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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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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時亭剛生病時, 昏迷不醒, 剛有點意識的時候, 就叫了聽書前往仙長府邸,闡明他現在身體不適, 也不適合去參加之前承諾的試香和猜香大會。

聽書第一天過去的時候,吃了個閉門羹,但是卻不像是上次那樣遇到的有意怠慢。

而是那時候蘇越不在家,正好也就是去檢視西洲的勞軍事宜。

寧時亭自己在西洲志上也看到過, 這幾年九州勞軍的接待事宜, 都是仙長府一手操辦。

勞軍顧名思義,因為九洲神族困於血族、魔族、鬼族等已久, 幾大仙洲邊境常年戰爭不斷。在如今修為提升困難的時候, 保護靈氣、資源, 也成了第一要務。

仙帝派人鎮守邊境, 數年來也不斷有人屢立奇功。

比如顧斐音,就是以收復、鎮壓西洲靈山,防止靈山作祟而得到西洲民眾的尊崇, 後來更是打退了冬洲、鮫人海等地的血族進犯, 被無數神族奉為戰神。

率領一支軍隊,比排程指揮打仗更難的,是全域性的統籌安排。糧草、路線、倉庫、法器儲備、靈藥儲備等等, 都要考慮在內。

仙帝的政策下,軍隊一般為減輕負擔,路過什麼地方, 就就近由附近洲的人安排接待軍隊的事宜。

而這件事難就難在,傷兵質量所需要的靈藥,軍隊修煉需要的法器、寶物,一般都是仙民買單。

如果這件事上安排不好,就會對百姓本身造成困擾。

看洲志的記載,無從判斷蘇家這幾年來的勞軍事宜做得怎麼樣,因為上面只記載了他們所採用的措施,而沒有提及最終的效果。

當中有一項是寧時亭比較在意的,按照律法,仙民有義務幫忙運送物資。

為了滿足需要,連續幾年,蘇氏仙長府所採用的明文規定是:每三丁出一夫運送,減少軍隊的法力損耗。

而以寧時亭所知,西洲的人口應該遠遠不止這個數。每三人就出一個人來勞軍,恐怕會耗費不必要的人力,也會招致仙民反感。

多年來他南來北往也走慣了,知道神族仙者都對仙帝管轄不怎麼感冒,每個洲的人口也是久不更新。

原來他在邊境雪山的時候,通常要再派斥候去清算人口,之後再做定奪。

種種紕漏,寧時亭大概知道改正的方法,只等晴王府能早一點把控制西洲的權利拿回來。

然而現在的問題就是,蘇越偏偏不肯交出這個權利,甚至還很有幾分嘲弄他們的意思。

仙帝發出的詔令被直接截下這種事情,聞所未聞!

寧時亭特意找聽書過問了細節:“確定仙帝這次的詔書是直接下給晴王府的嗎?王爺人四年不在仙洲,之前的詔書也是直接發往仙長府。”

聽書說:“公子,我找人打聽過,的確是先下給咱們晴王府的,聽說也是這次帶兵的將軍的意思……不過具體是誰,我也不知道。現在外邊是個人都知道,雖然王爺不在,但是您現在是主事的人,咱們晴王府不是沒有人的,他們欺人太甚。”

寧時亭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笑著說:“是啊,我們不是沒有人的。”

聽書讓人準備了車馬和大氅,一群人守在府門口等寧時亭來。

小仙童嘀咕說:“公子 ,要不咱們還是別管別人說什麼了,您身體還沒有大好,病後第一次出門就是這種勞心勞力的大事……”

寧時亭瞥他:“那門口仙鶴車不是你提前備好的?”

聽書委委屈屈地說:“那是我知道我要勸公子不出門,公子也是不肯聽的嘛。既然知道公子不會聽勸,那也就只有在您出門前多準備一下了。喏,手籠子、湯婆子、毛領子都給您……”

“還有一個小老媽子。”寧時亭輕聲打趣道。

果然就看見聽書氣鼓鼓地,把臉鼓成了一個小包子,扭頭不理他了。

寧時亭笑著鑽進馬車中,也拉聽書進來坐下。

剛要放下轎簾的時候,馬車前方衝過來一抹亮銀色。前邊帶路的仙鶴被猛然殺至的野獸氣息所驚動,一片大亂。

旁邊也有侍女驚呼:“小狼!是世子的那匹狼!”

這小狼越來越肆無忌憚,衝過來的時候,直接踩著幾隻優雅仙鶴的頭衝了過來,一爪子扒住車門檻,徑直跳了進來。

“小狼?”

寧時亭也感到有一些微微的詫異。

他傾身去撩開簾子,銀白的小獸就已經鑽了進來,蹲在車內的座椅邊望著他。

琉璃色的狼眼中,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

聽書皺眉遲疑道:“公子,這是去辦正事,這匹狼……”

他話還沒說完,寧時亭這邊已經笑開了:“沒事,沒事,讓它進來吧。”

鮫人眼裡帶著一點歡喜的笑意,先低頭仔仔細細地把手套戴好了、紗罩戴好了,全身上下的衣裳裹得嚴嚴實實後,俯身去抱它。

雙臂一撈,沉甸甸毛茸茸的小狼崽子就被撈進了他懷裡,端端正正地放在膝頭。

聽書埋怨道:“公子還是喜歡這小狼比喜歡我多。”

寧時亭輕輕往他頭頂一敲:“之前跟世子殿下爭風吃醋,現在又跟狼崽子來爭風吃醋了,慣得你。”

懷裡的小狼動了動。

寧時亭低頭對上它的眼睛,小聲哄道:“你乖乖的好不好?”

他感到小狼在自己膝頭靜靜地呆著,一點動靜都沒有。白狼神尖利的爪子微微用力,幾乎要透過衣衫扣進他的皮肉,有一點疼痛。

他哄道:“別害怕,別害怕,你就在我懷裡窩著好不好?來,坐下來。”

他將指尖輕輕地搭在小狼頭頂,順著小狼的額心往後摸過去,又替它揉了揉耳朵。

好半天後,終於見到這只小狼放鬆了下來,在他懷裡坐下了。

寧時亭也就安心地抱著這只小銀狼,像是抱著什麼暖洋洋的手爐一樣,連湯婆子都不要了。

鮫人的膝頭很瘦弱單薄,即使現在雪妖作祟,雪天裡裹得裡三層外三層的,卻依然能感受到支撐的薄弱,不是很穩當的樣子。

顧聽霜也說不清楚為什麼自己要藉著小狼的身體追出來,他只是下意識地就這樣去做了。

追出來,跟著香氣的餘韻,在腳印被雪掩埋之前趕上。

車輛內點著清醒凝神的百合薰香,一人一狼的體溫互相溫暖。

顧聽霜全身僵硬,可是寧時亭不斷安撫著他,用給自己的體溫哄著他,直到他耳尖軟和下來,緊繃的爪子也慢慢鬆開。

那是很久遠的事情了,他記起冬日在暖和的被子裡賴床不起的時候,那是在他修去欲修心道之前,作為完全的凡人之軀所感受到的快樂,類似的眷戀悄然滋生。

他這幾天已經學會了怎麼將小狼自己的意識壓制到最低,只是現在,他尋覓不到第一次控制小狼身體時,遇見寧時亭的那種感覺。他被王妃抱過,在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被乳母抱過,在他牙牙學語的時候。

寧時亭的懷抱與其他人都不一樣。

他抬起眼睛去看,鮫人還是用珍貴的珠玉紗網遮住一半面龐,露出精巧白皙的下頜。再仔細看,隨著馬車顛簸,珠玉晃動,也能看見那雙溫和的眼睛,隱約帶著笑意。

他身上的香,銷魂噬骨。

這個懷抱比女人的懷抱更堅實一點,但是卻有一點異樣的感覺,像是在水下屏住了呼吸,萬籟俱寂,只能聽見沉悶的心臟跳動的聲音。渾身上下帶著一點酥酥麻麻的癢意,像是過了電一樣。

那一剎那,顧聽霜想到一個詞“溫香軟玉”,精神瞬間崩得更緊了。

好在這樣的折磨並沒有持續多久。

不到一會兒,寧時亭的車駕停了下來,外邊人說:“公子,仙長府到了。但是這……外邊的排場,好似不一般。恐怕有詐。”

寧時亭聞言往外看去。

顧聽霜也敏銳地提起了精神,從他膝頭跳下,跟著他一起往外看。

顧聽霜四年不出晴王府,但是借用群狼的眼睛,依然知道西洲的萬事萬物,自然也知道這個仙長府是什麼樣子。

今天仙長府門口請來了兩條金龍,張燈結綵的,他們過來的一路都懸掛著紅花紅綾,鑼鼓聲震震,像是在辦什麼大喜事。家丁、侍衛都分列兩側,也不像之前商量好的“議事”的架勢。

再往裡邊看,彷彿還來了許多西洲的普通仙民。外邊人一瞧見寧時亭的車駕過來了,立刻高聲唱道:“晴王府——寧公子!”

裡邊立刻響起一陣議論聲。

“真來了!這下有好戲看了!”

“今年開寶鑑的是地獄鬼手從來不輕易示人的返魂香,我看這是最近幾年來最難復刻的香了……不知道仙長府和晴王府這下要……”

“什麼事?”

寧時亭的聲音在外邊的張燈結綵的陣仗下,也顯得有些微茫。

聽書先下了車,接寧時亭出去。

寧時亭下去前,卻沒急著去面對突發的狀況,只是回頭對裡邊的小狼伸出了手:“小狼來。”

顧聽霜停在原地不動,但是也沒有抗拒的意思,像是愣在了那裡。

寧時亭覺得這小狼今天像是格外好玩、格外呆的樣子,於是俯身把它抱了過來,還是和剛剛在車上一樣,安心地託在懷裡,小聲囑咐:“不要動哦。”

他抱著一隻銀白的小狼走進去。

仙長府已經騰挪出了前院的地方,玉石桌排成長列,擺上了各種各樣的香料,每一種都用精緻好看的木函裝起來,旁邊放著燃燒、滴流的法器,供人品鑑。

仙長府管事恭恭敬敬地迎他進去,高聲說:“恭迎晴王府寧公子,久聞公子前些日子身體抱恙,故而接帖後不能來訪。我們家主人早就聽說公子是制香高手,不願錯過,故而趁一再推遲,特意等到公子來的這一日。”

聽書揚眉問道:“什麼意思?上回我過來告訴你們了,我們公子身體不適,不能出門,所以這場猜香試香不能來了。”

管家還是笑吟吟的:“既然今日出門來了,想必是身體已經大好了,故而先公子一步,在府上設下了迎接的陣仗。怎麼,公子能出門,還不能調這一場香麼?”

聽書急了:“我們來明明是為了詔書的事,怎麼又提調香的事呢?”

管家繼續不卑不亢地說:“兩不耽誤,公子想同我們理論詔書的事情,自然可以。不過趕巧了吧?今日咱們仙長府設下香會,晴王府也不至於這都不讓我們辦了吧?”

“聽書。”

寧時亭輕輕拍了拍仙童的背。

小仙童一臉困惑,但還是聽他的話,退去了寧時亭身後。

聽書不明白,顧聽霜卻看了個明白。

寧時亭前幾天接香帖的事情,他也有所耳聞。不過後面寧時亭因為去靈山找他,受了傷的原因,一病就是好多天,香會自然也去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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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沒想到仙長府為了讓他過來,先是將香會的時間一再推後,甚至不惜搶下詔書,逼寧時亭出馬。

寧時亭身體根本還沒有好全,他每天又是發燒又是頭重腳輕的,如果不是這次涉及到勞軍大事,至少也得再過三五天才能好透出門。

他這個狀態,別說猜什麼香了,久坐一會兒估計都熬不住。

這是一場鴻門宴。

唯一反常的是,試香並不是什麼特別要緊的事情。

一個好的調香師,能以靈香增進功法,人人豔羨。晴王府有沒有一個卓越的調香師當門面,都不是多稀奇的一件事,為什麼仙長府反而揪著這件事情不放?

要駁晴王府的面子,截下詔書這件事本身,難道不比調香這件事更來得爽快?

寧時亭說:“也好,趕早不如趕巧,既然碰上了,那我也不至於爽約惹人笑話了。請吧。”

他感到懷裡的小銀狼動了動,於是按住了,又捋了捋它的毛皮。但是在發現它只是想要爬上自己的肩膀之後,也就放任它了。

顧聽霜把爪子搭上寧時亭肩頭,將小狼的頭探出去,觀察著周圍的人。

就在毛茸茸的小銀狼探出頭的那一剎那,就有人眼尖地發現了他的存在,驚叫一聲:“上古白狼!”

隨後所有人的視線都被吸引了過來,不約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上古白狼形影無蹤,是九仙洲人都聞風喪膽的一個族群。

這種受神魔兩道祝福的生靈,舉止無常,全憑愛好和意願。

最近所有人聞名的一樁有關上古白狼的案例,是白狼族群狼王死去的當夜,群狼活活玩死了一個人。

具體怎麼玩死的,沒人知道,只知道那人最後被發現的時候,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傷痕,但是心肝七竅爆烈而死。

是被活活嚇死、累死的。

後面有馴獸師用靈視親近、詢問了山中的鳥雀,才知道白狼神那一晚之所以攻擊那個人,只是因為他所戴的金琉璃抹額酷似狼王生前如同火炬一樣燃燒的黃金瞳,上千只群狼圍著他朝拜、追逐,直接把人嚇死了。

再往前,也有白狼神送回流落在外、走失的孩子之類的訊息。

好事壞事都做盡,這一個族群行動舉止無法揣度。人間長輩喜歡用閻王爺來嚇唬小孩,仙界則喜歡用白狼神來嚇唬。

所有人從小到大都是聽著白狼神的嚇小孩的故事長大的,對這類生靈自然敬而遠之。

故而,現在所有人看見晴王府的人抱來一隻銀色的小狼,滿室的氣壓首先就低了下去。在座的眾人各自惴惴不安起來。

寧時亭神色如常,跟著管家找了一個位置坐下了。

讓人啼笑皆非的是,仙長府的人估計也被小狼嚇到了——沒想到寧時亭身邊不僅有冰蜉蝣,還有上古神狼。

那些人怕小狼生事,所以給小狼也準備了一個座位。

下人把凳子規規矩矩地搬過來了。

顧聽霜在寧時亭懷裡呆了很久,一直繃緊著大氣都不敢出,看見還有人非常識相地給他準備了位置,當即就要從寧時亭懷裡跳出去。

然而他剛邁出爪子的時候,這個計劃就失敗了。

寧時亭低頭擋住他,把他又抱得緊了些,笑著說:“這只小狼喜歡和我一起呆著,有勞你們了。”

顧聽霜:“……”

聽書也小聲說:“是公子喜歡小狼吧,毛絨絨的可好摸,可別弄反了。”

寧時亭瞥了聽書一眼,小仙童悶笑著閉嘴了。

過了一會兒,人們私下竊竊私語的聲音也消散了。

門口走入一個黑麵羅剎模樣的人,被一大堆人簇擁著走了進來。隨著他的腳步踏入,周圍也安靜到了冰點。

香會不拘泥於開在哪裡,雖然看上去,這次香會的主場是在仙長府,但是蘇越也不是真正的把持者。

比香、試香、猜香幾個環節,彙集九州各地的調香師,各有千秋。

有的隱匿於山林間久不問事,也有人活躍在大眾眼前,經常跟著熬香一起賣點丹藥、靈藥之類的東西。蘇家提供場地,是東道主,可來來去去的人卻是一個仙長管不住的,從羅剎鬼到九天神,什麼來頭都有。

每年的壓軸節目是猜香,也即是解開一門世間奇香。如果有人能解開此香的奧秘,完全復刻出來,那麼奇香易主,天下香師的名號將歸於猜出這味香的香師。

剛剛踏進門的黑麵羅剎無名無姓,眾人都尊稱一聲“黑玉菩薩”,正是連續四年奪得魁首的天下香師。

一卷上古秘方返魂香,只有他一人獨有,而據悉是他自己從來沒有解開過返魂香的奧秘,只等有緣人來後,替此香找到真正的主人。

聽書扭頭來跟寧時亭討論:“公子,返魂香是什麼?”

顧聽霜也抬起了頭。

他一抬頭,寧時亭就下意識地摸了摸他的腦袋。

鮫人溫潤的聲音響在頭頂,壓低了之後,一字一句都像是壓下去的喟嘆,低而好聽。

“返魂香,聽說能使黃泉下的人聞而復生,香氣聞數百裡,死屍在地,聞氣乃活,能去腐生肌,也能讓往生者的亡靈歸來。此香本是神物,不知為何也有流入凡間的,被用作給帝王的貢品。凡間也有傳說,有帝王登基十年後思念故去妃子,點燃返魂香,在香中見故人一面。不過是真是假,有待商榷。”

正說著,四五個下人抬來一株枯死的萬年騰柏,在在場的每個人的座位邊都展示了一遍。

寧時亭自己不修仙法,也不會看這些關竅。

聽書看過之後,告訴他:“公子,是已經死得不能再死的一株萬年藤了,精氣、靈氣都一點消散乾淨了,連路邊的小石子都不如。”

顧聽霜也從寧時亭懷裡站起來,用小狼的鼻子嗅了嗅,放大靈識檢視了一下,看見了那騰柏地步的一小撮靈火,微弱得幾乎熄滅了。

這點微光,比墳墓中的殘魂還要輕小。

但是雖然輕小,卻並不像聽書所說的那樣,完全消失了。

“請諸位再看——”

下人們將騰柏搬到中間去,先是點燃了一盞引靈燈在旁邊。

引靈燈對仙法和咒術十分敏感,如果有人用出仙法,那麼燈盞的火焰會自發點亮。往年香會都會用上這個東西,以防止有人作弊,破壞了香料原本的性質。

現在引靈燈安安靜靜地燃燒著,火光平穩。有香師拿扇子扇了一把,也不見火光有絲毫躍動,於是宣佈:“燈沒有問題,柏樹也驗過了,皆無問題。”

那黑麵羅剎面無表情地說:“可以開始了。今日在座各位,只要有一人能原樣調配出返魂香,我便將此香贈與此人,天下香師之名,也將花落此家。”

他從袖中拿出一個精緻的玉匣,剛一開啟,室內眾人就紛紛伸長了脖子吸了一口氣。

那一剎那滿室生香,一洗房中塵氣、嘈雜,剎那間彷彿風定天清一樣,清透之感貫徹全身。

連顧聽霜都隱約感覺,潛藏在靈識中,一直阻塞的部分通暢了許多。

這還是沒有燒起來的香,就已經有如此的威力。

室內一時間鴉雀無聲。

黑麵羅剎卻彷彿早就習慣了這個場景一樣,捻起一枚香粒後,置入騰柏頂部的一個孔洞中架住,隨後指尖燃起火焰,散發著淡藍的光華。

室內眾人皆寂靜無聲,聽書憋不住好奇心,又扭頭來問寧時亭,聲音壓得極低:“公子,這是什麼火啊?”

寧時亭將他的一隻手拿過來,隔著薄薄的手套,往他手心寫了“黃泉陰火,極靜之火”幾個字。

仙界最烈、活氣最盛的是鳳凰火,燒起來不死不休,其次就是三昧真火。

用這兩種火來點香,無異於把香直接塞大爐子裡燒,暴殄天物。

黃泉陰火無熱氣,只發亮,不燒灼,調香時一般用這種火來點,最能完全釋放香料的靈氣與香氣,平靜安穩。

他寫的時候,顧聽霜也爬起來要看。

從寧時亭的視角,就是這只小狼什麼都要湊個熱鬧,也輕笑一聲,放低了聽書的手腕,也亮給它看了一下,順手又摸了摸它的頭。

眼裡很有幾分寵溺的意思。

顧聽霜又忍了。

香點燃後,剛剛那縷攝人心魄的氣息變得越來越濃。

這返魂香不像平常香料一樣,濃郁起來的時候會嗆人,讓人感到不適,反而讓人耳目越來越清明。

淡青的返魂香順著古樹騰柏陷下去的紋路慢慢流淌,如同青色的水霧。

這是六界文人騷客都喜歡的倒流香,只是此香單從煙霧看,滴落後化為透明泛黃的水汽,而不是一般的香料會形成的油脂。

隨著青煙緩緩流入古柏底部,令人瞠目結舌的事情也發生了:古柏已經接近石化的枝丫上,冒出了青綠的芽,枯朽乾裂的表面生出淡綠的青苔,枝杈伸張、根莖舒展,彷彿一個熟睡的娉婷美人在日光下舒展身體,褪去冬日裡慘淡的外殼。

從顧聽霜的眼中,這樣的變化卻只是表象上的。

他催動靈識,將目標對準了桌上的古柏,能夠明確看到返魂香中蘊藏著大量的、獨特的靈息,這種靈吸是天地化物自然滋生的東西,和古柏內部那一縷將要熄滅的靈焰起了呼應,古柏每一寸枝丫、每一處孔洞、每一寸樹葉曾經生長過的地方,都能夠接納這種天地靈氣。

這種靈氣,和顧聽霜本人所修靈識,一絲不差。

這返魂香有自己的靈識,而且是靈識旺盛的那種,說是香,但是它自己彷彿某種天生寶器一般,自發地用自己的靈識渡化著每一處衰朽的地方!

這種香就和仙帝印璽上鑲嵌的避塵珠一樣,可遇而不可求。避塵珠可渡化、洗滌一切毒與汙穢,此香可以喚醒一切微弱的靈識。

再沒有任何一種東西,比這一味返魂香更能貼合他的修煉功體了!

在座眾人紛紛激動地互相討論著:“生死人肉白骨,是真的!絕無錯漏,我剛剛看過了,那棵靈柏早就死透了!”

也有參與過往年香會的人七嘴八舌地說:“不會錯,去年展出的是一尾肚皮翻了白的魚,魂魄俱散,返魂香一點,那魚立刻活了過來!你我也都能感知到,這香一點,七竅都彷彿被清洗了一遍一樣,太上老君的洗髓丹都未必有這個效用!”

寧時亭感到膝頭的小狼動了動,爪子又繃緊了,快要陷入他衣料下的皮肉,抓得有點疼,於是輕輕拍了拍它。

而後這只銀色的小狼回過頭,眼裡精光大盛,這一剎那彷彿同時具有了神性和魔性,讓寧時亭愣了愣。

“寧公子的小狼看起來很喜歡這返魂香啊,公子不露一手麼?”

旁邊,蘇越由一隊家僕簇擁著走出來,輕撫手裡的摺扇,閒閒地問道。

他說這話的時候,那一邊返魂香的演示已經完畢了。

四下的香師早已坐不住,各自開始湊近了嗅聞味道、觀察煙霧中的顆粒狀況,有的連續鑽研了四年返魂香的,心裡早就有了個大概的譜,已經低頭去另一邊的萬香集去挑香了,準備當下給眾人來個復刻。

大半場上的人都已經從座位上走了下來,少數一些看熱鬧的仙民也是這裡看一下,那裡湊合一下的。

也有不少人還記得前些天傳出的訊息,說是晴王府的人接了仙長府的香帖,要在香會上比試猜香,猜的還是連續四年無人能解的返魂香。

之所以萬眾矚目,一是眾人愛看“仙長府對上晴王府”的戲碼,另一方面也確實期待,看看晴王一派和仙帝一脈,到底誰能解出曠世奇香的成分。

寧時亭今日還是作他平時的打扮,珠玉遮面,銀白長髮束起一部分,散落一部分在外。

因為昨日還在下雪的原因,他穿得比較厚實,即使在室內,也只是解下了披風,毛領子遮住一小半精巧的下頜,看起來像個精緻的貴公子。

寧時亭在外邊一直都是這個樣子,眾人看不清他的面容,也摸不清他的底細。只知道這個青年似乎有點病容,說話也總是輕聲細語的。

寧時亭笑了:“這麼多香師在側,我不好獻醜,蘇公子如果想找人探討,現下如此多的人才,且容我偷偷閒吧。”

“寧公子的意思,就是要等其他人都試過了,再出手的意思麼?”蘇越抬眼看來,語氣中聽不出什麼,“不愧是晴王府的人,有這個底氣。”

香會開了一半,中間有片刻的休息時間。

寧時亭本來身體就還沒好透,這次在房裡被各種各樣的香藥一燻,一時間也有點頭昏腦漲。

聽書擔心他的身體,一面拉他出去走動,一面壓低聲音問他:“公子,你聞得出來那返魂香怎麼配的麼?”

寧時亭啞聲笑:“我現在身體跟凡人也差不了多少,連你今日給我包的什麼餡兒的餃子都聞不出來呢。”

顧聽霜還是被他抱著,毛茸茸的一大團拱在他懷裡。

這鮫人格外喜歡把這只小狼抄起來抱在懷裡,顧聽霜實在煩悶,但是一掙扎,寧時亭就會抱得更緊一點。

他倒不是掙脫不開,只是總感覺寧時亭這樣柔弱無骨的鮫人臂膀,並算不得有多堅實牢靠,他一掙,這個嬌氣的鮫人說不定會斷一條胳膊。

細數起來,他這一場大病,也是他自己眼巴巴地貼過來要去靈山上找他,這才落下的。

聽上去就彷彿顧聽霜還欠了他一個人情。

聽書聽寧時亭這麼說了,有點難受地罵著:“這些人真是不安好心,截了給咱們王府的詔書,還拿這個當圈套哄公子上鉤。他們肯定就是看著公子病了,什麼香都聞不出來,用這個來讓咱們丟臉。要我說,公子,我們不如現在就回去吧,就跟他們說您身體不舒服。”

“現在走,反而更落人話柄。”寧時亭淡淡地說,“你不用擔心,我現在病了嗅覺失常,但是其他手段還是可以用的。而且那個返魂香……”

“我也曾鑽研過幾年,有點興趣。但是因為一直沒找到真正的返魂香,無處下手罷了。”

顧聽霜趴在他懷裡,抬眼看見了寧時亭掩藏在珠簾後的眼神。

鮫人微青的眼眸裡帶著某種一樣的情緒,彷彿陷入了某種過往,有一點微微的悵然……和悲傷。

顧聽霜眼尖,他趴在寧時亭懷裡,看見二人身後,蘇越和管家比了個手勢,退下後去了另外的房間,像是有什麼事情要商量。

那兩人的眼神掃過一遍,很明顯往寧時亭這裡看了一眼,像是在試探他的位置,彼此的對話能否被他聽到似的。

顧聽霜心下生疑,直接在寧時亭肩頭立了起來,後腿兒一蹬就跳了下去。

寧時亭一下子沒抓住他,回頭叫他:“小狼——”

這鮫人的動作出乎意料的迅速,直接拎著他的後脖子把他揪了回來。

“這裡人多,不許亂跑,知道了嗎?”

說著又要把他抓回懷裡抱著。

顧聽霜快被他煩死了,只能用儘量溫雅的方式“嗷嗚”了一聲,用來表示他的抗議。

還是聽書一句話解救了他,他對寧時亭說:“公子也放小狼下來走走吧,這麼好動的小狼,估計也不是很願意在一個地方呆這麼久。”

寧時亭聽了,果然收回了手,但還是俯身下來,認真地看著小狼的眼睛:“那好,不要亂跑,也不要闖禍,知道嗎?這裡很多人是不能得罪的,要是闖了禍,以後我可能就很忙,也沒有時間給你找狻猊肉、麒麟肉當零食了,知道嗎?”

顧聽霜迅速點頭,又被他貼著頭頂摸了一把:“好,乖乖的,早點回來。”

寧時亭就收回手。

顧聽霜竄出幾尺遠後回頭,看見寧時亭還蹲在那兒,很溫柔地看著他笑。

不知為什麼,看見這個笑,他就放慢了速度,一股酥麻的癢意順著脊背滑到尾巴。

這尾巴像是要不受他控制一樣翹起來,然後歡快地晃一晃似的。

亭臺樓閣間,他追著蘇越和管事的腳步來到一間偏僻的小屋。

沒人發現他,他竄得快,然而門在他眼前關上了。

他豎起耳朵,繞了個圈子跑到床下,趴下了慢慢聽。

與此同時,靈識放開。屋裡除了蘇越和管家,還有第三個人。

顧聽霜探知了一下,在腦海中大致描繪出了第三個人的樣貌形體,赫然就是剛剛返魂香的主人,那個黑麵羅剎。

蘇越:“你這麼確定他會出手試配返魂香?這人面貌莫測,身邊有上古銀狼和冰蜉蝣精,我們無法探知他的底細。你當真知道他的來歷?”

黑麵羅剎:“我的推測八九不離十,如果他是那個人的話,我也算得上是他的一個故人。如果最後他沒有出手,我也會如約把手裡剩下的返魂香都交給你們。我做生意,從來不倒招牌。”

蘇越:“羅剎王,你也知道,我們仙長府背後的人是仙后一脈,要的可不止這剩下的一盒返魂香。它的配方在哪裡?我們之前試了又試,其他配料全部找齊,可是最關鍵的一味香遲遲找不到。”

黑麵羅剎簡短地說:“我只知道返魂香當中最關鍵的一味香料,而這一位香料,只有寧時亭有。剩下的我不通,這也是我今日一定要等寧時亭出手的原因。香會公平,誰仿出來,返魂香就是誰的。你們仙長府不要壞了規矩。”

沉默了一會兒。

蘇府管家出聲了:“那,羅剎王可有什麼說頭嗎?此人來路底細是個謎,查也只能查出是晴王的身邊人,有所愛重。看髮色是鮫人,聽說是鮫人與鳳凰的後代,但是過往經歷一概查不到。”

羅剎王垂下眼看自己手中的香盒,片刻後開口了。

“冬洲鮫人海岸之北,是晴王征伐過血族的地方。”

“大約兩三前吧,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突然一夜之間死了一城人。都死了……所有士兵,百姓,路過的商人旅客,靈獸……全都……死了。最後救出來的,只有一個只有十五六歲的少年。

“那個孩子很受晴王喜愛,他那個時候還沒有名字,所有人都叫他——”

“小鮫。”

“或者,小公子。”

羅剎王眯起眼睛笑了:“如果要查他的底細。你們或許可以往鮫人北海岸邊的雪山開始查。是不是他,我自有答案。他的身份就藏在返魂香中,他自己亦會給出,我還是那句話,有的事情,你們仙長府也不要壞了規矩。否則後果……難料啊。”

說罷,他要起身出門,卻被管家猛然攔下:“等等,羅剎王……”

黑麵羅剎扣住臉上的面具,頓住腳步,回頭道:“不該問的不要問。我要的是寧時亭這個人,正巧你們也要他,這樁生意也就講得通。不過我還是有件事得提醒你們,若是要下晴王府的面子,你們做什麼都行,但是第一,千不該萬不該讓寧時亭來猜香。”

管家臉都白了:“什,什麼意思?”

“寧時亭之於調香之道的功底無人匹敵。他師從香道、劍道雙絕步蒼穹,十五歲那年琢磨古法,調出一味震檀香,隨手贈與一個路人,那路人用此香發了萬貫家財。震檀香也叫卻死香,前有卻死,後有返魂,鮫人一族厲害的從不是嗅覺,而是味覺。現在他病了,你們真當他調不出返魂香麼?”

“第二,千不該萬不該截下那封詔書。你們可知,為何年年勞軍任務都是給仙長府,而今年給了晴王府麼?”

“這回帶兵的將軍雖不是晴王門下人,但是是冰蜉蝣一族的。寧時亭身邊的那個書童,是這位將軍失散多年的弟弟。你們妄想在將軍面前,搶下將軍恩人的功?拍馬屁也得知道,這馬屁股不是誰都能拍得起的。”

黑麵羅剎的視線中帶上了一些憐憫:“真可憐。”

作者有話要說:  寧寧抱抱

柿子:煩

寧寧摸摸頭

柿子:煩

寧寧笑

柿子:媽的煩死了這個鮫人,還是朝他搖� ��尾巴吧

(論當一隻柿子狼的自我修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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