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丘死了。
人總是會死的, 墨丘這一年已經至了耳順之年, 在墨丘六十二歲壽禮的宴席上,墨丘死了。
墨丘死的時候他的眼睛是緊閉著的,他看起來就像一個睡著了的老人, 直到家裡的老僕探了探墨丘早已停下的鼻息才發現,原來這個老人已經永遠安詳的離開了塵寰, 他死了。墨子期正在幫墨丘準備後事,墨丘一生之中只有過兩個兒子, 墨子期是他的小兒子, 到了今年才方方過完十七歲的生日,墨子期是個極聰明的孩子,從十歲那年開始, 他便已經開始學會用一個成年人的方式來思考許多的問題。
墨丘死後, 墨家的家財本該都由了墨子期掌管的,墨家的長子自願放下繼承權做了個閒雲野鶴的生活, 這份的家業便也就落入了墨子期的懷裡, 只是……即便墨子期再怎麼像是一個老成的孩子,他今年卻終究不過是個未及弱冠的少年罷了。
墨子期替墨丘訂了最好的棺材,最好的禮儀仗,他想給他的父親舉辦一場足夠盛大的葬禮。
沈姨娘在替墨丘梳理著兩鬢已然斑白的髮絲,沈姨娘於人說道, 墨丘生前極講究自己的儀容,一絲不苟的整潔,換上了嶄新的衣裳, 將兩鬢的髮絲梳得整整齊齊的,胸前的釦子一個一個整齊的扣上,慢慢撫平了胸前的衣裳幾分的皺褶。
——……阿丘。
墨丘比沈姨娘年長了近二十歲,老夫少妻在了大戶人家之中卻也並非少見。
料想這世上最悲苦之事,莫非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情人之間最懼怕的怕終究是兩人陰陽兩隔的。
……
墨丘的葬禮上來了許多的人。
有好些卻都是墨子期並不怎麼認識的人。
一個一身藍色的錦衣看上去極為貴氣眉目中自有了一番威儀的男子,那男人生得俊朗,一雙鳳目卻是尤為的狹長,只是眉目之間好似終歲帶著幾分的澀然的輕愁,身後跟著幾個好似隨從一般的男人,怕是個王孫貴胄一類之人。
墨丘從來不於墨子期說過關於朝廷的事情,自然也是未曾說過墨家何時竟是於朝廷中的貴胄王孫有了什麼的關係。
隨後結伴而來的兩個男子,分明已經過了四十歲的光景,看上去卻仍如同了剛過而立之年的模樣,一個溫文爾雅的如玉的公子……和一個有著兩條和眉毛一般長相的鬍子的男人。
都是一番俊朗好看的模樣。
墨子期於那幾人分別彎腰作揖回了禮,即便,怕是他自己也是不知墨丘何時識得了那幾個出於眾人的俊朗出色的男子的。
再然後……
……
墨家莊的下人們從不敢聊起了關於墨家宅的大少爺的事,墨丘很不喜歡有人聊到墨家大少爺的事情,墨家宅的下人們只知道墨家的大少爺姓墨,名子淵,字子隱,是個相貌文采都極為風流的士子,然而……那卻已經早是十年前的舊事了。
墨子淵的畫和他的詞在閩浙以至於整個中原都流傳的極廣,一幅字畫千金怕都是不止,只是……墨子淵於十年前便早已封筆,盛年時著筆的墨寶終究不過一二之數,在士林之中卻往往是有價無市之物。
墨子淵已經近十年沒有回過墨家莊了。
十年,十年之間的變數……怕又何止了一二之數。
阿伊是墨家莊裡剛來的手腳勤快端茶送水的丫鬟,阿伊已經在墨家莊待了近五年了,卻從來沒有見過墨家的大少爺。這一日,她聽得了墨家宅裡的老僕激動地說道了幾句——大少爺回來了。便也就好奇的去前廳觀看一番。
墨家莊的大少爺墨子淵雖然與墨子期一般都是墨丘的兒子,然而,墨子期今年不過一十七八的年紀,墨子淵今年卻已是個剛過不惑之年的男子才是。
而這個已至不惑之年的男子坐在了廳前一張的搖椅上,他在看著牆上一幅的字畫,是一身做了書生打扮的青色的長袍,阿伊聽得那人緩緩地於身後之人說道,“——我終究還是要來見他了。”然而……“他曾說過,這一生都不許我踏足了墨家莊半步,我卻還是來了,他若在九泉之下知曉,可會怨我一番?”
聽聲音確是個極為好聽的男聲,帶上了幾分濃濃的自嘲之意。
那人與之說話的卻是站在了他身後一個習慣著了一身白衣的劍客,恍若指間落雪一般純白的顏色,猶如遠山一般孤高絕冷的氣質,是凜然的劍氣,還是斂於了眼底漠然的殺氣。
分明是個極為俊朗好看的男子,然而,那周身冷然的氣質卻是讓人不敢微狎了半分的。
那男人怕是只有在望見了眼前那一身青衣的男子的時候,向來冷極的眸子裡方才會閃過幾分的暖意來。
那一身青衣的男人終於踩著極緩的步子緩緩轉過了身來,長及入鬢的雙眉,薄薄的唇,好看的鼻子,還有……宛若潑墨一般漆黑的眸子。這男人……分明是個已過不惑之年的男子,那般的眉目,薄唇,好看的鼻尖……卻竟還是如同了個堪過而立的年歲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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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非對於天下所有的男子而言,這男人到了骨子裡的風流之氣會隨著年歲的增長一點一點的消磨殆盡,男人的風流也可以如同埋於了地底的美酒一般時間沉澱的愈久遠,那酒液便愈發醇香甘美……
那一身白衣的劍客眉間的幾縷冷然之色終究隨著那男人緩緩轉來的眉目不由得軟上了幾分,說道,“——他自會是怨你的。”那聲音聽來帶著幾分的清冽冷然,倒也是好聽得緊。“他會怨你……終歲之間,你竟在這十年之間真正狠心的不去看了他分毫的。”
男人苦笑道,“我自是回過墨家宅的,只是……”
——只是……他卻年年將自己拒於門外不願見他罷了。
那一青一白的男子在了廳前相攜而立的身影只這般看來,偕手相視一笑之間,便已美好的如同一幅古畫。
墨子淵在笑,眉角彎彎,雙唇勾起……倒也真是一個風流雅緻至極的杏林士子的模樣。
他喃喃的於自己自嘲道,他最終卻還是原諒於他的,……他確實是應該笑的,笑得開心,笑得爽朗,笑得……癲狂。
西門吹雪抿唇也是揚起,他自然也是在笑的。
他若想笑,他便陪了這人大笑上一番可也算是……極好?
……
墨丘送殯的那日天上積了極厚的雲,果然,過了午時時分,便是開始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來,和著微風打在了人的臉上,冰涼冰涼的。送葬的隊伍怕是都已經遠去,墨子期於他打了個簡單的招呼,墨丘雖已十年未曾見過墨子淵,墨子期卻是每隔了幾年都要見上一番的,算不上生疏的很,墨子期喚了一聲——哥。
待到墨子淵回過神來的時候,那未及了弱冠的小子的身影竟是已然不見了蹤影。
雨並非下的極大,然而……那天氣這日卻實在是陰沉的很……墨子淵在墨丘的墓碑前站了許久,淅淅瀝瀝的雨慢慢將他一身青色的衣裳染成了深青色。
他並非全然不解墨丘之意的。
墨丘在惱他,惱他最終竟成了個不愛紅顏只愛藍顏之人,他的名聲,他在士林中的地位怕是一朝便將已化做了飛灰,墨丘更惱他,男子與男子之間的情感終究不會長久,他卻最終成個倔強之人,他絕了自己所有的退路,他寧可受這天下之人所有的唾棄,只為逐著一段蜃影浮萍一般虛無飄渺的情感。
墨丘最後託了沈姨娘要問於他的一句,
——子隱,你可曾……悔過?
這日的雨愈發的纏綿,淅淅瀝瀝……墨子淵在墨丘的墓前靜默了許久,身上的衣裳此時怕是都已經溼透,混合了眼底的澀意的水珠順著那人的額,臉頰的輪廓緩緩一直流至了脖頸,流入敞開了些許的衣襟中隱綽的鎖骨之間。
墨子淵閉了些許的眸子,卻是低低說道了句,“——這日的天色倒也算是轉冷了。”
怔愣之間,便已就著那人帶上了幾分的暖色的眸子被緩緩擁入了懷中,身後觸及的是那人於他而言溫暖至極的胸膛。
“——你若再於此淋了半個時辰的雨,明日怕是要真正傷寒了才是。”
說來的話音色冷極,收斂於了眉間的神色卻是暖極。
……
——西門,你這一生……可曾悔過?
那五指修長的手掌就著指尖微微泛著的白意撫著那方的墓碑,閉目片刻,再睜眼之時,眼底終究化作了一片的清明之色……
——西門,此間一生……於你,我從未悔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