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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辯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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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敵人?”阿裡斯塔聞言後一愣,“歐布利德斯,你用詞是不是太過於嚴重了?”

亞里士多德倒是不在乎對方的態度,他接著說:“很多悖論的形成並非是知識問題,而是邏輯和語法問題。”他轉向阿裡斯塔,“比如蒙面人的問題,一個人蒙著臉我們當然不知道他是誰,這時我們處理的命題是‘我們不認識蒙面人’,這裡的‘蒙面人’是一個普遍概念,而這個‘蒙面人’恰好是‘你妹妹’,此時我們說的這個‘蒙面人’是一個特稱,即‘這個人’。換言之,說‘你不認識你妹妹’,其實是偷換了概念,因為‘你妹妹’和‘蒙面人’的內涵並不相同。”

“對於一個個別物件,比如‘我妹妹’,我當然可以說,我沒有認出我的妹妹,因為她蒙著面;或者也有一種可能,因為我對我的妹妹太過熟悉,即使她蒙著面,我還是認識她。但對於普遍的概念,‘蒙面人’,我們則不能這麼說。”

“我妹妹偶然地成為了‘蒙面人’,並不等於這個個別物件就等同於普遍概念,因為普遍概念的定義不是出於偶然,而是出於自身。”

“總之,概念的內涵和外延的錯誤連線,是導致一些看似悖論,實則邏輯謬誤的主要原因。”

他說完了這一段話,看向歐布利德斯,“我想,麥加拉學派的邏輯研究應該遠遠超出了這些命題吧,否則你們和那些詭辯的智術師又有什麼區別呢?”

“說得好,年輕人。”門口傳來歐克里德蒼老的聲音,“哈哈,歐布利德斯,你今天終於碰上了對手。”他滿面春風地走到亞里士多德面前,“修辭學的內容博大精深,我們不僅要憑藉自己的技藝說服別人,也要防止被別人說服,駁論就起到了這樣的作用。”

“如果別人說的是真理,那又為什麼不心甘情願地被說服呢?”亞里士多德說道,“我聽人說,‘再好的防守也不如犀利的進攻’;如果辯證術只是為了保護自己不被別人說服,那還不如用嚴密的邏輯構造一個可以說服別人的命題。”

“學園果然人才輩出。”歐克里德轉頭對歐多克索說,“年輕人總是充滿了鬥志。”他又看向亞里士多德,“孩子,你的想法很美好,但現實是,堅實的防守才能讓你立於不敗之地。”

“說服是什麼?”歐克里德彷彿找到了上課時的感覺,“說服可不是像課堂的立論和駁論練習一樣輕鬆自在的,它可能是危險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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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顯示出好為人師的一面,侃侃而談:“如果語言是智術的載體,那說服就是進攻的武器。有的古代學者甚至認為,強有力的說服能造成一個人頭顱爆炸,只是因為他無法接受自己的理論被徹底推翻。”

“當然,現在的學者可不會那麼愚蠢,他們區分了理論和實踐,理論僅僅具有假說的意義,而實踐才能改變現實世界。同時,他們還使用辯證術這門技藝,為自己的靈魂建立一座堡壘,這是為了防止強大的說服力對靈魂造成永久的傷害。”

“記住,能說服你的不只是真理,也有可能是強大的修辭術。”他和顏悅色,卻語氣冰冷,“很可能有一天,你發現自己已經成了被禁錮在某種話語構造的牢籠中的奴隸。”

“柏拉圖不是講過一個洞穴的故事嗎?”歐克里德環視著所有人,“長期看牆壁上的影像,就以為影像是真實的,殊不知洞穴外才是影像的原型。而當那些人走出洞穴,反而會被太陽照瞎眼睛。”

“我們可不是沿著意見之路而沾沾自喜的智術師。”他總結道,“我們瞭解並掌握那些辯駁的技巧,只是為了找到一面鏡子作為觀察的工具,不至於因直視太陽而被閃瞎眼睛。”

說到這裡,歐克里德彷彿才察覺到自己出門並不是為了教育學生,他哈哈一笑,說道:“對於這起事件,我們有了一些猜測,歐布利德斯,伊克提亞,你們跟我來。”他看了亞里士多德一眼,微笑著說:“願你早日認識到至善。”

聽到這句話,歐布利德斯狠狠地瞪了亞里士多德一眼,跟著他的老師走開了。

歐多克索則神情嚴肅地看著自己的學生們,他略微思索了一下,才說:“出於對大家安全的考慮,我們應該公開剛才討論的結果。”他看了一下周圍的其他人,“敵人十分瞭解蘇格拉底的石匠工坊,這說明他要麼是曾經在那裡居住,要麼是暗中仔細探查過。但無論如何,他對於這位哲學家的敵意是明顯的。”

“而蘇格拉底的敵人並不多。”他接著說,“我們決定以此為突破口去調查此事。”

“與蘇格拉底有關係的人?”阿裡斯塔問道,“除了他的一些學生之外,他的對手大多都死了吧?畢竟蘇格拉底的死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但他的對手們也有弟子或孩子。”德拉科說,“如果仇恨足夠強烈,那麼遲到的報復也是可能的。”

“他為什麼要報復蘇格拉底呢?蘇格拉底對他做過什麼壞事嗎?”亞里士多德想不通這位品格高尚的哲學家為何會有敵人。

“蘇格拉底不一定對他做了什麼,而是有可能,他因蘇格拉底而遭受了什麼。”德拉科回答道,“如果算上戰爭,那因他而失去性命或者榮譽的人並不少。”

“可是那是更久遠的事情了,朗普洛克勒那時甚至都沒有出生。”歐多克索說,“就我的瞭解,在戰爭中,智術的較量並不能作為勝負的關鍵,在大規模戰場中,一個個人的作用是有限的。阿基裡斯和赫克託那樣的人物,只能出現在故事中。”

“這也說明,大多數時候敵人可能並不知道具體是哪個人攻擊了自己,也談不上針對性的報復。”他接著說,“除非,是智術師或愛智者之間的私人對決。”

“私人對決,那就不是在戰場上。”德拉科也服過兵役,因此十分同意歐多克索的話,“智術師作為間諜或奇兵出現是常見的,這時一對一的對決才有可能發生。”

“不要忘了,雅典才是愛智者和智術師的大本營,雅典擁有的學校數量甚至超過了斯巴達的所有盟邦學校的總和。”歐多克索接著他的話說下去,“這樣推論,出現在戰場上且擁有智術技藝的人是極少的,幾十年前只會更少,畢竟那時連雅典都沒有這麼多智術學校。”

“那麼……不是戰場上的對手,而是私敵?”德拉科也想不到蘇格拉底有哪個私敵。

“那個……我突然想到,”一直沉默的赫米阿斯突然舉起了手,“不是說蘇格拉底被審判時有三個原告嗎?他們或被處死或被流放,是不是因蘇格拉底而遭受最多不幸的人?”

“有一定道理。”歐多克索說,“我們也這樣考慮過。而且,三個人及他們的家人對雅典城邦抱有仇恨也是正常的,畢竟對他們來說,審判蘇格拉底是城邦的意志,最後受到懲罰的卻是他們。”

“米勒託和安尼圖斯都死了,他們的家人還在城裡,沒有掌握智術的痕跡。”他接著說,“被流放的是演說家呂空,他的死活我們不得而知。”

“演說家?說不定也是個智術師。”德拉科說道,“反正歐克里德認識他,先讓他的人去探查一下吧。”

“咦?”阿裡斯塔感覺到了一絲絲詭異的氣氛,“為什麼第歐根尼不是追蹤的第一人選呢?”

“他說現在的他並不適合調查這個事件。”歐多克索看了看從剛才起就一直望著天的第歐根尼,並沒有壓低聲音,“他的狀態確實不好。”

第歐根尼就勢坐在了廊柱邊上,他雙眼望天,旁若無人,口中還在喃喃自語著:

“到底有沒有說謊呢?”

……

在歐多克索離開之後,亞里士多德等人回到自己的房間,剛一進門,赫米阿斯就問:“為什麼在戰場上智術的作用並不大呢?我還在想自己學習了這些技藝,以後回到自己的城邦可以大殺四方。”

“事實上,很多智術師確實是軍隊的領袖。”阿裡斯塔賣弄著從學園的導師那裡聽來的知識,“比如高爾吉亞就是西西里島上列翁提尼城的將軍,他當初來雅典就是為了求援。但總體上,軍隊裡的智術師並不多。”

“我想,這和城邦與智術師的關係有關。”亞里士多德思索了一下,說道,“歐多克索告訴我們,大多數城邦的市民因為智術師的技藝對他們有很大的畏懼,城邦的領導人們也是如此吧。假如自己手下的將領是自己無法掌控的,恐怕這個將領不會受到信任,更何況,智術師的技藝還多了一分超出理解的範圍,這更加可怕了。”

“城邦和學者,——包括智術師和哲學家,應該是處在一種矛盾的對立關係之中。”他說,“一方面,城邦希望利用智術,但另一方面,城邦又害怕智術失去控制。比如說,他們一方面十分尊重學園,另一方面卻不願意讓學園的成員加入城邦的管理階層。”

“不僅如此,強大的智術師或哲學家都會被排擠出城邦,比如,普羅泰戈拉或蘇格拉底。”他說,“這就是大眾的選擇。”

“有道理啊!”阿裡斯塔附和道,“所以柏拉圖才說,一個正義的城邦,就是讓哲學家成為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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