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傳科科長姜建華的那張圓臉,隨著記者臉色的下沉,在不斷地拉長。
此刻,不得不打斷郭師傅的話,搶著說:“好了好了,時侯不早了。咱們先吃午飯,吃過飯再談,好不好?”
記者臉色雖然很難看,還是很有風度地合上記事本,收起錄音照相器械。
然後,大家一窩蜂地去連長辦公室。
午宴設在連長辦公室,按照慣例郭師傅是要去做陪的。
可這天,沒一個人招呼郭師傅。人們象對待一塊用過的破抹布,把郭師傅一個人丟在那了。
王楊以為,師傅不知得如何沮喪失望氣憤呢。一時竟沒敢上前打擾他。
想不到,人們走了後,郭師傅長出了一口氣,頭都沒回,便輕鬆自如地說:“酒打回來了?快去櫃子裡把鹹鴨蛋和花生米拿出來,咱爺倆喝兩口。這酒蟲子都爬到嗓子眼了。”
王楊一邊應聲端菜倒酒,一邊問:“師傅,你看都沒看,怎麼就知道我回來了?”
“小子,知道什麼叫酒鬼嗎?連酒香都聞不出來,那叫啥喝酒的?你沒進門我就聞到酒香了。”
郭師傅端起碗,吱地喝一大口,滿足地讚歎:“行!小子,別看你不聽話,不願意學技術。可你比你那些師兄強,不給我酒裡兌水賺黑心錢。喝呀,你怎麼不喝?”
郭師傅這才看到,王楊這個小酒鬼,沒給自己倒酒。
自從跟郭師傅學徒後,王楊技術沒學多少,喝酒倒學會了。
郭師傅級別高掙錢多,只有一個女兒也工作了,沒啥負擔。掙的錢大部分都吃喝掉。
從他看好王楊那天起,就時常叫他去給打酒,並常常讓他陪著喝。
現在,王楊的酒量大有長進,儼然成了小酒鬼。
王楊看著師傅,又看了看酒,不知道說什麼好,運了半天勁,才有點恨錢不成鋼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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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我師傅,咱們要是換個位置,我今天非踢你幾腳不可!昨天姜科長和我是怎麼教您的?按我們教給您的說,說不定,過不了幾天,您就可以坐在您蓋的人民大會堂裡,喝茅臺了。這回好了,等著喝狗屁呲吧!從連長開始,到公司經理,沒一個人能饒過你!”
郭師傅不理王楊,美滋滋地喝一口酒,抓起一粒花生豆,用牙齒一點一點地啃磨起來。
郭師傅喝酒,以酒為主,菜不菜的無所謂。用他的話說,一個螞蚱腿,就能喝四兩酒。
一個鹹鴨蛋,他老人家能就著喝三天酒,一粒花生米也能喝一碗酒。
郭師傅吃花生不是嚼,而是用兩隻門牙磨,磨下一點味,就下肚子一大口酒。
眼見師傅不理睬自己,悠哉地半碗酒下肚,王楊也賭氣倒一碗酒,一口喝下小半碗去。
“吃點菜,空肚子喝酒會傷身。”郭師傅把一個鹹鴨蛋推到王楊面前,帶著討好的笑。
“您說說,您這麼起五更爬半夜沒黑沒白辛辛苦苦地幹,為的是個啥?眼看著去bj喝茅臺的機會,被您兩句話就給整沒了。這也就是現在,這要放在六年前,恐怕也得打您個反革命,讓您去大牆裡蹲著,天天猜那九外一中的迷底......”
王楊藉著酒勁,喋喋不休地數落起師傅來。
那一刻,他們師徒換了位置。任憑王楊放屁摻沙子,連諷刺帶打擊地大放厥詞。
郭師傅充耳不聞,神態自若地啃他的花生米,吱溜他的老白幹。
間或還腔不成腔、調不是調地拍打著膝蓋,哼嘰著。
這麼一來,王楊自己也覺得嘮叨的乏味,便閉口不言,氣咻咻地喝開悶酒。
“小子,你以為你師傅傻是不是?你以為我不想在自己親自參加建設過的人民大會堂裡,美美地喝上一次?是人都想,我做夢都想!”
郭師傅見王楊閉上了鳥嘴,便開啟他的話匣子,“可這酒太酸,我嫌倒牙我喝不下去!”
人民大會堂的酒酸,倒牙......師傅是不是喝糊塗了?
王楊膽戰心驚屏住呼吸,聽師傅叨嘮:“為那口酒,讓我閻王爺出告示鬼話連篇。
我舌頭根子發麻,牙根癢癢,心哆嗦,說不出來。
說前些年‘四人幫’搞假大空,咋現在還在搞?這樣搞下去,能有啥好處?
我啥思想,就是吃飯思想!人活著要吃飯,想吃飯就得幹活,幹活就得好好幹!
賣屁股逛窯子裡外倒騰慫,**打呼嚕裝睡那一套,我一輩子也學不會。
我要會,怕是局長早當上了,還輪到你小子來教訓我,能輪到他劉俊傑(公司經理)吆三喝四、人五人六?
小子,中國人、中國的官,幾時能學會老老實實說真話,老百姓就燒高香了!”
王楊被師傅的話震憾,愣怔半天,才說:“你可以曲線救國嘛。進了人民大會堂,再說你的真話嘛!”
郭師傅嘿嘿一笑,搖頭哂笑:“汪精衛曲線救國,結果線沒繞回來,把自己弄成個大漢奸。我怕自己說慣了假話,到時侯,進了人民大會堂,也不會說真話、講人話了。”
“你既然不想撈點什麼,幹什麼還要那麼賣命地幹?”王楊實在是不能理解師傅。
郭師傅滋溜一口酒,心滿意足地吐口氣說:“為啥?為踏踏實實地活一回人!
小子,我知道你不安心幹一輩子土大頭。以你的聰明勁,也不會一輩子幹這個。
將來不管你幹什麼,只要能求個心安理得,就是沒白披一回人皮。
人活一輩子不容易,想活明白自在更難。不過再難,咱們也得講人話、說真話。
別人教什麼,你說什麼,那是八哥,不是人。
得了,我得躺會。這半天折騰的比幹一天活都累。真不知道那些演員們,是怎麼活的。”
郭師傅幾句真話,斷送自己的政治前途不要緊,辜負了一串領導的希望。
恨得領導們咬牙切齒,恨不能把他從地球上踢出去,把他孩子扔井裡。
當然這是心裡話,嘴上是不能說的。不過,看他的眼神,都象是正經人在看破鞋。
連長在冠冕堂皇的批評聲中,不經意間,洩漏記者同志,對郭師傅的評語:
“什麼勞模,充其量就是個勞奴,勞動的奴才!”
郭師傅很快便被打發退休。退休後,又活二十年,無疾而終。
是在睡夢中走的,吃晚飯時,還喝了半斤老白幹。
王楊在郭師傅身上,沒有學到多少技術,但卻學到了做人的至理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