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糾紛後, 兩人緊趕慢趕, 才沒有耽誤私塾開課的時辰。
走進學館時,蘇小昭餘光一瞥,看見幾個學童臉上的惴惴不安。
她慢條斯理地淨了手,在案上布好筆硯書籍,才問:“楊碩, 魯二栓,張虎子,怎麼了?”
幾人面面相覷, 魯二栓先開口說:“夫子,昨日我爹不知怎麼的, 突然就問起我的功課, 還仔細問夫子都教了什麼。我說到一半,看到爹的臉色不對就沒接著說了。”
“我爹也是。我說夫子比以前的夫子好, 除了經義算學,還會教我們聲學光學……”楊碩說。
“我娘昨日從菜市回來後,也問我了。”張虎子也喏喏張嘴,“我說了之後, 娘說夫子教的東西, 會冒犯雷公電母, 是不敬神明的……”
雖然是小孩子, 但他們仍是敏感地察覺到不對了。明明蘇夫子,是他們見過最博學最有意思的夫子了,為什麼不論他們怎麼說, 大人們就是不喜歡夫子呢?
再怎麼粗神經,學童們此時也知道,鎮上人這樣說,很可能會損了蘇夫子的名聲。
“好了,我已知曉。”一絲異色劃過眼底,蘇小昭出聲打斷道。
她臉上神色不變,似乎完全不為所擾,只是翻開書籍,將沙漏倒置,淡聲說:“先上課吧。”
頓了頓,在底下一眾學童擔憂的視線裡,她忽而微一苦笑:“或許,我能給你們授課的時日,已經不多了。”
“夫子!”“夫子……”
學童們頓時惶然驚呼。
一時之間,都被這句話激起眼中泛起水汽。
雖然他們知道夫子從不用戒尺懲罰人,便偶爾大著膽子,捉弄一下這位看起來正經清冷的女夫子,但他們打心底裡,其實是十分仰慕和尊敬這位博學到近乎無所不知的蘇夫子的。
誰也沒有想到,她會突然提出離開。
“肅靜!上課了。”
見到座上的夫子重新繃起臉色,學童們或是抽了抽鼻子,或是抹一把眼睛,個個都一副可憐兮兮的小模樣,做出努力聽課的樣子。
……
下課後,從學館回山莊的路上,蘇小昭一路都異常沉默。
路上碰見了那位賣絹花的大娘,大娘瞅她一眼,也沒有像往常一樣上前打招呼,只是悻悻繞開她……
一直低頭盯著地面忖思的蘇小昭,只是恍若未見地,徑直走了過去。
走出一段路後。
“蘇姑娘……蘇姑娘……小瘋子。”揹著書簍的影六,在後頭擔心地喚著。
“招魂呢你?”蘇小昭不鹹不淡地看他一眼,又轉回了頭,繼續默不作聲看著腳下走路。
“我還真以為你丟魂了。”影六努了努嘴,湊近低聲說,“小瘋子,你別擔心,影一已經去查流言是從哪裡出來的了,很快就……”
蘇小昭回頭,用手指戳遠他肩頭,“安靜點,能不能別像個蒼蠅一樣嗡嗡嗡的。吵到我了。”
“你!”影六氣得撇開頭,誰嗡嗡嗡了,還不是擔心這沒心沒肺的小瘋子。
回到山莊之後。
蘇小昭坐在梨樹下的軟榻上,繼續託腮低頭,如同一尊沉思者雕像。
見到影一回來,影六連忙上前問:“查到是怎麼回事了嗎?誰散佈的流言?”
影一來到蘇小昭面前,稟報說:“鎮上流言出處,是上一任的私塾夫子。”
“他七日前探鄉回來後,發現私塾換了女夫子,本來就心懷不忿,此次在鎮上說新夫子品行不端,誤人子弟的,也正是他。他在鎮上有些聲望,這一次大家才會聽信。”
他略一頓,又說:“那夫子已經和盤托出,他本來只是心有不甘,並無鬧事之意。不過前兩日有人來找過他,說你教的內容不合常道,慫恿他去告訴鎮上的人……聽他描述,應該就是雍和璧的幕僚,陸子燮所為。”
“哦。”蘇沉思者點頭道。
“小瘋子,‘哦’是什麼意思?你聽了這麼多,難道就只有這一個字的想法嗎?”影六挫敗道,“悠關名聲,你能不能上點心,難道要讓你辛苦維繫了一個月的身份,就此毀於一旦嗎?”
蘇小昭猛一拍扶手,站起說:“你說的對。”
“什麼?”
蘇小昭打了個響指,激動道:“一個真正完美的人設,不僅要擁有最完美的剪影,還要有最震撼人心的結局!”
“我知道蘇度娘的結局缺什麼了,它缺少一種壯美的觀感,一種狂妄的自我墮毀的快感!我怎麼能讓蘇度娘如此庸俗地退場呢?”
她掩面長嘆:“魯迅先生說,悲劇就是將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別人看。所謂悲劇,莫過於在殘酷的世道裡,忠義者入獄噤聲,剛直者屈服彎腰,清正者含冤離去……噢,多麼可憐的蘇度娘。”
“等等,小瘋子,你在胡扯什麼?明明是在說雍和璧的人誣陷你的事,你就不氣憤嗎?”影六睜大了眼。
“氣憤什麼?”手指一叉,蘇姑娘烏溜溜的眼珠子露出,“他們說的不是事實嗎?”
影六:“……”
敢情她這一整天神情恍惚的,壓根不是在傷心或氣憤嗎?
蘇小昭摸了摸下巴,說:“不過那群小笨蛋,居然都沒有說完,明明還有更嚴重的事啊,比如說,我不僅教書離經叛道,還時常曲解經義。嘖,這是讀書人能忍的事?”
她衝影一招了招手:“大影兒,去吧,替我去使勁煽個風點個火,添個油加個醋。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我要讓所有人,永遠得不到我寬恕的淚水!”
“小瘋子,你……” “是。”
影六霍地扭頭:“影一,你怎麼還應她了,我說你……”
話音未完,影一的身影已經飛快消失在屋簷上。
蘇小昭經過,一拍他僵住的肩膀:“我都說了,話癆影衛是會被嫌棄的。”
她邊走回房,邊舉起手貼著鼻子,並指扇起來:“嗡嗡嗡,嗡嗡嗡——”
身後的影六眉毛一瞬間氣歪了。
※※
謝筠這一日走在街上,一直神思不屬,心緒恍恍惚惚的。
以前和幕僚們替公子謀事時,私底下一些見不得光的手段,他也不是沒用過。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再怎麼卑劣和不堪,行事時他也不曾遲疑過半分。
但還是第一次,從眾人商定決議後,他便終日惶惶,哪怕知道這不過是一時權宜,無論事成與否,最後定然不會傷及她分毫。
但是,夜半於床榻輾轉時,他眼前浮現的,總是那女子可能會露出的黯淡傷懷的神色。
那樣孤傲清高的女子,當是容不得半分詆譭吧?
他邊走邊思索著,結果一抬頭,發現自己不知何時來到了私塾前。
在門前踟躕許久,謝筠終於一咬牙,邁步走了進去——既然來到了,就去看一眼罷。
今日的學館似乎格外安靜。
謝筠往裡走去,聽見有零星讀書聲傳來:“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
他轉出拐角。
在看清學館裡的情狀時,他愣住,五腑俱是一澀。
座上,女子容色依舊昳豔,執卷而讀的神容清冷又認真。而座下並排坐著的學童,從昔日的二十來人,到現在,只剩下四人。
“德者,本也。財者,末也……”一名學童朗誦聲忽然哽咽,斷斷續續的,再接不上氣來。
其餘三個學童也聲音漸低,雖然沒有像那名較年幼的一樣失聲哭出,但臉上也都繃得緊緊的,看得出在努力壓抑悲傷。
“唉。”蘇小昭放下書,長長的睫毛揚起,寬慰他說,“小傻瓜,有什麼好哭的。”
“嗚嗚……虎子他們都說很想念夫子……嗚……爹爹說,我也只能再來一次,明天說什麼也不肯讓我來了……”
蘇小昭垂下睫羽,少頃,才搖頭說:“夫子說過,男子漢大丈夫,流血不流淚,你忘了嗎?”
“是、是的,夫子。”學童抽噎著拿起書,繼續誦讀道:“外本內末,爭民施奪……”
座上,女子淡但一笑,好看的桃花眼裡,眸光深深淺淺的,不知是不捨或是欣慰……
謝筠退後一步,藏身在柳樹後,舉起衣袖微掩了面——
那樣的女子,那樣的女子,不該受到這般對待!
他當時怎麼就答應了那些人見鬼的計劃呢?
謝筠心內一霎間悔恨交加。他怎麼也沒想到,本以為那些流言只是讓她一時困擾,但今日一見,竟是比他想象的還要過甚。明明說好的適可而止,難道那陸子燮做得如此恨絕,乃至要折其風骨?
“謝先生?”
謝筠霍地抬頭,竟是不知何時,那少女走到了跟前。
“蘇、蘇姑娘!”謝筠頓時吞吞吐吐地,不知手腳該往哪兒擱。
少女眉眼淺淺一彎,溫聲說:“謝先生可是來遊說的?”
“可是今日陸先生已經前來,與我相談過了,我答應考慮三日,然後再給出答覆。”她說。
“陸子燮來找你談過了?”謝筠緩過來後,忙低下眼問。
蘇小昭輕輕頷首,笑得幾分無奈,幾分寥落:“陸先生說,他知我是遭流言中傷,奈何以他一人之力,空有惻隱之心卻無法替我正名。而公子向來護短,我若是入公子門下,公子定當不會袖手旁觀,而且我若成為雍家門客,鎮中說我是庸碌之才的流言,便可不攻自破。”
謝筠一下子臉燒了起來,以往雖然也不擇手段,但從無如此無地自容之時。
“我知曉陸先生說的在理,也是為我考慮,只是……唉,望先生們能容我慢慢想通。”
謝筠連連擺手:“不是,蘇姑娘,我、我不是來遊說姑娘的。”
蘇小昭笑起來:“原來如此,是度娘多心了。”
謝筠鬆開手心,悄悄在袖下拭去手掌的細汗。看著女子姣好的面容遲疑了一陣,終是忍不住問:“蘇姑娘,你那日……為何不答應公子呢?我還以為,像公子那般的人,大多女子都會傾慕……”
見女子訝異抬眸,謝筠羞臊得說不下去了。
蘇小昭頓了頓,才輕笑著搖頭:“我明白先生的意思,雍公子他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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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角處,剛來到的雍和璧聞言腳步一頓,不知怎的,竟是沒有邁出。
然後,蘇小昭臉上微微一紅,說:“只不過,我已經有了意中狼。”
“意中郎?”謝筠驚訝得張了張嘴。
作者有話要說: 多謝酌酒姑娘的淺水炸彈,也多謝親們的鞭笞之恩(等等這個聽起來好像有點奇怪),加更感謝一下,麼麼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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