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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番外:克己復禮(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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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鑑齋裡多了一位老師, 是專程教姜月章的。

對於上午課程分開學習,他表現得很平靜,反而阿沐有些不捨。

她手裡拿著筆,從三樓跑到二樓, 不管不顧地打斷他的課堂, 問:“為什麼皇叔要上別的課, 皇叔不是我的伴讀嗎?”

新老師也是朝廷有品級的大臣,據說是詩書世家, 精通繁文縟節,說話也文縐縐的。姜月章本來就聽得不大耐煩,有阿沐打斷, 他自然沒有不樂意。

說不定還能利用阿沐,讓太后改變心意。

他就略垂下眼眸, 他知道自己這副表情會顯得憂鬱, 天生叫人心軟:“阿沐, 我也願意一直當你的伴讀, 但……這是太后的意思。”

他料想阿沐應該會不高興,至少會為了他去找太后抗議一二。這段時間他們相處不錯,不是麼?

誰知道, 阿沐一聽, 立即毫無異議:“既然是皇祖母吩咐的, 那一定有皇祖母的道理。皇叔你好好學,我也回去啦。”

她又跟老師打了個招呼,就高高興興地走了。

他端端正正坐在書桌前, 險些將手裡的筆給捏斷。

為他授課的老師搖搖頭,聲音壓著一點笑:“定海王,繼續吧。看來, 太后她老人家要微臣教定海王何謂禮、何謂仁,是很有道理的。”

他抬起眼,盯了那山羊鬍鬚的中年人一眼:“老師說的是。”

老師又搖搖頭:“口是心非。定海王,你要學的東西實在還很多。我問你,何謂仁?”

他看了看自己面前的大字,剋制著不耐煩,平淡地回答:“克己復禮為仁。”

老師看了他一會兒,有些愁苦地捋了捋鬍鬚,嘆息道:“定海王的字只抄在了紙上,卻沒有抄在心中。所幸來日方長,王爺還需好好體味聖人之言。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為仁只能憑自己的努力,豈能靠別人。

真是無稽之言。

那時候他冷冰冰地想:可他要“仁”幹什麼?他只需要更加強大,強大得足以隨心所欲,想把誰變成自己的傀儡就能做到,這就可以。

於是他繼續一筆一劃地抄寫那段不長的文字,一遍又一遍。

這段不長的文字也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落在紙上,絲毫沒有融進他的心裡。至少他是這麼認為的。

在他日復一日、百無聊賴地抄寫著聖人之言時,阿沐則在學習許多最新的知識。

每天,他們一起下學。阿沐貼身伺候的女官走在後面,他帶的小廝也跟在後面,他們兩人則走在前頭,經過漫長的紅牆金瓦。

他會牽著阿沐的手,這得用點力,因為阿沐是個活潑健壯的孩子,走起路來喜歡蹦躂,一點沒有天潢貴胄的穩重;如果牽得不夠穩,她隨時都能脫手而去,像匹小馬,或者一隻好鬥的蟋蟀。

阿沐總會嘰嘰喳喳地跟他說她今天學了什麼內容、老師留了什麼作業,接著又盤問他今天學了什麼、有什麼作業。她還曾試圖威逼利誘,讓姜月章幫她寫作業,但他還記恨她放任他調課的事不管,所以乾脆地拒絕了。

這令阿沐慪了一會兒氣,但很快她又自己忘了,重新來牽著他的手,繼續蹦蹦跳跳、嘰嘰喳喳。

她講了半天,仰頭問:“皇叔,你怎麼一天天地全在抄‘克己復禮’啊?”

那是冬天,明珠宮裡下著小雪。雪花晃悠悠地漫天飄,飄過灰色的天空、金色的琉璃瓦、硃紅的牆,落在她的頭髮上、額頭上,落在她大紅鑲白色絨毛邊的披風兜帽上,還落了一點在她鼻尖上。

她眼睛很大,黑沉沉的,卻又有明亮的光,顯得格外水潤明亮。他凝視著她,等了一會兒,想看看雪花會不會落進她的瞳仁,可惜沒有。

“皇叔?”她催促道,已經皺眉了。她從來不是一個有耐心的小孩兒,逃課的時候除外。

他才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抄那一段,想來太后自有深意。”

“嗯,深意,什麼深意呢……”

阿沐裝模作樣地思考了一會兒,忽地一拍手,說:“我知道了!”

那時候,他正伸手為她抹去鼻尖的雪,再抹掉她頭頂的雪,最後乾脆把她抱起來,塞在他自己的披風下面。她變成了他懷裡的一團熱量,還發出帶著熱氣的笑聲。

“你知道什麼了?”他配合地問,也繼續往前走。他走得不快,四周的雪也飄落得緩慢;他開始覺得下雪是個好天氣。細雪化開,他的心臟也像化開;一種出生以來從未體會過的溫暖。

阿沐說:“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她正色背了一段,像個端莊的小君子,又對他諄諄教導:“這就是說,皇叔,你要用心學習仁政,將來等孤當了皇帝,你才能好好輔佐孤。”

姜月章頓感好笑,心裡犯嘀咕:你遲早是我的傀儡娃娃,還這麼講究。

面上,他卻從善如流:“好,都聽你的。皇叔好好學習,將來好好輔佐阿沐。”

“……真的?”

阿沐卻狐疑起來。她伸著脖子,定定看了他片刻,像在仔細觀察什麼。突然,她猛一下掙開他、跳下去,往背後的女官那兒跑了去。

“皇叔說謊,孤不理你了!”

他猝不及防,一時呆住。他看見阿沐的背影嵌在漫天細雪裡,他看見空闊的明珠宮蒙了冬日的冷色,灰濛濛地佇立在天地之間;他也看見,那個小人兒一頭扎進別人懷裡,再不肯看他一眼。

彷彿操控傀儡的絲線突然斷裂,傀儡即刻叛逃。

他突然感到一種沒來由的焦躁和怒火,像是灼心的火焰倏然燒進了四肢百骸。那是他要的傀儡,怎麼能掙脫他的控制!那明明是,明明是……他的傀儡!

但他什麼都不能做,也什麼都做不了。

明珠宮的暗衛遍佈四方,隨時守護阿沐的安危。如果他要真正得到這個漂亮乾淨的傀儡,就要繼續忍。

他捏緊雙手。理智上他知道現在該去哄哄她,叫這個明珠宮裡的小主人高高興興起來,但情緒陰鬱地翻滾,宛如他受傷的自尊。他實在不想再哄她,乾脆哼了一聲,轉身顧自走了。

第二天再哄也不遲。

但第二天,阿沐沒有去殷鑑齋上課。

他心不在焉抄好了一百遍“克己復禮”,往窗外看了又看,終於沒忍住,問:“老師,阿沐怎麼沒來?”

山羊鬍的中年人有些意外:“王爺不知道?今上病重,太子殿下親自侍疾,得暫停上課。”

他的確不知道這事,不由愣了一下。花了一會兒功夫,他才想起來原來明珠宮裡是還有那麼一位皇帝,她是阿沐的生母、太后唯一的女兒。

聽說那是個瘋子。

朝廷一應事務,皆送由太后處理。而作為太子的阿沐年歲幼小,還不能監國理政,至於他這個定海王,更是才從民間找回來半年,才學完啟蒙,開始接觸四書五經和新的技術知識,對朝政插不上半點手。

所以,很多時候姜月章都忘了,這帝國名義上的主人其實是一個毫無存在感的瘋女人。他也從沒見過她。

那是個什麼樣的皇帝呢?

他很少對別人感到好奇,太后是一個,阿沐是一個。現在,他突然又有點對那個瘋子女皇感興趣了。畢竟是阿沐的生母。

他打決定下學之後就去看看,如果宮人不準他進去,他就悄悄翻個牆什麼的。這樣一來,他還能順便看看阿沐在做什麼——真的只是順便。想想看吧,就她那短手短腳、嬌嬌氣氣的樣子,能侍什麼疾?指不定端個藥走幾步,自個兒就摔了。

姜月章為了這個想象而笑起來,並且有點惡毒地想:如果她成了他的傀儡,由他用靈絲操控著,那她必定一舉一動都精妙得當,沒有半分差錯。

然而,那天傍晚,還沒等到他真正走到皇帝所在的紫雲殿,就聽到宮內迴盪起了悠遠的鐘聲。

他抬頭望去,看見高塔上的敲鍾人。遠遠望去,巨鍾像變得很小,震顫也緩慢;它實在太小,遠比這座宮殿、比它背後的天空渺小。姜月章情不自禁注意到那片無邊無際的天空:一點殘霞隱在濃濃的陰雲後,其餘都是漫天的暗色,它們重重壓下,這才將那鐘聲壓得很清晰、很近,彷彿就在耳邊。

鐘聲是什麼意思?

他不費吹灰之力就回憶起了所學的禮節內容,因而明白過來:哦,這是代表皇帝駕崩的鐘聲。

那個瘋子女皇去世了,他還沒見過呢。他不無遺憾地搖搖頭,接著又想到,那從今往後,阿沐就沒有母親了。

阿沐會傷心嗎?會哭,又會哭得多厲害?書上說以前的大孝子能哭暈過去,阿沐也會哭暈過去麼?

應當不會吧?

姜月章自己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寡之人,不覺得沒了媽是個嚴重的事。何況他一直牢牢記得,太后說過,阿沐只有他和太后兩個親人,這就說明那個瘋子皇帝不算什麼。

不過……

他又轉念一想:阿沐是個心軟的孩子,說不定會有些傷心?況且皇帝駕崩,阿沐也要守孝,大約很要受點罪、吃點苦頭。

他還是得去看看。

這麼一想,他就安下心來,繼續往紫雲殿而去。

但出乎他預料,紫雲殿裡雖然重重疊疊都是人,但空氣中並沒有他想象的悲傷情緒。是有一些響亮的、幽怨的、餘韻悠長的哭喪,但姜月章一聽就知道,那是專門擅長哭喪的人哭出來做戲的,民間也很多,他聽過好幾次,還無意聽到主家抱怨,說請個好的哭喪人很貴。

原來皇帝駕崩,也跟表演似地哭一哭就可以了?

當年的姜月章還不大琢磨得清這件事,所以他一直心不在焉地琢磨著,一面又撥開人群往裡走。

到了靠近核心一些的地方,就能聽到真正的哭聲。一些人細細弱弱地哭,聲音發啞、悲傷得真切,這才是真的哭。

姜月章往裡一站,雙眼一掃,一下就看見了阿沐。她正站在太后身邊,牽著太后的手;一高一矮、一老一少兩個女人,都背對著她,而面向那一處黑幽幽的宮殿內裡。

他聳了聳鼻尖,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有宮人小步上前,低聲和太后說了什麼,然後太后轉過身,對他招招手:“月章,來。”

他走上前,站到太后另一邊。他的雙手本來是垂下的,但是太后先抓住了他的胳膊,繼而抓住了他的手。他第一次感覺到老人乾燥的皮膚和衰弱的肌肉,但太后握得那麼用力,令人聯想起至高無上的權力沉沉壓下來。

他忽而肅然起敬。

瘋子皇帝的去世並不意外,她好像原本就病了很久。一切都是早已備好的,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太后帶著阿沐和他,拒絕坐臥,就站在雪裡,看那幽居的瘋子皇帝如何出殯。

太后頒佈懿旨,太子歸沐蒼服喪兩年,期間由太后監國理政。

按制,作為親子的阿沐至少要守一天夜。太后說阿沐還小,不需要做什麼守七天七夜、哭靈哭昏的戲,但一天的夜是必須守的,這是國法的一部分。

她還說:“月章不必守夜,回去歇著吧。”

“太后仁慈,但臣願陪殿下一起。”他嘴上說著漂亮話,有些迫不及待地鬆開太后的手,繞到阿沐那邊,又牽起她的手。

阿沐一直垂著頭,到那時才抬頭看他。她眼圈紅紅的,像是哭過一場,但終究沒哭很厲害,因為那雙眼睛烏黑清澈依舊,一點沒有腫起來的意思。

她對他點點頭,勉強提了提嘴角,像是笑,接著又去望著太后:“皇祖母,皇叔跟孤……跟我一起就行了,皇祖母才應該回殿休息,別累壞了。”

姜月章隱約覺得,阿沐似乎在等太后說什麼。然而,太后半晌都沒說話。

他隱秘地觀察著那個帝國最尊貴的女人。突然之間,他吃驚地發現,那位老人竟然顯得如此頹唐、憂鬱,真正像個普通老人,而不是輕描淡寫間定人生死的太后。

那個普通的太后凝視了片刻孫兒,像是有些遲疑,卻還是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頂;她的動作很輕柔,像是怕驚動了什麼。

“好孩子……別怕,啊。”她說了這麼一句語焉不詳的話,隨後看向他,“月章,你陪著阿沐罷。”

說完,太后就真的松了手,招人扶著,上了候在一旁的靈晶飛車。但上車前,她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皇帝的靈柩,喃喃道:“那是……哀家的親女兒啊……”

夜色中,姜月章分明看見一滴眼淚滾落,又沒入這冬夜的沉寂之中。

被他攥在掌心的小手,也在同時微微一抖。

他低下頭:“阿沐?”

小孩兒緊緊盯著太后,看不清表情。

姜月章彎下腰,試圖將她的神情看得更清楚,但他堪堪才折下去,就被阿沐撲在身上。一個有力的小糰子,用了十二分力氣抱著他,架勢活像要把她自己拍成個扁糰子,貼在他身上才好。

他乾脆用了些力氣,將她抱起來。

她乖乖的,一點不掙扎,整個腦袋埋在他脖子上。過了會兒,他聽到一抽一抽的聲音,脖頸的皮膚也濡溼起來。

怎麼哭了……失去母親,還是很傷心麼?

他一邊想,一邊輕拍她的背,安撫著:“好了,好了,慢些哭,皇叔在這兒呢。”

“皇叔……”

“在這兒。”

“皇叔,孤,我,我……”

他發覺,阿沐似乎不太願意自稱“孤”了。

“怎麼了?”他耐心地問。對她,他從來是很有耐心的。

但阿沐沉默很久,卻只是搖搖頭,再搖搖頭。沒等他生出些許被隱瞞的不快,她就已經將他摟得更緊,小聲說:“皇叔,你會一直陪著我嗎?”

他說:“嗯。”

她又問:“我遇見皇叔的時候,就是在殷鑑齋那次是不是?皇叔,你是異姓王,所以我們之間沒有血緣關係,是不是?”

沒有血緣關係……他心中模糊地一動,飛快閃過了什麼,但那念頭實在模糊,無法被描摹清楚。他想不清,也覺得不必細想,就耐心哄她:“雖然沒有血脈聯絡,但我會一直陪著你,直到我死為止。”

這是真心話。一旦她成了他的傀儡,自然會被一直放在身邊。他尋思過了,他應當是不會膩煩她的。

阿沐縮在他懷裡,又抽抽鼻子,悶悶地說:“那我們說好了哦……不,皇叔要發誓,你要發誓會一直陪著我,直到我死。”

她那份身為太子的霸道任性又冒出頭了。

姜月章討厭被命令,也討厭被人頤指氣使,但他忽然發現,也許阿沐是個例外。她再怎麼霸道再怎麼任性,只要她人在他面前,他就能平心靜氣。

“好,我用全部的修為和這條命發誓,我會一直陪著你,到死……不,死後也不會停止。”

——死了都不會放手。他要是死了,她就得葬在他身邊。

阿沐笑起來,卻又喃喃說:“皇叔真是個好人,可是,也是因為我是太子,是歸沐蒼吧……”

一向無憂無慮的孩子,在那個下雪和哭喪的夜晚,像是突然被催熟,竟生出大人似的憂鬱來。

在那個夜晚,姜月章還不能懂得她真正的心情。多年後他回想起這一夜,才懂得背後的洶湧:先帝去世,太后也終於告訴阿沐真相,原來之所以要她一直隱藏自己的性別,是因為她並非皇室血脈。先帝只生下了一個男孩兒,而那個男孩兒出生不久就夭折了,所以為了大統承繼,太后秘密從民間抱了一個孩子回來,就是阿沐。

同樣是多年後,他問阿沐是否怨恨過太后。她說不,因為太后原本可以抱一個真正的小男孩回去,但是因為遇到了她,覺得她被抽取了靈晶、丟在慈幼局裡很可憐,又很頑強,太后心中不忍,就寧肯讓她女扮男裝地來扮演這個“歸沐蒼”。

多年後,阿沐會說:“我永遠敬愛皇祖母。”

而多年前的那個雪夜,在引魂幡“嘩啦”響動不停時,小小的阿沐依偎在他懷裡,也說:“但是沒關係,我會好好做好自己的事。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職責,皇叔,對吧?皇叔的職責是輔佐我,我的職責是當好太子,以後當好皇帝。”

對於這麼一番大道理,少時的姜月章心中很不屑;他覺得這都是太后他們教導的陳腐言論。人只要夠強,就能隨心所欲,其他都是騙人的。

但他不和阿沐爭辯,只說:“也許吧。總之,我是一定會陪你的。”

阿沐突然噗嗤笑出來,輕輕踢了他一下:“皇叔,你這個人說話老是半真半假,好狡猾啊,怪不得要天天抄聖人言。”

他不吭聲了。其實他覺得很奇怪,為什麼阿沐像是有讀心術,總能輕易知道他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那麼她知道他心底最真實的想法嗎,她知道他想把她變成傀儡嗎?

應該不知道。如果知道,她就會害怕,說不定會嚇得尖叫、哭喊、退縮不停。這世上任何一個人知道,自己其實隨時面臨生命危險,恐怕都會坐臥不安。

而不是像阿沐,小小一個糰子,怡然自得地偎在他懷裡,笑一會兒,又哭一會兒。

他們一起守過了那個光影重疊、哭笑也重疊的夜晚。

姜月章一直記得,那一夜即將過去時,他正推開窗,去看天邊的晨星。阿沐一整夜都牽著他的手不放,困了就使勁揉眼睛,樣子挺逗的。

“皇叔。”她聲音帶著濃濃的睏倦,變得有些傻里傻氣。

他說:“嗯。”

“皇叔,我覺得我比以前更喜歡你一點了。”她大大打了個呵欠,又趕快揉揉眼睛,“你還是、還是很好的。”

喜歡……

他突然手癢,乾脆捏了一把這糰子的臉。他捏得有點重,糰子頓時“嗷”了一聲,生氣地說:“大膽!”

他逼問:“阿沐,我以前就不好?”

明明入宮以來,為了讓她鬆懈防備,他簡直對她有求必應、千哄萬哄。這輩子他從沒對誰這麼好過,這麼忍耐過,還忍得心甘情願。

那小糰子明明很困,頭都一點一點的,但聽到他的問題,她卻露出得色。那小小的狡黠之情,讓她一瞬間從傻糰子變成了小狐狸。

“這個嘛,”她笑起來,得意更甚,“皇叔自己知道的。”

模稜兩可的話,讓他心中微跳。

但那肯定是故意的。皇室所謂的馭人之術、帝王心計,就是用模稜兩可、似是而非的話,讓別人猜來猜去,而越是猜測,就越是自己嚇自己。

明明不可能真的看出來。

他又捏了一下糰子的臉,不客氣地說:“詐我?你以為自己是個油炸糰子?”

“……嗯?”

小孩兒困惑地看著他,沒弄清那話的意思。

她想問,但那時候,太陽出來了。

下了一夜的雪,掛了一夜的風,到清晨便是天清雲澈;金色晨光自東方而來,穿過明珠宮硃色的塔樓和窗戶,落在她身上。

她揉了揉眼睛,拉拉他的手:“皇叔,我要睡了。”

只在那一刻,他想,這是那一剎那……

他忽然覺得,也許活人比死了的傀儡更可愛。

……

阿沐開始變得不太一樣。

她比過去更加用心學習,也更加喜歡纏著他問民間的事,而且私下相處時,她也不愛自稱“孤”了。

“皇叔,普通百姓平時吃什麼?”

“他們過節吃的臘肉和宮裡一樣嗎?”

“一年要花多少銀子?”

“皇叔去過永康城以外的地方嗎?”

他漸漸就答不上來了。他怎麼知道其他人吃什麼、一年花多少錢?他又沒有家人。

但在她面前,他永遠好面子。為了避免丟人,他也開始更加關注民間事務,不惜向老師請教,還向太後身邊的人請教。他知道那些人常常出宮。

常常是他自己頭一天也才瞭解過的事,第二天就裝成很懂的樣子,去跟阿沐講。

這樣自然有弊端,比如太后的人會告訴阿沐,他也正在悄悄學習。這其實是個很簡單的道理,但那時候他竟然沒想到。

理所當然,阿沐很快就知道了他這“臨時抱佛腳”的行為,還嘻嘻笑著擠兌他,擠兌了好久。

搞得姜月章大為惱火。

少年人面子薄,他心中憋了一口氣,自此學習更加用心,絕不肯讓她再看輕自己。很快,教他的老師就回稟太后,說再也教不了他什麼了。

但這些意氣之爭都只存在於他自己的心裡。

事實上,阿沐從來不曾在意這些。她是明珠宮唯一的繼承人,註定是未來的皇帝,她何須與別人競爭什麼?

等到春暖花開的時候,她已經完全忘記了曾嘲笑他的事。她正沉迷於歷史,還暫時性地有了好為人師的毛病,成天拉著他,要給他當小老師。

在御花園裡,他們坐在灌木旁邊的草坪上。阿沐扭來扭去想躺下,但被那邊的姑姑一瞪,她就乖乖挺直脊背。

他悄悄說:“你可以靠我身上。”

她立即照做,還甜甜地誇他:“皇叔真好。”

他禁不住笑:這小傀儡,越來越會說話。要是做成傀儡,可就不會說話了……不過,還是傀儡好,不會褪色也不會改變。

經歷了一個寒冬,春日的陽光讓人身上暖洋洋的,心情也不覺懶散起來。他一邊曬太陽,一邊給身邊的小傀儡當靠枕,也一邊想著自己那些不可告人的盤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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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他會覺得自己像一株帶毒的植物,即便攤平了曬在陽光下,也只能曬出更多的毒液來。

而阿沐絲毫不知情,還舒舒服服地靠在他這株毒物身上,跟他嘰嘰喳喳不停。

“……皇叔,你知道兩百年前的‘奉山之亂’嗎?那一次外賊一直打進了永康城,大燕險些滅國。要不是三年後武帝平叛、恢復衣冠,今天我們都不知道在哪裡……”

姜月章心想,他其實知道那段歷史。他已經粗略學了一遍國史,像奉山之亂這種大事,他記得清清楚楚。

但他什麼都沒說。他只是坐著,靜靜地聽她講。春陽和微風或許也有靈力,它們令日子變得漫長,也令和她相處的時刻變長;他彷彿能聽見時間流逝的滴答聲。這樣無波無瀾,沒有黑暗、沒有爭奪也沒有血腥的時光,他本該覺得無聊,實際卻恰恰相反。

總歸他現在也沒有下手的時機,他模模糊糊地想,那不如等阿沐再長大一些、再長大一些,那時動手也不遲。

可連他自己也沒想過,機會竟然來得那麼快。

那一年的春末夏初,永康城裡的東風比往年更強。天氣晴朗的日子裡,城裡飛起了一隻又一隻紙鳶。永康城的居民愛放紙鳶,從普通的燕子、蝴蝶,到各種奇花異草、秘聞靈獸,有錢人還興攀比,搞了很多紙鳶比賽,一個比一個花哨。

自從第一只風紙鳶飛起,阿沐就不大坐得住了。

她時不時就用目光去搜尋天空,表情裡透出十足的渴望。如果有她最喜歡的燕子紙鳶,她更是會兩眼放光,而假如是燕子紙鳶飛得最高,她就會高興得雙頰暈紅。

聽賀姑姑說,阿沐最喜歡放紙鳶,以往每年東風起的時候,她都會興沖沖地登上宮牆,牽著風箏跑個不停。

他不禁脫口道:“那讓阿沐去啊。”

話說完才反應過來不合適:阿沐正服喪,禁玩樂,紙鳶自然也不行。

四周靜默,宮人們紛紛垂首,連賀姑姑也不例外。經過小一年的學習,十三歲的姜月章已經明白,這世上禮法最重、人情次之、個人最末,哪怕是對一個從不見面、毫無感情的“血親”,阿沐也要規規矩矩服喪到兩年期滿。

他突然不滿起來:一個瘋子皇帝罷了!

他從不知“敬畏”為何物,所有剋制與忍讓都是暫時的,是為了最終強大起來以後為所欲為。他一直這麼堅信,對所有“大道理的限制”都不屑一顧,所以,因為服喪而不能放紙鳶?太可笑了。

活人的笑靨,難道不比死人更重?更何況他私心裡,從來只有這麼一個活人重要。其他活著的人不能同她相比,死人就更不行。

對於可笑的阻礙,就要設法去除。

他行動力很強,對自己的目標也十分執著。很快,經過了幾天的謀劃,他找好了一條通往宮外的路。

在某個雲層很薄、天色很藍的中午,吃飯之前,他拉著阿沐,低聲問:“你想不想放紙鳶?”

阿沐愣了愣,緊張地回答:“不行不行,皇祖母會生氣的。”

他得意地笑了笑:阿沐第一反應是太后,而不是她自己不願意,這就好。

“那我們不讓太后知道,不就好了?”他循循善誘,“今天下午,我是武場演練,你是休息,沒課。等等吃過飯,我們悄悄溜出去,去永康城裡放紙鳶。”

阿沐嚇了一跳,可再一眨眼,她的臉色就陡然明亮起來。

這小孩兒從來不是什麼安分守己的性子,相反,她骨子裡有股躍躍欲試的冒險精神。

“你有把握?”她興奮了,但還保持冷靜,“那我們怎麼出去,又什麼時候回來?”

“你跟著我就行。放個紙鳶再逛一會兒,最多兩個時辰。”他信誓旦旦。

阿沐又抿起嘴唇,掙扎了一會兒,但很快她就下定決心:“好!”

那個下午,最初一切順利。

阿沐為了出去民間吃東西,午飯特意只吃了一點,完了就裝困,說要回房間睡覺、誰都不許打擾。而他則是去武場走了一趟,很快就偷偷溜去阿沐的房間。

按著計劃,他帶上阿沐,順利避開暗衛的耳目,一路往明珠宮外跑去。

等到他們真的從暗道順利出宮,真正站在了屬於百姓的大街上,阿沐伏在他背上,才“哇”地一聲大叫出來。

“皇……你好厲害,好厲害!”她激動地使勁兒掐他肩,但還記著不能大叫出“皇叔”這個名號。

阿沐貼在他耳邊,稚嫩的聲音發出連珠炮似的詢問:“你怎麼做到的?我從沒成功溜出來過!暗……衛兵都神出鬼沒,你怎麼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換崗?”

不得不承認,他愣住了。

是啊,他怎麼能從暗衛嚴密的耳目下,順利帶著阿沐逃出明珠宮?

——因為他為了避人耳目地殺死她、將她變成自己的傀儡,所以他一直都在查探宮中資訊,做好萬全準備。

那,這豈非是說……

十三歲的姜月章如夢初醒:現在只有他們二人在宮外,豈不是最好動手的時機?

動手……

他環顧四□□城的城中心,人來人往,不是發生兇殺案的好地方。

他站得太久,引得背上的小人兒心急。

“皇……哥,哥哥!你別傻著不動,快走,萬一被人抓回去就白跑一趟了!”她用勁抱著他脖子,晃來晃去,像一大團會自動揉麵的麵糰。

不知怎地,他心中一動:“你叫我什麼?”

“哥哥啊。我叫你哥哥,才不會引來別人注意。”她理直氣壯,還繼續催,“快走快走!”

不過是一個簡單的、合乎情理的稱謂罷了。

卻讓他魂不守舍起來。

他揹著這小孩兒,隱在人群裡,一步步朝有紙鳶升起的地方走去。他知道永康城裡有幾處廣場,慣來是放紙鳶的好地方。現在風力正佳,天空中冉冉無數五彩裝飾。

他是不是恍惚記得,他也曾像這樣背過誰,穿行在陽光溫暖的街道上?

還是誰曾像這樣背過他,也口口聲聲叫過他“哥哥”?

沒有,他很確定,沒有。

一切熟悉都是無端生出的錯覺。

但為什麼,這種荒謬的錯覺竟讓他有落淚的衝動?

“……阿沐。”

他衝動地叫出她的名字。

“哥哥?”她心不在焉應了一聲,又開始使勁搖他,興奮極了,“看看看!哥哥看!”

他這才回過神,本能地抬起頭。正好一束強烈的陽光破開雲層,直直照在他臉上,明亮刺眼,令他本能地扭頭眯眼。

過了會兒,雲影重來,他才偏頭再次看去。這回看清了,原來是一隻燕子紙鳶高高飛起,超過了每一隻神氣的對手,飛上雲端,驕傲地睥睨眾生。

只是一隻小小的燕子,飛得那麼高,已經成了一個遙不可及的小點,可姜月章就是知道,那必定是一隻高傲的燕子。

會被他背上這個小孩兒看重的燕子,一定是只高傲的燕子。

“哥哥哥哥,我也要放,我也要!”她開始磨他,迫不及待地指揮,“放燕子的,放燕子的!”

這小傀儡,先命令起他來了。他心裡嘀咕,繼而無奈地發現,自己竟然也習慣了。

“好好好,燕子的,知道了。”他頓了頓,“阿沐,你知不知道,買東西是要錢的。”

“買……”

她顯然有點糊塗。作為一個錦衣玉食長大的太子,阿沐雖然學過買賣的概念,卻從沒實踐過。

他逗她:“你有錢嗎?”

她立即說:“我有沒有很重要麼?皇……哥哥有不就行了。”

“那我也沒有呢?”

“啊……”

阿沐為難了一會兒,往他身上一趴,垂頭喪氣地說:“那我們就回去吧……總不能硬搶。下回能出來,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聽上去可憐極了。

姜月章頓時心軟,忙哄說:“逗你的,我計劃周全,怎麼可能漏了錢?你要燕子的紙鳶,具體是喜歡哪種花樣?”

她埋在他背上,漸漸發起抖來。

突然,她笑出聲:“哥哥,你太好騙了!”

每個字都透出無盡得意和快活。

原來她剛才是裝的。他懊惱地反應過來,恨自己輕易上當,可這“恨”也不是真恨,是會讓人一邊笑一邊罵她的那種“恨”。

這是什麼樣的情緒……想不明白,可真奇怪。

他賭氣地想:真煩人,還是殺了當傀儡吧!

不過,還是再等等。現在依舊人太多,還有紙鳶沒放。

那天下午他們擠在人群裡,放了一會兒紙鳶。阿沐親自千挑萬選的燕子造型,花花綠綠的配色和圖案。姜月章曾在明珠宮見過幾個紙鳶,是受寵的宮人們放的,就那些紙鳶也遠比民間街頭買的精緻許多,更別說太子殿下的愛用品了。

但——興許是他記錯了,但也興許沒記錯——那天阿沐抱著他買的那只紙鳶,蹦蹦跳跳、興高采烈,一點不像宮裡精心養育的太子殿下,只像個普通人家的小少爺。

接下來,之後……

姜月章也記得很清楚。

他清楚地記得,他耐心地哄她,說:“這裡人太多,我們來晚了,跑不起來,風箏也飛不高。”

她問:“那我們怎麼辦?”

他指著郊外:“我們去外面放。� ��郊外有高地,在那兒放紙鳶,肯定放得比誰都高。”

阿沐無疑是個聰明的孩子,但那一年她只有七歲。一個七歲的聰明小孩兒,無論如何都鬥不過十三歲的少年心機。更何況,為了這一天,姜月章已經籌謀許久。

走在往郊外的路上,姜月章一直在默默思索。他嘗試按照尋常人的倫理、道德來思考,自己的行為會被如何定性。

首先,白眼狼,這是肯定的。是太后救了他,給了他身份地位,讓他受名師教導。如果他殺了太后唯一的孫兒,就是恩將仇報。

接著,阿沐是君,他是臣,以臣弒君就是以下犯上,也是不可饒恕的重罪。

再有,阿沐信他、依賴他,而他利用她的信任謀殺她,是背叛。

根據常理,能夠得出這三點結論。

“不忠不孝不義……”他心不在焉地呢喃出聲,其實也是一種變相的試探。

果然,走在他身側、抱著大紙鳶的阿沐立即抬頭,問;“什麼不忠不孝不義?哥哥,你不要悄悄說我壞話,我不是這種人。”

“……沒說你,傻子。”他扯了一下她的臉,看那白嫩嫩的臉頰留下幾個指印,心中湧起一種古怪的滿足,就像佔有慾極強的所有者確定了所有權。

阿沐不高興地瞪了他一眼,擺出太子的威嚴:“那你在說誰?”

“說我自己。”他微微一笑,誘哄似地,“若我是個不忠不孝不義之人,阿沐會如何?”

小孩兒用一種超出年齡的銳利目光盯他一眼:“你說認真的?”

“認真的。”

“你真會做出這樣的事?”

“說不定會。”

“只有會或者不會。”

“好吧,那麼,會。”

阿沐的神情忽然變得極其嚴肅:“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會親自殺了你。”

他心中驀然一沉。

或許臉色也陰沉起來,因為阿沐也露出不高興的神色。

“明明是你不好,說些掃興的話。我要負責任的嘛。”

小孩兒往前面的山道跑了幾步,踏過幾叢青草,悶悶不樂地說:“明明是你不好,你還生氣!討厭,我不理你了!”

他更惱火了:什麼,還是他不好?明明是……

……是什麼?

他哄騙她出來,不就是為了取她性命、將她做成傀儡?

他根本不在乎什麼“常人的道理”,不在乎自己是不是會被唾罵為不忠不孝不義之人,所以他為什麼要在乎她口中的好或不好?這些有什麼意義?沒有意義。

等她成了他乖乖的、毫無生氣的傀儡,這一切就都毫無意義。

他可以帶著她的屍體,逃去天涯海角隨便哪裡,而她會一直陪著他。這樣她才能永遠屬於他。

他該高興的,他快成功了。

可事實上……他只是變得更心不在焉,更魂不守舍。

那座小山丘很平緩,不高,因為天氣好,間或也能遇見來散步的人。他心事重重,一個勁帶她往林子深處走。

“哥哥……”

“哥哥……”

“哥……皇叔!”

她生氣了,在原地停下不肯走了。

他恍然回頭,正見她一把將紙鳶甩過來,臉色氣得通紅:“你有什麼好生氣的,明明是你不好!你討厭,我不跟你放紙鳶了,我要回去了!”

嘴上說要回去,可實際上,那傻糰子只是站在原地,一臉憤憤地盯著他。

這個憤怒的表情,通常也能被解釋為“等待解釋”。

姜月章生來就是個會審時度勢的聰明人,所以最明智的做法是立即走過去,甜言蜜語哄她開心,這樣就能繼續帶她往前走。走到沒人的地方,悄悄殺了,用傀儡術操控著再偽裝一段路,之後就隨他去哪裡。

他動了動,走回幾步,彎腰平視她的眼睛。

說些什麼,他告誡自己,說些好聽的,輕易就能哄好。

但他的嘴好像突然有了自己的意志,不聽使喚,只緊緊閉著,像是給塗了厚厚的膠。

在那座陽光下漏的樹林裡,野花處處的山道上,他們靜靜對視,像兩隻各不服氣的小獸。

好半天,是阿沐先服軟。她一扁嘴,嚴肅變成了委屈:“那,那真要是你做了不忠不孝不義之事……我先問你,問清楚你是不是有苦衷,行不行?”

他又不是在生氣,他煩躁地想,跟這有什麼關係?

可他又分明聽見自己的聲音。剛剛還緊閉不能張開的嘴唇,突然又輕易恢復了功能,吐出兩個字:“不行。”

阿沐看上去更委屈了,也更氣惱。她眉毛皺得緊緊的,還磨了幾下牙:“你這個得寸進尺的討厭傢伙……那好吧,再多加一個條件,如果你是為了我才做了壞事、走了錯路,我就跟你一起承擔。如果我覺得實在不能不殺你了,大不了,大不了……”

她糾結了一會兒,突然深吸一口氣,大叫說:“那你也殺了我好啦!”

按常理來說,人即便能清楚地記錄回憶,也無法記住自己的每一個表情。姜月章也是如此,但這一刻是個例外。

他能夠清晰地回憶起來,當她說出這句話之後,他是如何一點點睜大了眼。驚愕的情緒一寸寸蔓延,從血管往上湧,令他眼周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拉扯。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什麼?”

“什麼,你還要我再說一遍?這麼過分的話,你居然還要我說一遍?”

她更生氣了,一巴掌拍上他的臉:“姜月章你這個逆賊,聽好了,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你是為了我而做了壞事、走了錯路,我不得不殺你,那我也允許你殺了我,聽明白了嗎!”

她打得挺疼。小小一個人,生氣打人時力氣也不小。

但這都不算什麼。

無論是什麼,都比不上他心中的驚愕。

他出生以來,隨時面對的都是掠奪和被掠奪、欺騙和被欺騙、謀殺和被謀殺。他很早就懂得,如果你要殺人,那就要做好被殺的準備,而如果你在被殺的時候反抗,那也要做好死得更慘的準備。

沒有人會自願將性命給你。自己的命自己管好。

所以如果他想要她的命,就要自己去拿,並且做好了反過來被她殺死的準備。

這才是天地萬物的至理。那些“大道理”都是陳腐的言論,天地間只有這麼一個道理,可以叫物競天擇,也可以叫殺人者恆殺之,隨便什麼,反正都是一個意思。

“……姜月章,姜月章,你傻了啊?”

她又一個巴掌拍過來,霸道到了極點。

“你到底還要不要帶我去放紙鳶?要是你敢騙我,我就打你!”

他捂住臉。很好,現在他兩邊臉頰都是巴掌印了,給別人看到,肯定以為他是阿沐的僕從。

想著想著,他卻笑出聲。低啞的笑聲,他自己聽著都覺得滲人。

也不怪阿沐略嚇了一跳,警惕地說:“怎麼了,你又要扯什麼么蛾子?”

“……阿沐,你說的是真的?”他儘量輕柔地問,避免將她驚嚇,“如果有那麼一天,你要殺我,你也會允許我殺你?”

阿沐盯著他,小小地往後挪了一步:“你,你現在看起來好有問題……不過,君無戲言,我說了就是說了,我不會反悔的。”

她說這是真的……

那似乎,他再多忍耐一些時候,也不是不可以。

“也好。”他喃喃說,“也說不定等你大一些,會更好看。”

——做成傀儡會更好看。

阿沐更警惕了:“什麼更好看?”

他盯她片刻,微微一笑,去揉一把她的頭:“說你的紙鳶會更好看。走吧,再不放就沒風了。”

阿沐拍開他的手:“當然要去了,來都來了!快去把我的紙鳶撿起來!”

那個下午,他們相互配合,把那只普通的燕子紙鳶放得很高。他還悄悄加了幾根傀儡絲線,還讓她放得更容易;她渾然不覺,只顧亂竄亂跳、大呼小叫,哪裡像個太子,簡直是個山裡的小猴子。

等回到明珠宮,早就過了他所承諾的兩個時辰。宮裡已經亂成一團,太后大發雷霆,關他們兩個的禁閉,又佈置了一大堆懲罰性質的作業。

但是,他注意到,太后對他們一視同仁。她既沒有因為阿沐身份更尊貴、和她更親密,就袒護阿沐,也沒有因為他是主謀、無依無靠,而更多責打他。

他們一起關禁閉,甚至還能相互說說話。

等好不容易捱過了漫長的處罰,姜月章重新被帶到了太后的面前。

他記得那個夏日的清晨,太后扶著眼鏡,仔細觀察了他很久。最後,她微微點頭。

“你那‘克己復禮’,以後不用抄了。”太后說話總是不緊不慢,一個個字卻都像踩在人心底。

他猶豫了一下:“臣領旨……可,為什麼?”

太后笑了笑:“一頭不能被馴服的狼崽子,不可能真正學會人的禮儀道德。但是你已經找到了一條繩子,雖然這不是終點,而僅僅是一個起點。”

“……臣不大聽得明白。”

太后又笑,搖搖頭:“你不需要想得明白,只要做得明白,這就夠了。”

他還想再問,太后卻說:“退下吧,哀家乏了。阿沐剛走不久,那孩子說要跟你一起去喂錦鯉,有沒有這回事?”

沒錯,是有這回事。

他立即將太后的語焉不詳忘在腦後,乾脆地行了個禮,就匆匆往外面去了。

太后似乎還在笑。還是他聽不懂的笑聲,但那都不重要了。

就像他們越長越大、計劃也越來越宏偉,他們不得不表面裝作漸漸離心;

就像幾年後太后去世、阿沐親征,他遠遠站著看她哭,卻什麼都做不了;

就像後來他終於知道了阿沐最大的秘密,還得按捺所有情緒,繼續陪她演戲……

當他真切地身處其中某個時點的時候,總有很多事情是他不能搞懂的。他不明白阿沐為什麼總是顧慮太多的人,不明白太后為何捨得放棄皇權傳遞,不明白阿沐為什麼一邊說喜歡他、一邊可以放棄跟他在一起的機會……

但所有的“不懂”最終都不重要了。

因為他們一直在一起。

很多年前的冬夜,他為了哄騙她,心不在焉地許諾說他會一直陪她。這個以謀殺為目的的誓言,到頭來卻成了真,而最初的那個目的,反而早早被他扔下,一個字也沒跟她提起。

當帝國已經正式變成了共和國,佘家為首的一眾權貴樹倒猢猻散,連佘相本人也被流放苦寒邊境。當佘相遠走永康城的那一天,阿沐登上了明珠宮的最高處,望著那只車隊緩緩遠去。

他陪著她。

“皇叔,”她還是習慣這麼叫,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你說,以佘相的身體,他真能熬過這一路麼?”

他對佘相漠不關心,但他關心她,就仔細想了想:“如果佘家的子孫照顧得當,應當可以。”

她放下望遠鏡,輕輕打了他一下:“你跟佘家虛與委蛇那麼久,和佘濂那胖子有沒有點真感情?”

他思考了一秒應該說真話還是假話,而後迅速回答:“有一些,但不能因私廢公。”

阿沐定定看他片刻,搖搖頭:“姜月章,你又說謊了。”

他沒作聲,卻有些困惑:她怎麼又看出來了?

很多年前,當她還是個小孩兒的時候,就能一眼看出他說的是真是假,而多年後還是如此。

他一邊思忖,一邊矢口否認:“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阿沐卻笑出聲。

“草木有沒有情,我不知道。但是皇叔多半是沒有的。”她又用望遠鏡去看另一邊,隨口閒聊似地,“我小時候,你不是一度很想殺了我麼?”

那個瞬間,他如遭雷擊。

他一直將這個秘密瞞得很好,他發誓他睡夢中都不曾吐露一個字。他誰都不曾告訴,隻言片語也沒有,他絕對……

否認吧?否認就好了。

“你……”

可他動了動嘴唇,最後只是乾澀地問:“你怎麼知道?”

阿沐唇邊帶著一點耐人尋味的笑,還有些得意:“我一直知道。皇祖母早就跟我說了,皇叔不是好人,很危險,就像沒有管束的野獸,隨時都可能暴起傷人。”

“皇祖母問我有沒有信心收服你,我說有,所以她就隨我去了。”

他呆呆地站著,忽然感受到了極度的寒冷。

“那你,還……”

他越想越冷,冷到骨髓裡,因為他想到了某種可能。那是他最恐懼的一種可能。他不想問,因為逃避就可以不必面對,但他又不得不問。

“……阿沐,”他打了個寒顫,聲音都在發抖,“那你……是在騙我?你對我的感情……都是騙我?”

阿沐重新放下望遠鏡,側頭凝視她。這個動作忽然和當年的太后重疊了;她們沒有血緣關係,但她們的氣質無比相似。

“姜月章,我說我要收服你,但我從沒騙過你。一切言行,全都出自我的本心。靠欺騙得來的臣服,我從來不屑為之。”

她微微一笑,驀然帶了幾絲促狹:“我又不是你!皇叔才喜歡騙人,真真假假,也就我能一眼看出來了。”

他像是猛地被人扔進世上最深的深淵,卻又陡然給重新撈起來,晾曬在了陽光下。

他悶了一會兒,沒想好自己是該生氣,還是不該生氣。但阿沐已經張開手臂,用力抱住了他。

他也就從善如流,將她收入懷中。她長大了,的確更漂亮,也再不是弱小的、可以□□控的孩子。他再也不可能將她變成自己的傀儡,但現在他覺得,還是這樣更好。

“皇叔,告訴你一個秘密。你知道我為什麼要特意來這裡看佘相他們的車隊?因為皇祖母說過,她年輕的時候真的愛過那個人,而且非常愛他。但是……”

“但是?”

“但是,她也最瞧不起他。”

阿沐在他懷裡蹭了蹭,還來親他臉頰一口。真是會哄人,輕易就將他哄得輕飄飄的,心甘情願配合她問:“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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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佘相曾經是最可能改變這個國家的人,但他反而成了壓在別人頭上的大山。佘相一直以為他和皇祖母是棋逢對手,哼,他也配?他明明是世界上離皇祖母最遙遠的人。他根本不理解皇祖母的理想,也不理解她的人品。”

他心想:我也不理解。

如同心有靈犀,阿沐抬起頭:“我知道你也不理解。你不理解太后,也不理解我,你對我之外的所有人都沒有感情。其實你根本不算個正常人吧,皇叔。”

他收緊手臂。在她的目光中,他無所遁形,但他也不想承認。

“你想說什麼?”他移開目光,卻不肯放手,“我也和佘相一樣,是離自己心上人最遙遠的人?”

“是啊。”

她接得毫不遲疑,緊接著卻又笑著,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頭髮。那的確是個溫柔的動作。

“但你跟佘相不同。無論你是否理解,你永遠都站在我這一邊。”她說,“你是離我最遙遠,但也是離我最近的人。我們會一直在一起。”

好半晌。

他才長長吐出一口氣。

他低下頭,將臉埋在她旁邊。

“阿沐,你總是會嚇我。”他說,“說了這麼多都是嚇我,其實只要最後這兩句就行了。”

“那可不行,我才不讓你太得意。”她又促狹起來,“誰讓我從小欺負你欺負慣了?你就受著吧。”

他閉上眼。

“……嗯,我受著。”

心甘情願,甘之如飴。

大燕共和國元年,經歷了一番波折後,二十八歲的姜月章擔任執政官,任期十年。

末代君主歸沐蒼以雷霆身段、卓絕胸懷,操控了歷史上最值得記載的風波之一,後人稱讚其為“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此後,這位年輕的前朝君王自去逍遙山水,不再過問俗事。

就連他失散民間的表妹給找了回來,他都沒有出面,只是封了個郡主的名頭。

執政官娶了那位郡主。這場被所有人視為政治聯姻,竟然穩定地持續下去,據說執政官夫婦還頗為恩愛。

野史記載,那位郡主實則就是末代君主本人,她實則是個女扮男裝、狸貓換太子的傳奇人物,而執政官與她早就兩情相悅。

但野史傳聞,不足為信。

十年任期後,執政官再次當選,其夫人始終操持國家福利體系的創辦、執行,人們普遍認為其夫人也為執政官爭取了不少選民支援。

共和國第十八年,執政官公務途中被刺殺,命懸一線。

當是時,執政官夫人裴沐站了出來,聯合經濟大臣林蒔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展開徹查,不僅迅速抓住了兇手,更是揪出了一連串陰謀家。

其熟練的政治手腕,令無數人為之側目。

這場復仇只花了二十一天,便宣告完成。

第二十二天,執政官傷重不治,與夫人最後告別後,含笑辭世。

據在場人員說明,夫人情緒十分穩定,一滴眼淚也沒流。之後七天,她從容不迫地安排好了丈夫的政治遺產分配。

讓人奇怪的是,她連自己的接班人也安排好了。

第二十九天,人們發現執政官夫人也溘然長逝。她去世時,手中緊緊抱著一隻陳舊的燕子紙鳶。

遵照二人的遺願,他們被合葬於永康城的公共陵園中。

由於執政官夫婦深受敬仰,此後無數人都給孩子取了他們的名字。一個城市裡總有很多個姜月章,也有很多個裴沐。

之後百年,共和國雖歷經內鬥、戰爭,卻始終存在。

修士同盟創辦的學校是頂尖學府,但同時,還誕生了許多其他優秀的學校。而在執政官夫婦的努力下,國家福利體系惠及萬萬人,使得無數貧困子弟有機會讀書、修煉,從而擺脫了出賣壽命而生存的命運。

在有序的社會之外……

還有一個更自由的修士世界肆意生長。

和過去千年中的同道相比,他們要受到法律約束、官府約束,不能仗著修為就隨意欺負弱小。

但和政府治下相比,這終究還算一個自由的、野蠻的世界。修士們接受僱傭而行動,結成小隊四處冒險……

還會為了傳說中的寶物而大打出手。

在共和國迎來第一百年生辰時,一個驚天動地的訊息爆了出來:

——共和國初期曾傳說發掘、後來又神秘消失的神礦,再次出現。

但這一回不是礦藏,而是真正的神代遺蹟。它就藏在西方的崑崙山脈中;誰若能走進遺蹟的深處,誰就能得到天神的穿成。

一夜之間,修士世界就沸騰了,甚至連政府都派出了專家團前去尋找、考察遺蹟。

和那些裝備精良、來頭不小的團隊相比,某位自由行動、單打獨鬥的修士,就顯得很不起眼。

更何況,這名修士最近還遇到了一件頭疼的事:一個敵對修士突然發神經,纏上她了,非要跟她一決生死。

這名倒黴修士有一個非常大眾的名字,叫裴沐。

而那個發神經的敵對修士也有個很大眾的名字,叫姜月章。

可惜他們不是那對恩愛的執政官夫婦,而是相看兩相厭的死對頭。

至少,裴沐是這麼認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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