉撲撲一張臉,團團皎若明月,眉清目秀。英嬤嬤問:“多大年紀啦?”畫珠答:“今年十六了。”一笑露出一口碎玉似的牙齒,嬌憨動人,英嬤嬤心裡已有了三分喜歡。又問:“老姓兒是哪一家?”畫珠道:“富察氏。”英嬤嬤道:“哎呀,弄了半天原來是一家子。”

玉箸便笑道:“怨不得這孩子與嬤嬤投緣,人說富察氏出美人,果然不假。嬤嬤年輕時候就是美人,畫珠這孩子也是十分齊整。”英嬤嬤放下手爐,牽了畫珠的手向玉箸笑道:“你不過取笑我這老貨罷了,我算什麼美人,正經的沒人罷了。”畫珠早禁不住笑了。英嬤嬤又問了畫珠許多話,畫珠本就是愛熱鬧的人,問一句倒要答上三句,逗得英嬤嬤十分高興,說:“老成持重固然好,可是宮裡都是老成持重的人,成年累月的叫人生悶。這孩子愛說愛笑,只怕太后也會喜歡呢。”

玉箸忙對畫珠道:“英嬤嬤這樣抬舉你,你還不快給嬤嬤磕頭。”畫珠連忙磕下頭去,英嬤嬤忙伸手扶起,說:“事情還得稟過太后,請她老人家定奪呢,你慌著磕什麼頭?等明兒得了準信兒,再謝我也不遲。”

玉箸在一旁笑道:“嬤嬤是太后跟前最得力的人,嬤嬤既能看得上,必也能投太后的緣。”

英嬤嬤果然十分歡喜,說:“也不過是跟著主子久了,摸到主子一點脾氣罷了,咱們做奴才的,哪裡能替太后老主子當家。”起身說:“可遲了,要回去了,預備侍候太后安置呢。”玉箸忙起身相送,又叫畫珠:“天晚了,提燈送嬤嬤。”

畫珠答應著點了燈來,英嬤嬤扶著她去了。琳琅吃過飯回屋子裡,玉箸獨個坐在那裡檢點衣裳,琳琅上前去幫忙。玉箸不由幽幽嘆了一聲,說:“你既病著,就先去歇著吧。”琳琅道:“躺了半日了,這會子做點事也好。”玉箸說:“各人有各人的緣法,那也是強求不來的。”琳琅微笑道:“姑姑怎麼這樣說?”玉箸凝望她片刻,她既生著病,未免神色之間帶著幾分憔悴,烏亮的頭髮襯著那雪白的臉,一雙眸子溫潤動人。玉箸緩緩點一點頭,說:“你啊,生得好,可惜生得好錯了。”琳琅道:“姑姑今天是怎麼了,盡說些叫我摸不著頭腦的話。”玉箸道:“添上炭就去睡吧,天怪冷的,唉,立了春就好了。”

琳琅順著她的話答應了一聲,走過去添了炭,卻拿了針線來就著燈繡了兩支線,等畫珠回來,方一同睡了。她是偶感風寒,強掙著沒有調養,晚上卻做了繡工,那又是極勞神的活計,到了下半夜四更時分,又發起熱來。畫珠等到天明起來,見她燒得臉上紅紅的,忙去告訴了玉箸,玉箸又去回了總管,每日去取藥來吃。

她這一病來勢既猛,纏綿半月,每日吃藥,卻並無多大起色,那發熱時時不退,只是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睡著,恍惚是十來歲那年生病的時候,睜眼就瞧見窗上新糊的翠色窗紗。窗下是丫頭用銀吊子替她熬藥,一陣陣的藥香瀰漫開來。窗外風吹過花影搖曳,梨花似雪,月色如水,映在窗紗之上,花枝橫斜,攲然生姿。聽那抄手遊廊上腳步聲漸近,熟悉而親切。丫頭笑盈盈地說:“大爺來瞧姑娘了。”待要起來,他已伸出溫涼的一隻手來按在她額上。

她一驚就醒了。窗上糊著雪白的厚厚棉紙,一絲風也透不進來。藥吊子擱在爐上,煮得嘟嚕嘟嚕直響。她倒出了一身的汗。小宮女進來了,連忙將藥吊子端下來,喜滋滋地告訴她說:“琳琅姐姐,你可醒了。畫珠姐姐要去侍候太后了,大家都在給她道喜呢。”

琳琅神色恍惚,見她潷了藥出來,滿滿一大碗端過來,接過來只見黑幽幽的藥汁子,咽下去苦得透進五臟六腑。背裡卻有潤潤的汗意,額髮汗溼了,膩在鬢畔,只心裡是空落落的。

到了晚上,畫珠進來陪她說話,琳琅問她:“東西可都收拾好了?”畫珠道:“左右不過就是鋪蓋與幾件衣裳,有什麼好收拾的。”眼圈忽地一紅:“琳琅,我只舍不得你。”琳琅微笑道:“傻話,去侍候太后當上差,那是旁人想都想不來的造化。”頓了頓又說:“太后她老人家素來慈祥寬厚,你這性子說不定能投她老人家的眼緣。可有一樣,在太后面前當差不比別的,你素來率性,貪玩愛笑不打緊,但行事要收斂,老人家都喜歡仁心厚道之人。”畫珠低頭半晌,方道:“我理會的。”忽道:“將你的帕子給我。”琳琅這才明白她的意思,從枕下抽了一方帕子交給她。畫珠於是將自己的帕子給了她,臨別之際,終究依依不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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