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的生命和永恆的死亡是所有生命必然要面對的命運,你擁有著打破這個命運的能力,卻因為這個能力的“附加效果”選擇了放棄。”高橋一樹頗為可惜地嘆了口氣。“作為一個研究人員,你又何嘗不愚蠢?”
沙利葉什麼都沒說,只是冷冷地看著他,眼神中似乎有些嘲弄,又似乎有些憐憫。
這是高橋一樹早已習慣了,卻在如今無法容忍的眼神。
“外貌是你苟活下去的唯一原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吧,你還能選擇去死嗎?!
無限增殖分裂的細胞,永不衰竭的生命個體,這難道不美嗎?!”
“時間過去這麼久,你的審美觀已經變成這樣了嗎?”沙利葉嘲笑道。
“你說得沒錯,你現在的醜陋有如地獄裡跟穢物一起熬煮過的爛泥,可你就算想死也死不了,你的命運已經註定了。”
得意的表情從高橋一樹的臉上浮現了起來,這麼多年了,在度過了最初的平靜以後,他就一直想要把這句話說出口。
她忽然拋棄了生命,也拋棄了自己,就因為她身上長出的細胞汙染了她的美麗。
看看現在,她的美麗不復存在,而她只能帶著這副醜陋的身軀永遠地活下去。
“你失敗了,不是嗎?”沙利葉的表情隨著高橋一樹的張揚姿態愈發地平靜了下來。“你本打算創造一個能夠完美駕馭我現在這副身軀的人,讓他來控制我,讓我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困境中遭受你最瘋狂的報復。
可你失敗了,只能迫於無奈地把我放出來,試圖用這套說辭來令我痛苦。
誠然,我獲得了永恆的無法被終結的生命,你的愚蠢卻足以跨越比我還要久遠的時空。
而你因此沾沾自得。”
隨著沙利葉的話語,高橋一樹原本得意的臉色也漸漸陰冷了下來。
他以為沙利葉的能力就是他正在研究的這些,卻從來都不知道沙利葉真正的能力。
她的能力是“溝通”。
只要需要,她可以溝通萬物,哪怕是不存在意識的單個細胞甚至非生物都可以。
這才是她的工作總能順利完成的原因。
這本該是一個無比好用的能力,至少在她的科研工作上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但她無時無刻不在希望著自己從未得到過這份能力。
她從未對別人說過自己的過去,其實她的過去在她自己看來並不出奇,唯一看上去不同於常人一些的,也就是她的家庭了。
從她的爺爺輩開始,她的家族都是在進行著歷史或文藝方面的研究工作的,她所認識的每一個長輩似乎也都在研究中遇到了自己的另一半。
雖然她最終走向了方向不同的生物、藥理學研究,但也正因為她的家庭環境,才讓她從小就接受了遠超他人的基礎教育。
就算她的興趣與家人不同,該有的支援也還是一樣的。
所以她就算失去了她與萬物溝通的能力,她也本能夠且應該是一個優秀的研究人員。
然而事情的發展總會出人意料,在她正式結束自己的學習生涯而踏入工作領域之前,她參與了一場為期三個月的熱帶雨林生物學取樣的研究。
而她的爺爺則帶著她的父母離開了家,去參與了某一項隱秘的勘探發掘工作,這本是一項正常的研究。
但他們再也沒有回來過。
在聯絡不上她的情況下,她的親戚們自行組織了一個搜救團隊,並且同樣地在出發後就與這個世界斷絕了所有的聯絡。
直到她得知這件事的時候,她已是孤身一人。
她的父母在出發前和團隊的合照與信件,成了她對此事唯一的瞭解。
這本該是一個悲傷的故事,她也本該踏上尋找真相的旅途,她本也是如此想的。
然而,在她消沉的這段時間裡,她的能力覺醒了,她手裡拿著父母寄給她的照片,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意念一動,溝通的能力就延伸到了照片上。
她忽然看到了一個讓她無法忘卻、無法理解也無法回想起來的畫面,然後,一切就變了。
她本不信鬼神的存在,但如果這個世界存在著神的話,她看到的那位應該就是一位神明,至少……也是其中之一。
狂暴卻又冷漠,無窮卻又單一,聖潔卻又汙穢,是所有一切卻又一無所得。
一切不可能的存在都在那一位的身上存在著,而一切理應存在的存在都在那一位的身上湮滅著。
是一位渾濁不堪,就連也難以理解自身的存在。
哪怕只是匆匆地一瞥,也讓她的大腦立刻陷入了無法恢復的混亂之中。
她感受到了,也察覺到了她,的意志跨越了無窮的宇宙降臨在了她的身上。
而在這件事無法挽回之前,沙利葉強行用自己的能力溝通了自己,強迫自己忘卻了這一切。
但這件事在一開始就已經無法挽回了。
烙印已經存在,她的精神無可避免地不斷承受著影響,只要她入睡,只要她發呆,只要她失去對自己意識的控制,那些她試圖忘卻的畫面與聲響就會在她的腦海中反覆重播。
僅只是忘卻還遠遠不夠,這種令她不堪折磨的狀態促使她嘗試了許多她從未嘗試過的東西。
酒就是其中之一。
終於,足夠多的、遠遠超過自身能夠承受的酒精,讓她的精神在渾濁中得到了難得的平靜。
從此,只要她從無夢的睡眠中醒來,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灌醉自己。
她知道,當她用自己的能力與酒精都無法讓自己免於回想起那位存在的時候,她就將被迫承受的意志,成為行走在人間的恐怖傀儡。
所以她的身上出現的異變,就是她竭力避免卻終有一天將要收到的代表絕望的邀請函。
所以她才會說,自己的外貌是她還能夠在這世上苟活的唯一理由。
因為當她的外貌開始改變的時候,這一程序就再也無法阻止了。
而高橋一樹,卻可笑地以為她只是出自於她對美的追求。
而銷燬自己是屍體,正是為了避免自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也是為了避免整個世界因此而遭受重創的結局。
“你答應過我的。”沙利葉冷著臉道。“銷燬我的屍體。”
“在這件事結束之前,你都不需要我的意見不是嗎?”高橋一樹同樣冷著臉笑道。“我當時問過你的意見了,而你預設了我的行動。”
“你知道你做了什麼嗎?如果我無法控制這具身體……”
“毀滅世界嗎?!”高橋一樹高聲打斷了沙利葉的話語。“你的身體會自發地無限生長,你的根系會深入最幽遠的深淵,最終直達地心,你的枝葉會肆意蔓延,直至覆蓋整個世界的天空,阻擋一切陽光陰雨和狂風,這世上的所有生命都將被你同化和吸收,整個世界將變成只有你存在著的寂靜地獄。
這有什麼不好的嗎?這難道不是專為你而設定的天國嗎?”
“就為了報復我,你寧願拉上整個世界?”
“若能做到,拉上又何妨?”
他已經瘋了。
當她恢復意識之後她就清楚地知道接下來的故事已經只有一個固定的結局了,而這並不好受。
相比高橋一樹現在的狀態,她更希望他是出於對研究或真相的追求而走到這一步的。
至少這樣她還能稍微看得起他一些。
當然,如果他真的是想要追求真相的話,他恐怕還要變得更加瘋狂。
大概他一開始並不是出於報復這樣的目的,但在他與這些詭異扭曲的東西接觸太多以後,他的精神也就不可避免地漸漸走向了癲狂,一些想法變成了執念,一旦拿起就再也無法放下的執念也隨著他的心智一起扭曲。
於是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也就是說,現在你可以滿意了嗎?”沙利葉問道。
“若我非人,或許有一天我能夠得到滿足,說到底……如今你已非人,你覺得你能滿足嗎?”
“或許不能……但我想我已經明白了,試圖跟你這種胡言亂語的傢伙溝通,是我這輩子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真正的愚蠢行為。”
高橋一樹準備反諷回去,但另一個人的聲音打斷了他。
“等等……”沙利葉的臉忽然變成了另一張熟悉的面孔,高橋一樹思索一番之後才意識到這是之前差點殺了龐牛的小子,似乎是叫艾銳?“你是真的蠢,你想跟他溝通還犯得上說話嗎?你的能力上哪兒去了?”
說完,艾銳的面孔就再次變回了沙利葉的樣子,然後她和高橋一樹一起陷入了沉默。
“……”
“他的精神狀態已經受到影響了,用我的能力溝通他只會讓我更快地失去對這具身體的控制。”
“他怎麼在這裡?”
兩人說著完全不一樣的話題,然後都沒有得到艾銳的回應,彼此之間也沒有再說什麼了。
沙利葉也不清楚艾銳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她之前已經感受到了很多人的精神被融入了自己的身體裡,是的,身體裡。
很顯然,這是那些被高橋一樹控制的變異體吸收的人。
只有龐牛的意識曾在這裡短暫地出現過,但也是迅速就消失了,偏偏艾銳在這裡待得好好的。
她甚至還在沙利葉和高橋一樹對話的時候,依靠著她說話間帶起的回憶以最直觀的形式搞明白了她和高橋一樹之間的種種。
“我懂了,原來這並不是你自己的能力。”高橋一樹說著提起了一直放在手邊的手提箱。“但你的能力如何只是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你我已經來到了此處,自然要將應行之事做到最後。”
就在高橋一樹把手提箱提起來的時候,那陣熟悉的混沌與噁心感再次在沙利葉的腦海中翻騰了起來。
“你在……”沙利葉話未說完,就見高橋一樹把手提箱的釦子開啟了。“住手!”
然而她忽然就沒法再說話了,在高橋一樹開啟手提箱的瞬間,她就彷彿失去了對自己身體的控制,或者說,她甚至失去了對自己意識的控制。
“果然……你無法控制它,是它在控制你。
你試圖以死亡來逃脫被其控制的命運,但你錯了,但你失敗了,你不該這麼做,你也不該找我來做。
這些不屬於你的細胞,完成了無數人夢想過卻做不到的事,肆意吸取、重組任何生物的基因,完美適應任何生物的寄生,甚至化身為可以產下令人永生不死之種的母體,而這一切你都不要。
你不要,我要!
我確實銷燬了你的屍體,一顆被寄生過的沙梨樹的種子就完成了這一步,如你所說地從原子層面上讓你的屍體徹底消失了。
這和你預想的方式大概不太一樣,但這世上,又哪有那麼多如意的事情,就像我走到今天這一步面對著你,也已經經歷了無數的未曾預期。
這讓你我真正地變成了一樣的角色。
而我只不過用不到兩克的細胞就做到了這一切。
想象一下,如果我把所有的細胞都還給你,能夠發生什麼?”
高橋一樹手裡的提箱一經開啟,一堆形似腐爛變質且散發著濃郁氣味的肉團就從中流了出來,同時在周圍彌散出了一陣令人心悸的氣息。
就是這團肉塊讓他實現了他現在所實現的一切,也是靠著它,他才得以控制那些初級實驗體和變異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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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如果這些細胞來自任何一個其他的人,他都做不到這一點,至少他也無法控制結果。
然而這些來自沙利葉的細胞也得到了她溝通的能力。
也正因為這種直觀的溝通,他在這些年裡不斷經受著這些細胞背後存在的某個意志的侵蝕。
換做任何一個正常的人站在這團肉塊之前恐怕都要發瘋,至少也要因為劇烈的痛苦和精神錯亂而嘔吐。
然而他神色如常地這麼站著,這份正常即是他已然發瘋的明證。
在他把這些細胞從沙利葉身上取出的時候,它們攏共也只不過小半個茶杯那麼多,這麼多年來,他從未把它們從箱子裡取出,也從未往箱子中放入任何東西。
現在整個箱子裡卻彷彿已經塞滿了這種令人恐慌的物質。
這些肉團流在地上了以後,就不斷地蠕動著向沙利葉所在的巨大沙梨樹挪去。
高橋一樹也不急,耐心地等待著他籌備了多年的事件正式走向終點。
而艾銳,也在沙利葉失去意識的瞬間回憶起了他在跟龐牛戰鬥之後缺失的那部分記憶。
當時的他察覺到了自己身後存在著的某物,他的理智提醒他不要回頭,他也確實沒有回過頭去。
他……直接轉過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