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後退了一步，才勉力站穩，林丹青則完全被掀倒在地上，再起身時，唇角噙著一縷血痕。
那邊的戰況，由此可見一斑。
“再不去就來不及了。”丹青低低地提醒道。
“那你呢？你有什麼打算？”我擔憂地看了一眼遠方，低頭問他。
他微微一笑，淡然道，“生老病死，從此做一個普通人，不然呢？”他說著，抬起頭，痴痴地看著我，“我不是你們，只是一個再渺小不過的凡人罷了。”
“清也曾經是凡人。”我索性蹲下來，細細地看他，“沒有誰是渺小的。”
也沒有誰是偉大的。
我也不過，是三生河畔最最普通的一株石蒜而已，卷舒著枝葉，寂寞而熱烈地生長著。
林丹青默然不語。
“打起精神來吧，林家還等著你繼承呢。”我笑笑，信手刮著他的鼻尖，最後一次吃了他的豆腐。
不可否認，丹青確實是個漂亮的孩子。
如果此役之後，他能從自己的迷戀裡走出來，從清的陰影裡走出來，過上普通的生活，未嘗不是一件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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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丹青就這樣扔到了魔宮門口，我用最快的速度趕往現場。
決戰的戰場，被轉移到了三界交匯處，也是泰國的地底.仰頭望去，結界之上，人們被這幾日詭異而洶湧的氣候嚇得東奔西走，原本人來人往的集市與海灘杳無蹤跡。
結界之下，到底是傾斜的刀戟，蒸騰的煙塵，倒地的士兵，滿場狼藉裡，除了人高馬大的魔族，也有奇形怪狀的妖族，當然，林家的人也折損了不少，我看見了一些熟面孔，在訂婚宴上見過的那些人，曾用奇怪的眼神瞧過我的人。
不過，此時此刻，根本沒有時間一一辨認了。
因為……我看見了衍，也看見了子情。
音的職責一向是守護，他似乎受傷了，但還是勉力為那些受傷的民眾療傷。雙方，不，三方都已經損失慘重，餘下的人不多。妖族的人已經全部撤到了音的身側，保護著他，也幫著救治那些受傷的同伴。衍身邊的親衛與子情身後的人正糾纏在一起，來來回回的光輪攻擊讓這片荒蕪的戰場更是千瘡百孔，獵獵風中，兩人最後對峙著：子情還是一件普通至極的白襯衣，黑色輕揚，髮梢拂過臉頰，那是一張英俊而淡然的臉，碎銀般璀璨，可是沒有一絲一毫的神采。
而同在颶風中心的衍，一襲黑袍翻卷，邪戾狂傲的眸，神色卻異常莊嚴冷漠，還是那麼奇怪的混合體啊，即便到此時此刻，也讓人看不清底細，辨不清端倪。
這已經是最後一次對決了。他們都再也沒有兵可調，也不會再出現任何奇蹟的逆轉。
一戰決勝負。
“錦夜？”音終於發現了我的到來，在遠方愕然地叫著我的名字。
我轉頭，衝著那個銀色的身影深深地欠了欠身，唇角帶笑。
無論如何，謝謝你的原諒。
音微微一怔。
我直起身，手緊緊握住，所有的偽裝全部剔除，曾封於魔宮，又被小愛帶回的元神，終於釋放出它本來的面目。
全身充盈著難以抑制的力量，久經戰場的心靈，早已經不能回覆最初的純淨，它如此嗜血，渴求著最後一次不顧所有的放肆。
火紅的長髮直至腰際，長劍映雪，我仰首，在眾人的目光中，闖進他們的戰場。
伸手劈開中間鬥法的白光，他們被法力發彈，猝然間各退一步。
“罷手吧，子情。”我咬著牙，明知無用，卻還是想多此一舉，“這不是我想要的，也不會是你的歸宿。罷手吧，讓一切歸位吧。”
“罷手？我馬上就要成功了，成為了三界的最強者，我可以輕而易舉地毀掉這一切，從此沒有什麼魔族妖族，連人類都會在我的掌控中，我為什麼要在此時罷手？”
“只要你肯罷手，我就跟你走。”我向他走了一步，輕而堅定地說。
也許，在島上的時候，我就不該再試他。也許，更早更早的時候，我就應該察覺到他的用心，問他，肯不肯放下一切跟我走？
“走去哪裡？我們無處可逃的，錦夜。”林子情淡淡一笑，“曼珠沙華，承擔著這天地所有的絕望。只有這天地都不在，如果整個世界都只剩下絕望，你才能擺脫自己的命運。”頓了頓，他溫和地望著我問，“你也不曾喜歡過這個世界，你生來就不會喜歡它，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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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啞然。
是啊，不喜歡。
從來就不喜歡，可這並不妨礙我在這個世界裡予載予浮，不妨礙我為它悲歡離合，愛恨喜痛。
誰又能生來如意呢？
“……如果你不肯，那麼——只能我帶著你走吧。”我將手臂平伸出去，手指輕劃劍刃，鋒利的刃在指腹上留下一條深深的傷口，血一點點地在雪光四溢的劍刃上延伸，冰寒而耀目。
“讓我來看看你的修為到底如何吧，清，我們很久沒有比試過了。”
子情良久地看著我，也終於橫劍於胸。
事到如今，該有一個結局了。
我不得不讓這一戰提前發生，若沒有林家這個同仇敵愾的敵人，魔族與妖族就永遠沒有和解的那一天。
此戰之後，無論勝敗，他們都會明白和睦共處的重要。這一場傷亡慘重，將換來三界未來千秋萬世的和平，只是，犧牲的人，註定要成為犧牲品。
子情，我利用你至深，你知不知道？
此時，這個已經停不下來的你，是不是，我一手促成的？
“你的意思是說，我要先打敗你嗎？你果然還是護著衍。”子情說著，眸裡漸漸有了冷意，他的攻擊快而迅疾，我勉強擋了幾下，終於有點力不從心。
清確實變得很強大，強大到出乎我的意料，大概，也出了衍的意料。
再一波攻擊到來的時候，我還在應付上一輪的餘波，竟無法抵擋。我閉上眼，正打算生生地受下這一輪，腰忽而一緊，衍不知何時到了我身邊，伸手一撈，將我擁進懷裡，腳步微旋，黑色的披風羽翼般包裹住我，攻擊被他擋在了背後。
“你怎麼樣？”我慌忙問。
“沒事。”衍深吸一口氣，沒好氣地咒了一聲，“你在旁邊等著。他已經沒有理智了，根本不會放手，只能將他擊敗……不是讓你在宮裡呆著嗎，為什麼總不讓人省心！”
說著，他已經用力將我推了出去。
戰場上，重新只剩下衍和清了，而衍明顯體力不支，剛才的那一下，著實不輕。
而至今未癒合的天誅之傷……
衍受的傷越來越重，也漸漸不抵子情越來越凌厲磅礴的攻勢。
果真如丹青所說，這世上，再也沒有人能制住他了。
如果衍都敗了，我想不到還有誰能贏。
那邊，衍一個不防，被氣波壓得往後退了一步，還未站穩，林子情已經俯身刺了過來。
我大驚，終於不可能再袖手旁觀。
揮劍打偏他的方向，不等子情喘息，我全力將他逼退幾步，見衍調整過來，這才鬆氣。
“除了衍，你心中從來沒有裝過任何人！那就把他們全毀了！”他冷冷地望著我，突然變得無比憤然，全身氣勢大得驚人，風起雲湧，整個結界都在顫抖。
半透明的天空之上，有閃電撕裂雲天，彷彿天毀地滅來臨前的徵兆。
他以手結印，原本就刺眼得讓人不敢直視的長劍，變得更加炙熱耀目，鋒芒如實質，長針簇簇，最尖銳的形容詞也不足以表達出它的萬分之一。
那一劍的光環，竟凌厲得這般避無可避，如不可逆轉的末日。
“沒有衍了，我的心裡沒有衍了，它愛上一個叫做林子情的男人，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心中雪亮，索性放棄了抵抗，風捲著髮尾，熱氣拍在臉頰上生疼，我筆直地望著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齒。
他劍鋒一滯，擦過我的頸側，手已抓住我的胳膊。
“你讓開！”
林子情沒有傷我，只是猛然將我扯到後面，海嘯般的劍芒割斷我來不及躲開的髮絲，一刻不停地攻向衍。也在同時，雪亮的劍芒，在空中劃過一道冷酷的弧線，我伸臂，極快地反轉了劍身，刺向了他。
子情猝不及防，光芒在最炙的一瞬後，頓時黯淡。
他後退一步，倒在了我的懷裡。
而劍已刺入。
沉默。
長達幾世紀的沉默。
衍勉力站直，擦去唇邊的血跡，同樣驚愕不解地望著這邊。
“為什麼？”子情悵然的疑惑，打破了沉靜。
“對不起。”我嘆息，“我固然不愛這片天地，但也不想任何人來毀掉它。”
“錦夜，只要我成了三界之主，我就可以逆天而行，可以與任何人對抗，甚至於神。你不用再擔心天誅了，從今以後，一直留在我身邊，這樣不好嗎？”他低下頭，看著胸口微涼的長劍，輕輕一笑，語氣溫柔、滿是憧憬。
“好。從今以後，我會一直留在你身邊。”我垂眸，手腕倏然輕翻，握緊劍柄，然後，用力地推了進去。
在衍的驚怒的低呼聲裡，用力地，推進去。
透過他的心臟，直直地插進我的。
有什麼翻湧到喉間，體內的真氣迅速流失，連同熱度與生命。林子情卻在此刻抬起手來，他全身冰冷，比我更冷，他的手握住我的，有什麼從他貼著我手背的掌心裡汩汩流出，又流進我的體內。懷中的軀體，終於緩緩僵硬，然後越來越輕，越來越淡。
“錦夜，答應我，活下去。為了……”
他輕聲說，唇邊笑容未變，只是同他的身體一樣，變得越來越淡，越來越透明。
最後幾個字，我沒有聽清，或者，他根本沒有說出口。
懷中終於變得空落落，衣服委頓在地，白色的煙浮了起來，又隨風慢慢地飄散了，在劍的中央，有一顆被洞穿的、鮮紅的心臟，它在空氣裡慢慢變成黑色，變成一截焦炭。然後，灰化在我面前。
那顆為我跳動千年的心，終於終於，停息了。
扼殺在我的冰冷的劍下。
我的手一鬆，長劍哐當落地。喉嚨裡的東西終於湧到嘴邊，殷紅的血，染透了身前隨風翻滾的塵埃。（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