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尋常人, 可能也就在春運的時候, 才能無比真實的感受到什麼是幾萬人。
從上地鐵起,到車站前的安檢,幾乎連腳都塞不進去。
到處都是汗臭味和呼吸聲, 讓人頗有種求生逃跑的衝動。
但是此刻,虞璁和幾位將領站在高臺上, 看著一列列的騎兵步兵接連跟隨號令前往演練場,心裡的感情非常復雜。
本身這個時代地價不貴, 演武場也特意選了這種可以容納幾萬人的大地方, 當無數的佇列紛紛到位時,臺下只見人頭攢動。
他視力極好,看得見其中無數人穿著破衣爛襖, 還看得見他們渾身髒垢, 怕是許久都沒有洗過澡了。
明代的士兵條件之差,地位之低, 簡直超出想象。
幾個大臣已經渾身都跟進了跳蚤似的, 就盼著皇上少生些事端來。
這禁衛軍虛報空餉的事情,還有肉眼都能看出來的凋敗殘破,那每一樁都夠自己全家砍十個腦袋的。
可是人在官場,當真是身不由己啊。
“實際有多少人?”皇上淡淡開口道。
“七萬八千餘。”李尚書如實道。
這個時候還想瞞,根本瞞不住了。
“餉銀實際耗費多少?”
幾個大臣又面面相覷, 誰都不敢開這個口。
“每年總支軍費,約兩百三十萬兩。京畿衛軍每人每年十五兩,每年支出八十五萬兩以上。”
李世勳知道, 皇上明慧至此,怎麼可能看不出這其中的彎彎繞繞。
他一句話說完,直接撩袍跪下,不敢再出半聲。
其他幾個都督見李尚書都跪了,忙跪下來跟著告罪。
那些士兵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麻木的跟隨著號令,繼續集結整合。
年輕的帝王沉默了許久,任由他們跪著。
陸炳站在他的身側,也一言不發。
其實這些事情,都是可以連起來的。
明朝的軍隊制度,是世兵衛所制。
當年太/祖爺爺在位的時候,官軍有一百二十萬人有餘。
按照老祖宗的設想,他們不僅可以免除各種差役,還能閒時屯田耕種。
在當時那個大環境裡,這樣的軍事集團完全可以自給自足,沒有任何的壓力。
壞就壞在自己那一串串兔子般能生的親戚裡。
他們肆意的搜刮田產,以至於普通百姓都無田可種。
有的藩王哪怕人被拘在府裡,手也能伸到湖廣兩省,肆意的吞併大量的良田。
在這種實際情況下,屯田制名存實亡。
那些原本應該去耕種的士兵,如今跟奴僕一樣任由高層使喚勞役,待遇之慘不亞於奴隸。
如今最可怕的不是這個,而是逃兵。
現在韃靼還沒有進攻,全國就已經有幾十萬的逃兵,看管他們的軍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等著人跑了去貪了他們的餉銀。
唐朝崇文尚武,只有前六等的富人才有資格參軍,這掛鉤的就是榮譽制度。
元朝時不僅供應米糧,政府還承擔馬匹、兵器等開支,賦役方面一度厚待減免,這掛鉤的是生活補貼。
明朝和唐朝一樣,到最後都毀在了激烈的土地兼併裡。
這意味著不但要改好土地制度,解決藩王之亂,還要待這些都基本平定以後,再研究怎麼改這個軍隊的待遇和各方面問題。
眼下其他的軍隊他有心無力,但至少京城的禁衛軍,要握緊在手裡。
如果有聲望系統的話,現在的藩王因為都在忙著肆意搜刮金銀財寶,對他的好感暫時在尊敬及以上。
可朝廷裡的無數文官,可能對自己已經降低到中立甚至仇恨了。
眼下第一重要的事情,不是提防藩王們的異心,而是朝中的叛逆。
當初他拜託楊一清和王守仁幫自己研究賦役的減免,可這事一拖就拖到了如今六月。
不是楊王兩位大人無才無能,虞璁自己心裡明白,若是賦役減免了,朝廷裡的那些大人還從何處貪墨?
一條鞭制度起碼還有役銀,還可以有東西染指。可是徭役一除,就減少了隱形收入,還可能增加政府開支。
哪怕他們能想出更好的法子,這滿朝的文官也未必會同意。
還多虧了王陽明這個定心丸穩穩呆在朝中,起碼信仰心學的那批官僚會跟著王老頭子走。
李尚書和其他幾人跪的腿都麻了,還是大氣不敢出。
虞璁嘆了口氣,慢慢道:“起來吧。”
這些事情,怪不得你們。
明王朝的腐爛,是由裡而外的。
李尚書原本連株連一族的可能都想到了,見皇上吩咐自己起來,頗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
難道——陛下沒有看出來,這其中的蹊蹺麼?
如今正是六月,陽光明媚惠風和暢,但虞璁的心裡,還是沉甸甸的。
眼瞅著所有人都已經到位,臺下略有些騷動,一旁的傳令官忙連鳴五聲大鼓,示意他們都安靜下來。
虞璁接過鶴奴的喇叭,遞給了李尚書,示意他出面介紹自己。
下頭張望著高臺的士兵們見有個大官走上前了,都十分好奇。
“今,皇恩浩蕩,御駕親臨,”李尚書其實心裡還慌得很,還是深吸一口氣道:“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是皇上?
真的皇上嗎?
皇上來了?!
幾萬人如多米諾骨牌般紛紛跪下,人群中翻滾出一道波浪來。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幾萬人跟著高呼,哪裡看得清皇上在什麼地方。
他們當中甚至有人,這一刻連躥上臺殺了這狗皇帝的心都有。
虞璁看著幾乎四五個操場般大的演武場裡幾萬人聲勢浩大,定了定心神,也上前幾步,拿過了李尚書的喇叭,高聲吼道:“起!”
“謝皇上!”人們又紛紛站了起來,再度翻滾出好幾道波浪。
“朕今天過來,”虞璁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高聲嘶吼道:“是為了給你們——”
“發!錢!”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變了顏色。
就連李尚書也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話來。
虞璁心裡清楚,跟這些沒受過教育的軍戶講什麼國家興亡,講什麼軍國大義,那都他媽是扯淡。
普通人就認一個字——錢!
這兩三句吼完,虞璁就覺得自己胸悶氣短,腦仁脹痛。
這想有氣勢的吼點東西,還得肺活量好才行。
他直接示意一個還懵著的都督走過來,繼續替自己吼。
“皇上說——今天要開倉放銀——每!人!十!兩!”
都督自知死罪已免,哪裡還不敢抖擻精神,就差把肺都吼出來了。
話音未落,操場中立馬陷入一陣沸騰中。
剛才還竊竊私語著要殺了狗皇帝的許多人,這一刻高興的都不知道自己姓什麼。
說是年餉十五兩,真正一層層盤剝之後能落在自己手裡的,能有五兩都不錯了。
如今是御駕親臨,說了要當場給銀子,還有誰敢偷拿東西!
大鼓又砰砰砰響了五聲,人群立馬就安靜下來,前所未有的守規矩。
“陛下還說——現在就派人去開倉取銀——你們都等半個時辰!”都督吼得臉都漲紅了:“在此期間,如有——含冤者——自行來臺前訴狀!”
“一!個!個!來!”
這時候開始高呼青天大老爺之類亂七八糟的都有了。
虞璁掏出自己的鑰匙,交給了陸斌,眼神堅定道:“你去銀庫,取八十萬兩白銀來,所有人手找趙大人再要一批,速去速回。”
錦衣衛們候在皇帝身後,已經是全然的防備狀態。
陸炳借了鑰匙,略有些不放心的看著他道:“穩妥麼?”
“怕什麼。”虞璁笑道:“誰敢對我不軌,下頭這幾萬人第一個上來撕了他。”
陸炳匆匆點頭,要了匹快馬,當即絕塵而去。
已經有幾個膽大的,陸續走到了高臺下,略有些茫然的不知道該幹什麼。
“鶴奴,你把第一個領上來。”
虞璁扭頭看向那幾個都督:“你,繼續幫我喊話,你還有這兩個,去維持秩序。”
那幾個原本都以為自己會被皇上抄家問斬,哪想得到能逃過這一劫,當即忙不迭的應了,匆匆趕了過去。
這軍隊之中,必然有些為威作福的頭子,如今要拉個來上鍘刀,才能進一步的樹立威信。
發錢也好,殺人也好,虞璁的目的很簡單。
他要讓這幾萬人明白,自己是為誰賣命的。
什麼尚書都督,那都只是天子的代表,真正能夠給他們錢給他們肉吃的,永遠都是朝廷,是自己。
只要這一點可以穩固,回頭折入紫禁城,他根本不需。
前有已經全面提升待遇和規模的錦衣衛,後有開始發力和表忠心的禁衛軍,幾個文官自己還是有膽氣去收拾乾淨的。
鶴奴領了那個五大三粗的千戶來,示意他站在幾尺外說事情。
那千戶一瞅見虞璁的金絲龍袍,當即噗通的跪在地上,心想戲文裡編的那些還真是這樣,忙不迭胡亂道:“皇上萬歲!”
“說吧,有什麼冤情。”虞璁不緊不慢道:“講慢點。”
原來是軍中有位統領,不僅貪汙餉銀,將他們一年所得都盡數奪走,還動輒大罵侮辱,甚至讓他們舔乾淨自己靴子上的塵土。
這話一講,幾個高官臉色都變了。
他們完全猜不到皇上下一步要做什麼,也不敢攔。
畢竟幾十個錦衣衛就站在他們身後,每個人的繡春刀都雪亮無比。
誰敢惹皇上動怒,搞不好腦袋說飛就飛。
“好,那個統領叫什麼?”
那大漢慌忙抬起頭來,高聲道:“湯毛!”
負責喊話的宋都督早就滿背冷汗,此刻得了皇上的指示,只硬著頭皮走上前去,高吼道:“湯統領——為害下屬——貪贓枉法——是——還是不是!”
臺下一片轟動,齊聲高呼道:“是!是!是!”
人群中有個人陡然面色慘白,還沒等皇上下令,就被左右的人齊齊鉗制住,直接給推到了臺下。
那統領一見到龍袍加身的皇上,哪裡還說的出話,早就屎尿屁起下,哆嗦快抽過去。
虞璁坐在楠木椅上,慢條斯理道:“把鍘刀推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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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說鍘刀了,就算皇上現在要個永動機,他們也會想著法子先推過來個什麼玩意兒再說。
不知道人群中誰開始起鬨,越來越多的人也跟著加入:“殺頭——殺頭!”
那個統領終於緩過神來,在這一刻哆哆嗦嗦痛哭流涕,卻又無法逃脫幾個壯漢的鉗制,腦袋直接就按在了鍘刀之下。
虞璁不緊不慢的看著為之歡呼的人群,淡淡道:“斬。”
下一秒寒芒一閃,一顆人頭直接滾落了下來。
一旁行刑的官員嚇得手直抖,卻還是提起了那顆人頭,把他扔向了千萬的人群中。
你們要的,無非就是錢和痛快。
我都給你們。
旁邊的都督膽戰心驚的看著皇上面不改色的模樣,再度揚起了喇叭,賣力嘶吼道:“忠君忠義,有錢有盼頭!”
這話是鶴奴悄悄塞了紙條給他的。
皇上想了許久的口號,什麼都沒這一句到位。
果然,那些人一路在那人頭上吐著唾沫,洩憤般踹了好幾腳,一邊跟著高吼道:“忠君忠義!有錢有盼頭!”
很好。
虞璁微微一笑,繼續道:“再審。”
在這一刻,所有的貪官汙吏幾乎是用所有的心思盼望著發錢的陸大人趕緊回來。
他在路上每磨蹭耽擱一刻,就有一個為威作福的狗官人頭落地。
五個臭名遠揚的官吏將領斬完人頭的時候,人群的情緒已經高漲到了極點。
他們做夢都沒有想到,皇上會御駕親臨,還親自來主持正義。
有皇上在,還誰都可以過來告狀,哪個狗東西敢貪他們的一分錢!
終於,遠處黃塵席捲,那陸炳的車馬長隊終於姍姍來遲,明顯還有新調來的一批錦衣衛和主簿,一起過來開箱放銀。
這裡面,裝著白銀整整八十萬兩。
虞璁刻意讓高臺上留出一大塊地方,讓臺下的人們能看見一箱箱真實的銀兩被搬了上去。
李尚書和其他幾人早已安排好了發放方式,示意三大營的分級頭頭,過來搬走一箱箱的白銀。
人們也只有在發錢的時候,才會如此狂喜的遵守規矩。
兵營裡辦事的效率從來沒有這麼快過。
搬八十萬兩白銀花了接近一個時辰,可散掉這些錢只需要差不多半個時辰的功夫。
這時候終於有人斗膽端了熱茶來,虞璁也並沒有任何懼意,直接把這碗茶喝了。
他看著人們熱火朝天分錢的功夫,開始想新的問題。
自己這一次的動靜,絕對會鬧得滿城皆知。
恐怕今天一回宮裡,各種摺子就紛紛遞上來了。
文官不會善罷甘休的。
他沒有讓陸炳隱藏行蹤,連開倉取銀之事也沒有瞞著任何人。
這樣一來,朝中激烈的反對聲自然又會迭起。
因為這些文官,他媽的就是看不慣自己有任何大動靜。
腐儒這種東西,從宋朝就開始有,爛的比膿瘡還要噁心。
楊一清和王守仁之所以不用做任何思想工作,就默默支援自己的各項改革,恐怕也是看多了朝廷裡的骯髒東西。
他們也知道,不改革制度,這國家沒法安定繁榮。
不改革體制,清除貪汙,這幫狗屁文官就能繼續蛀空這個國家。
陸炳顯然也想到了一些事情,神情頗為嚴肅。
待發完錢之後,都督又扯開了嗓門,把口號又喊了一遍。
這一次,所有人都跟突然吃飽了飯一樣,捂緊銀子開始歡呼著高喊口號。
虞璁在地動山搖的高呼中緩緩起身,站在高臺前,對著他們張開了雙臂。
長袍上的九爪金龍昂首怒目,極為清晰。
“吾皇萬歲萬萬歲!!!”
待打道回宮之後,黃公公一見著皇上,忙不迭道:“陛下,東殿又遞了許多摺子來。”
“都壓著。明日上朝以後再理。”
虞璁連龍椅都懶得坐,直接一路回了寢宮,歪倒在那芙蓉榻上,半晌說不出話來。
其實今天的殺人,也只是他臨時起意而已。
這裡面就算有殺錯的人,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能夠讓這些不識字的白丁能夠信服自己,能夠信服皇權。
可是人頭骨碌碌滾出去的樣子,還是太恐怖了一點。
他現在一閉上眼,都能想到那無比血腥又殘暴的畫面。
陸炳站在他的身側,低聲道:“明日不宜上朝。”
起碼要讓那些震驚的文官們緩一天,或者自己提前跟錦衣衛們打好招呼,盡力維持秩序。
“上。”虞璁兩指扶著額側,任由鶴奴給他錘腿捏肩:“陸炳,大理寺卿萬採,對麼?”
陸炳沉默了一刻,還是點了點頭。
他知道他在問什麼。
這大理寺,相當於如今的最高法院,不知道判決了多少條人命的生死。
而這大理寺卿萬採的來者不拒,幾乎人人皆知。
“你做好準備,明天殺了他。”虞璁緩緩閉上眼睛,在腦海中的名單裡劃掉一個名字。
“不會留下任何痕跡的。”陸炳垂眸道。
“錯了。”帝王再度睜開眼睛,語氣冰冷道:“你不光要讓他們看見,還要讓所有人都看見。”
當年朱元璋接受元朝遺留的爛攤子時,跟如今的自己幾乎是一樣的焦頭爛額。
元朝遺民早就習慣了那腐朽的派頭,哪怕換了帝王以後也照樣亂來,光是造鈔廠的一個官員就能貪一兩百萬,何況朝廷上下有那麼多的官員。
也正因如此,老朱同志的反腐手段過激又暴力,甚至把官員的皮都剝了下來。
當然如果剝皮有用的話,虞璁現在也會選擇剝皮。
有時候你跟一些人講道德,講人權,講民生和平等,他們只會在心裡發出嗤笑,把你當成天真的頑童。
因為有的人,骨子裡就是賤的。
你對他好言好語,他不以為意,你暴力相向,反而什麼都肯照辦。
哪怕是放到文明開化的現代,也毫無改觀。
陸炳猶豫了一刻,還是伸出手,幫他輕柔的按摩額角。
虞璁又閉上了眼睛,慢慢道:“阿彷,你說有沒有法子,造一個只能進不能出的倉庫?”
“嗯?陛下想要什麼樣子的?”
“比方說,後門三道關卡鎖緊,前面建一堵開了個洞的高牆。”虞璁想得很慢,語速也漸漸放緩:“洞口做一道機關門,讓所有的東西可以推進去,但不能拿出來。”
等等,把旋轉門橫向加個欄杆,就像火車站或者機場的出站口那樣?
陸炳應了一聲,回道:“臣見過這樣的東西,應該不難。”
“好,鶴奴,你去寫個摺子,跟趙璜問下這個事情。”
第二天上朝的時候,氣氛完全不一樣。
虞璁依舊走的是老路線,廣場上的諸臣也依舊是從前般沉默安靜。
可是他知道,又免不了一通折騰。
其實歸根到底,自己跟篡位者沒有什麼區別。
這個大明朝,已經換了一個主人來做。
從前的嘉靖帝叛逆而桀驁不羈,可如今的自己看似溫和平靜,只會做比他更離經叛道的事情。
比如昨天的刀鍘人頭,比如昨天的開倉放銀。
文官們自然不會把某些利益判斷拿到明面上講,他們只會提一件事——堅決反對陛下再出紫禁城。
只要把皇帝關在這紫闕朱閣裡,就如同滅了他的耳目,讓皇帝再也無知無覺,看不見外面醜惡的現狀。
這樣一來,哪怕他們再怎麼魚肉百姓,也都跟這大明朝的主人毫無關系。
可是現在,和過去剛穿越過來的那個時候,已經截然不同了。
虞璁他不怕了,也不慌了。
藩王已經收割了各省的宗親,他們的田產基本都交還於衙門,作為合法搶劫的憑證。
京城的經濟在不斷復甦,農田和商業都在繁盛發展。
在此刻,哪怕把這滿朝文武替換掉八成,自己都不會有任何的心疼和不安。
何況有三成到四成,是信仰著心學的門人。
“入——班!”
文武百官順著御道再度前行,猶如高鐵般縱橫清晰,又移動的平緩自然。
一眾人似麻將般排列好方陣,只聽鴻臚寺的官員再次喝令,他們一齊行一拜三叩頭禮,神態恭謹而各異。
接著,如同從前一樣,伴隨著鴻臚寺官的奏名,各衙門的人會從這些隊伍裡輕咳一聲走出來,大聲誦讀奏摺裡的內容。
虞璁十指交叉,神色晦暗不清。
第一個上來的,還是內閣的大學士。
“陛下!臣聞聖上昨日出京訪三大營,此乃危機重重之舉!”一個大臣出列以後猛地跪了下來,高聲道:“陛下!您的安危便是國本,京中人多眼雜,難護平安!”
虞璁打斷了他的奏事,淡淡道:“下一個。”
鴻臚寺的官員略有些不安的看了眼那惶然的內閣大臣,再度唱出下一個的名字。
“臣附議!”另一個官員也出列之後,跪在了他的身邊:“陛下切勿妄自離宮,若以後休假南行,也務必巡禮而至!”
這麼怕我突然襲擊麼。
虞璁眼皮都沒有抬:“下一個。”
“陛下!出宮之事風險太過,且兵營中粗俗矇昧者甚眾,不宜久留!”
“下一個。”
“陛下,國寶乃皇家之物,豈可輕易流失外傳,這關係到天子顏面啊陛下!”
這中間的過道上,漸漸跪了越來越多的官員,每一個都在等待著他的發落。
按照從前的規矩,這些人在奏事的時候,是不必下跪,可以站著說話的。
但是他們慌了。
如果皇上在這個時候進出自由,那很多被隨意掩蓋著的事物,都會統統暴露出來。
當初皇上巡查六部的時候,就有許多的人手忙腳亂的藏好各種東西,生怕被不小心看見。
可是這一次去三大營,下一次會不會就查到了三司五寺?
眼瞅著人跪了接近二十個,頭挨頭腳挨腳排的相當緊湊,虞璁終於才沒有讓其他人出列,沉默了一段時間。
這,就是他最後一次上朝。
從今以後,嘉靖帝都將醉心於道術青煙,不再早朝。
“陸炳。”
“臣在。”
“去,把大理寺卿萬採架過來。”
呆在佇列中的萬採猝不及防的聽到了自己的名字,慌慌張張的就被兩個錦衣衛拉到了他們的面前。
人在被割喉的時候,血可以噴濺多遠呢?
虞璁看著那兩眼瞪得渾圓的臣子,突然揚起了淡淡的笑意。
今天不殺他一個蛀蟲,明日就會死一片的子民。
或死於韃靼,或死於倭寇。
但罪惡,都是在這些人的手中締成的。
“陛下——陛下抓臣是何故啊!”
萬採明顯沒想到怎麼突然自己被逮了,還在拼命的掙扎求饒,卻在眾目睽睽之下,被連拖帶拽的拉到了人群的最前面。
他原以為這都七八年過去了,皇帝不是從來對貪汙之事都不聞不問嗎?
如今連一點風聲都沒有,怎麼就突然開始抓人——抓的還是自己?
難道是要被架過去訓斥問話嗎?!
“萬採。”虞璁慢慢道:“朕聽說你貪贓枉法,魚肉百姓,賣官勳爵,妄議聖上,可有此事?”
“陛下!絕非如此!”萬採這時候都快被嚇得尿出來,大腦裡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該如何為自己辯駁,只拼命的搖頭道:“陛下,那都是謠言啊!一定是有小人反咬一口!望陛下聖鑑!!!”
“陸炳。”
“臣在。”
虞璁緩緩地抬起眼皮,冷冷道:“在他上朝之時,你們抄完家了麼?”
“回稟陛下,已擬了單據,快馬趕回宮中了。”陸炳作了個揖,接過暗處某個錦衣衛遞來的字條,示意可以開始念了。
中央集/權要管,君主專/制也要管。
虞璁勾唇一笑,看向那如一隻雞般還在瘋狂掙扎的萬採,啟唇道:“讀。”
“經粗略統計,已查獲:
金條五十櫃
白銀三地窖
翡翠白菜十五顆金玉瑪瑙數斤
……”
一聽到這一項一項的全都被抱了出來,萬採甚至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了,只來的及發出一聲不似人類的哀鳴。
那二十多個臣子沒想到皇上會突然來這麼一著,此刻哪怕跪的都沒有知覺了,也不敢把頭抬起來。
不是怕朕亂來麼?
這一亂來,不就什麼都看的清清楚楚了?
虞璁一抬手,從容道:“殺。”
那些跪著的人中有人猛地一顫,明顯恐懼到不想面對即將發生的事情。
陸炳從那兩人的手中接過抖的似篩糠的萬採,揚手一抽繡春刀,將他脆弱的脖頸對準了那一眾沉默如羔羊的文武群臣,還有那跪著的二十多個違逆。
“譁——”
萬採的頭顱猛地揚了起來,身體發出不由自主的顫動。
他的動脈和氣管在這一刻被同時割開,發出了駭人的嘶嘶聲。
猩紅的血液在一瞬間如滅火器般噴濺爆發,直接噴在那些臣子的臉上脖子上衣服上,每個人都在發抖,可每個人都不敢動。
這是真正的血液啊。
皇帝居然當著他們的面,將一個罪臣割喉而死!
楊慎低著頭站在佇列中,突然有那麼一瞬間的慶幸。
當年他們仗著陛下年幼,在朱門前嚎哭似泣靈,其實已經是對帝王尊嚴的踐踏了。
那時候的陛下還只是十六歲的少年,便吩咐當庭杖責,將自己毆打致死。
如今新老官員們交替,殺雞儆猴的一幕竟然再現。
還是那個皇帝,還是那個陸大人。
可是這一次,皇上明顯是特意囑咐了讓陸大人當庭割喉,讓每個人都看見,什麼叫做血。
楊一清站在人群中間,微微眯了下眸子。
他也嗅到了人血特有的腥氣。
這大理寺卿主管生殺大案,如今竟然毫無預兆的就被當朝割喉,現在癱軟如麻袋般被人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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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老友王守仁所言,這些對於皇上而言……恐怕還只是一個開始而已。
自己不知道還能活多少年數,可看到這樣的事情發生,他突然又想到了太//祖。
當年太祖厲查貪腐,甚至毫不留情的株連數族,根本不管青紅皂白。
這件事被人詬病許久,可楊一清當了兩朝老臣,再清楚不過帝王們要的是什麼。
在太祖駕崩之後,明朝在百年裡幾乎都海晏河清,哪怕有帝王不事朝政,哪怕有宦官為威作福,可地方和中央的整體都銘記著過去的慘案,剋制著不敢造次。
也許太祖當年,根本不在意殺掉的、剝皮的,是不是那些貪官。
他是要天下人都看到,做這種事情的代價。
張璁看見自己的黨羽忽然被殺,心裡猛地一抽。
皇上想做什麼?
先是撥走了桂萼,最近又連殺數人,還特意去了一次三大營。
看樣子,這些上奏的人起碼沒幾個敢再吭聲的了。
可是自己又該怎麼辦?
辛苦為官多少年,貪的宅邸和清譽好不容易可以兩全,會不會皇上早就知道了?
那他為什麼沒有發落自己,而是殺了那個無足輕重的大理寺卿?!
所有的人都開始飛快又沉重的思索,每個人憂慮的事情都不一樣。
可徐階的眼睛,卻亮了起來。
他忽然發現,好像不用這些財務往來,不用貪汙受賄,也能辦成事情。
陛下,是在意貪汙之事,是在意這個國家的。
如果今後都是如此,那朝廷等換掉一批官員之後,無論是作風還是行事,都會更清明許多。
恐怕陛下之前跟群臣透露贈加俸祿之事,就在於此吧。
他曾經說過,這未來的俸祿,讓他們吃好穿暖,擁有更好的生活。
反過來理解,是不是已經在警告他們,不要再貪得無厭了?
你們只有恐懼,才會聽話。
虞璁看著他們身上飛濺的血液,還有隊伍中有些人臉上的血痕,突然又笑了起來。
有溫度嗎?
害怕了嗎?
曾經,他想過一句話,叫人是由記憶組成的動物。
他在紫禁城的記憶,和在現代的記憶,組成了他靈魂的各一半。
哪怕如今的自己變得越來越冷血無情,恐怕也不是什麼壞事。
正如原主所感悟到的那樣,沒有狠決與手腕,永遠都成不了大事。
將來東征扶桑,還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呢。
“聽好了。”帝王緩緩起身,任龍袍在地上拖曳。
他的聲音依舊清冷乾淨,卻帶著森森的寒意。
“朕,將令工部造冥思庫,此庫無人看守,但東西只能放,不能出。”
“待冥思庫建成,朕給你們十日,把所有貪掉的東西,都交進去。”
“十日之後,要殺多少人,朕一點都不在乎。”
科舉已經改革,自主招生也即將有結果了。
越來越多的新鮮血液會進入這個朝廷,你們想活想死,全看自己的一念之間。
他露出一笑,又是一派溫文爾雅的神情。
“且記住了,朕說的不會放過你們當中的任意一人,從來都不是開玩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