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涵初躺在一張黑漆木雕蝙蝠的架子床上，白色的羅帳，床腳堆著棉絮，一股陳舊的黴味，就像這個腐朽的家，她咬著手指恨恨地想，她真蠢，她不該回來的，她是那樣辛苦才逃了出去，現在居然又來自投羅網，她真蠢！
沈太太在佛像前依舊念著嚴華經，她雖一直在跨院裡，可外面發生的事她都知道——何媽早就心急火燎地跑來告訴她了。關於沈涵初的事，或者說這個家所有的事，沈太太永遠是那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可這一次，她卻無法做到心如之水了。也許是沈涵初剛剛那句話觸動了她，也許是這一幕太熟悉，觸動了她心底的隱秘。她終於走出了跨院，讓何媽準備了飯菜，提了食盒去看沈涵初。
廂房外面守著的家丁，猶豫著要不要先去請示沈乾鶴，她淡淡一笑道：“這點小事你們無需請示老爺，我進去勸勸，用不了一會兒就出來。”
沈太太說這話時，慈軟的聲音裡又透著一股力量。家丁們知道沈太太雖不太管事，可有些時候就是老爺，也怕她幾分，因此也不敢違抗，掏出鑰匙開了門鎖。
黃楊木門推了開來，射進煤油燈的幾絲光線，沈涵初坐起身來，也許是黑暗中呆了太久，她整個人木膚膚的。
沈太太攜了幾線光走進來，黑白分明的衣服上又有了些許昏暗的黃，她在她床邊的紅木桌邊坐下，兩個人隔了許久都沒人開口。
沈涵初扭過頭，不再看她，半晌才沉聲道：“你既然沒話說，就走吧。”
沈太太摸出一盒火柴，將紅木桌上的一盞煤油燈點燃：“從沒見人這樣違抗過你父親。”
屋子裡一下子亮了，昏暗暗的光，卻讓她覺得更加森冷，她看著她母親，冷笑了一聲。
“他……叫什麼？”沈太太忽然問道。
“嗯？”
“你在寧陽的愛人……他叫什麼？是做什麼的？” 沈太太挑著那煤油燈。
沈涵初倒是一愣，咬著嘴唇看著她母親，過了許久才道：“他叫楚劭南，早前是我的同事。”
“好，好，是個讀書人……那家裡呢，他家裡是做什麼的？對你好嗎？”
沈涵初對她母親突然的關心有些不適，然而談起劭南，她眼裡就有了明亮的光：“他很好……對我也很好。”
沈太太不吭聲了，只將那食盒裡的飯菜一一拿了出來，道：“過來吃點東西吧。”
沈涵初搖了搖頭，聲音有些沙啞：“我不想吃。”
沈太太轉身看著她，淡淡一笑，輕聲道：“你不吃……哪有力氣逃……”
等沈涵初再出來時，守在外頭的家丁，躬身叫了聲太太。她穿著她母親的衣服，頭上包著幄頭，臉上捂著手帕，咳嗽了幾聲，只露出一雙眼睛。她的眼睛，本來就和她母親長得極像，黑夜裡，家丁們又站得腿腳痠痛，都也沒有發覺。
她走到僻靜處時，向四周望了望，並沒什麼人，便按她母親說的，從後院的一扇偏門逃了出去。
夜深霧重，坐在黃包車上的沈涵初，仍處在一種意外的震撼中。沒想到最後，竟是從來對她不聞不問的母親救了她。
她回頭最後看了一眼沈宅。
琉璃瓦，青磚牆，朱漆門，大紅燈籠，重重院落裡伸出常青樹茂盛的枝葉，霧氣朦朧裡，更顯得荒誕而陳舊。
對於她母親，對這所宅子裡的一切人和事，她的內心充滿疑惑與悲憤，至今得不到解答與釋懷。
然後這一切，似乎再無關緊要。這座宅子經此之後，將與她再無瓜葛。
沈涵初走了不過兩三日，楚劭南在寧陽倒是等得心急如焚起來。每日都到她住的小院前望幾眼，雖然明知她不在裡面。
這日他吃了晚飯，又一路沿著寧江走到她的沈涵初的住處，原本是抱著僥倖心裡，不想卻看到那燈是亮著的，心中一陣激動。
“初兒，初兒……你回來了嗎？”他急切地敲著門。
沈涵初思緒煩亂地蜷在床上，聽到他的聲音，彷彿在沉浮的海洋上抓到了一根浮木，然而回酈城這件事情，她辦得一塌糊塗，又不知怎麼面對楚劭南。
那敲門聲越來越急切，沈涵初猶豫了半晌，還是掙扎著起來開令門。
楚劭南見到她，心中先是一喜。等定睛一看，卻見她憔悴的樣子，十分愕然，道，“初兒，你怎麼了……”
沈涵初雖有些不想面對，但當真見到楚劭南時，所有的委屈一下子湧上心頭，忍不住緊緊地抱住了他，無限依戀。
楚劭南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見她這副模樣，自然十分心疼。他靜靜地摟住她，拍著她的背，柔聲道：“沒事了……沒事了，我在這兒呢……”
他才扶著她進了屋，又到屋子裡打了熱水，擰了熱毛巾給她擦臉。他並不急著逼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只等著她靜靜地釋放情緒，雖然他內心十分緊張，只怕是她家裡人不同意。
沈涵初眼睛紅紅的，鼻尖也是紅紅的。他半蹲在她面前，用熱毛巾輕輕撫著她的臉頰，一面用一種愛憐的口吻打趣道：“你看你，哭得跟個孩子似的，臉都花了，可不漂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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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時哭的，被楚劭南這一逗，破涕為笑，楚劭南見她情緒平復了許多，方才抓起她的手，柔聲道：“初兒，你有什麼想傾訴的，只管跟我說，無論何時，我都在你身邊；無論發生生麼，我們都一起面對！”
沈涵初沉默了半晌，終於決定袒露心扉，斷斷續續地道：“我父親……我的那個家……”她說著，悲憤而酸楚的往事紛至沓來，彷彿又說不下去了，只落下一串淚來。
楚劭南忙輕輕拍了拍她的背，柔聲道：“好了好了，我們不說了，不說了。”
她搖了搖頭，抓過他的手，開始傾訴起來，她從小那些不幸的遭遇，她父親的專橫，她母親的無情，姨太太對她的虐待……她絮絮叨叨地說著，那些埋在她心底，她覺得可恥的，可恨的，她永遠也不想再揭開的傷疤，因為是劭南，這個她最信任的，她摯愛的，她將要共渡一生的人，她終究是願意與他分享她的傷痛。
楚劭南靜靜地聽著，他雖生在一個幸福的家庭裡，但也見過很多不幸遭遇的人，但這些遭遇在沈涵初身上，他又是另一番感受，這種感受是切身的，彷彿是他自己的遭遇般，他覺得非常地憤怒，天下竟然有這種父母，恨不能再早些認識她，這樣就能早些保護她。
他捶著桌子道：“涵初……你怎麼不早告訴我。如果我早知道，我絕不會讓你一個人回去的！不不，這種父母，決裂了也罷，還回去做什麼！”
“我太自卑了，劭南……尤其是你有著這樣一個美滿的家庭，而我，連我的父親母親都不愛我，劭南，我說不出口！”
“涵初……這不是你的錯，你是個勇敢的人，能衝破家庭闖出來，我真敬佩你！真的，你讓我覺得驕傲！”他說著將她摟在懷裡，繼續道，“婚禮上的事你也不用擔心。你父母不在，也沒什麼大的干係。夏伯母一向來喜歡你，明天我就去求她認你做乾女兒。你就把夏家當做你的孃家好了。婚禮上但凡要你娘家人出面的，有夏伯父夏伯母擔著就行了。”
這倒是很好的安排，他考慮得這樣周全，沈涵初聽了，心情也漸漸好轉。
楚劭南笑了笑，繼續道：“我再請裴先生給我們作證婚人，老校長作介紹人。中昱和慧因，還有小中湄，自然要做儐相的……舉辦婚禮的飯店，倒是有好幾家都不錯，，我們明日就去挑挑吧……”
討論起婚禮的細節來，兩人都無限憧憬，心裡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便也漸漸拋諸於腦後。（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