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曆三月初的鳳戲山, 早晚還有很深的寒意, 午後時分卻已經十分溫暖舒適了。
柳小豬一家四口在東坡撒夠了歡,回家後一狗吃了半盆米粥和半根骨頭,就趴在坡口眯著眼睛曬太陽。
剛剛半歲, 柳大牛和柳格格就成了半大小子和妙齡少女, 體型和食量直追父母,奔跑速度也和父母不相上下。
柳瓜瓜卻還是個小蘿蔔頭,換上了薄棉衣, 依舊是小小的一隻,甚至看著還沒有冬天時候胖了。
柳俠坐在大柿樹下稀疏的樹蔭裡, 寫完了五張大字, 就看著柳瓜瓜在矮石牆邊忙活。
小家夥把幾根小小的幹樹枝在石牆上擺成一排, 再用小手胡亂揮掉, 然後再撿起來擺上去, 再揮手打掉, 週而復始, 樂此不疲。
柳俠看了一會兒, 想起應該讓小家夥喝點水, 他起身剛走了兩步, 孫嫦娥一手奶瓶一手碗正好從堂屋出來,一看見他就大叫:“么兒,你別動孩兒, 你想弄啥咧, 我給你拿。”
柳俠無奈地又轉回去坐下:“我沒事, 想去給瓜瓜端點水,你正好出來了。”
孫嫦娥過來,把碗放在柳俠面前:“就放了半勺糖,你嚐嚐,要是不好喝,我再多放點。”
柳俠看著碗裡灰白色的糊狀物問:“這是啥呀媽?”
孫嫦娥說:“藕粉,還兌了一小勺西洋參粉。”
柳俠用勺子尖挑起一點,放嘴裡嘗了嘗:“正好,不用再放糖了。”
孫嫦娥拉過一個小藤椅坐下。
瓜瓜看到孫嫦娥出來,就已經跑到桌邊等著了,孫嫦娥一坐下,他就趴進了孫嫦娥,孫嫦娥用紙巾給他擦手:“瓜瓜,樹枝就恁有意思孩兒?天天耍都耍不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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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瓜用擦乾淨的小手去掀孫嫦娥的衣襟:“奶奶,咪咪。”
孫嫦娥把他的手給拍開,把奶瓶塞進去:“奶奶沒咪咪,奶瓶裡才有咪咪。”
春天來了,瓜瓜要斷奶了,前天開始,晚上跟著孫嫦娥睡,睡著之前總要哭得死去活來,孫嫦娥心疼他,他摸著咪咪睡的時候就捨不得拒絕,結果小家夥就惦記上了。
瓜瓜白天十分乖,不給摸就不摸,抱起奶瓶就喝,喝了兩口,忽然不喝了,把奶瓶舉到柳俠臉前:“下喜(小叔),咪咪,喝。”
柳俠放下碗,摸了摸瓜瓜的小腦袋,又捏了捏小臉蛋:“小叔是大人,得吃飯飯,瓜瓜是小孩才吃咪咪。”
瓜瓜看柳俠的碗:“飯飯?”
柳俠盛了小半勺:“來,吃一口,看好吃不好。”
瓜瓜一口嚥下,還轉著眼睛咂摸了一下滋味,然後又張口嘴:“啊——”
這是還要吃的意思。
柳俠又喂了他一口,對他說:“咽下去了喝一口咪咪。”
瓜瓜咽下去後,乖乖地喝了好幾口咪咪,然後又張開嘴:“啊——”
半碗藕粉,小家夥最後吃了五分之一。
看到他們吃東西,柳小豬一家過來圍觀。
瓜瓜吃完後,就和柳小豬幾隻一起,跟著孫嫦娥去討要東西吃,孫嫦娥把兩個饃掰開了給瓜瓜,小家夥挨著餵給四隻。
狗護主,前提是主人也得對狗好,讓狗狗認可主人,家裡大人一致認為瓜瓜現在最需要保護,就經常讓他餵食四隻,便於培養感情。
柳俠喝完後繼續寫字,可他剛寫了十來個,孫嫦娥又端著碗過來了,這次,是小半碗黑芝麻糊,補柳俠剛才少吃的五分之一藕粉。
柳俠端著碗為難:“媽,我這麼大人了,不用中間加餐,我晌午吃可飽。”
孫嫦娥說:“吃可飽還瘦成這?”
柳俠苦笑:“咱家人不都這樣嘛,像俺伯跟你,不長肉體質。”
孫嫦娥說:“不長肉也不是你這樣,小海,您大哥、三哥就都比你胖,你這兒看著比您五哥還瘦。”
柳俠知道躲不過,挖了一勺送進嘴裡:“哪有?我比俺五哥重快十斤咧。”四捨五入,五斤半就是十斤。
孫嫦娥說:“你還比您五哥高咧,你咋不說?”
柳俠知道在這個問題上,他怎麼堅持都沒用,就用吃中藥湯的表情,把半碗芝麻糊給吃完了。
繼續寫大字,到柳茂和小萱、柳若虹放學時,他又寫了三張張;然後,和柳茂一起輔導小萱和柳若虹寫,一直到夕陽西下,柳長青和柳長春回來。
柳家嶺到上窯坡往彎腰轉的那個路口之間,相對比較平坦,大部分的路兩邊是平緩的山坡,過了關家窯後,路東邊才成了深溝,下面是鳳戲河,這一段路其實可以騎腳踏車。
只是接近關家窯的地方,有一段是膠泥地,這種土地上的土燒磚瓦是好東西,可一到雨雪天,對於行路的人,那裡就成了噩夢,走在那段路上,腿都拔不動,跟夢魘了似的。
關家窯之所以叫這個名字,就是因為那裡原來就是幾戶姓關的開磚窯形成的小村子,只是那個窯沒開兩年就關閉了,因為附近的人家都太窮,用不起需要拿錢買的磚瓦,蓋房子都是用夯土法。
不過,關家窯現在還有幾個懂得燒磚瓦的老人,過完年,柳長青去找他們商量了一下,用糧食或人民幣做工錢,請他們給燒幾窯磚瓦,一部分用來鋪那段膠泥路,更多的是柳家要再開幾孔新窯。
那段路如果鋪好,家裡再買幾輛腳踏車,以後再在望寧之間來回,就能節省下三十五分鍾的時間。
三十多分鍾,外人聽上去可能不算什麼,飯後隨便散個步都不止這個時間,可對於柳鈺這樣一年到頭天天要跑四五個小時的人,每天能節省下一個小時比中彩票還美。
關二平家出了兩個商品糧,關二平現在有退休工資,關淑萍現在在柳家嶺教書,每個月聽說有四五百塊錢;關強更是跟著柳長青的小兒子去了京都那樣的大地方,人變得又洋氣又排場不說,還每次回家都是大包小包,很多東西他們從來都沒聽說過。
現在,關家窯的每一戶人家都巴不得能和柳長青家搭上關係,所以柳長青一開口,事情馬上就敲定了。
不過,其中有兩家提出,他們可以少要或不要糧食和錢,而換成讓家裡一個孩子去柳鈺的廠子或柳川的店裡幹活。
那兩個孩子和萌萌同班過,但比萌萌大兩歲,今年都是虛歲十七,這個年齡在貧窮的柳家嶺,早就當個成年人在用了。
這兩家的家長知道自己孩子文化程度低,沒有提出要更關強一樣跟著柳俠,說明他們懂道理,不貪心。
柳長青和柳茂、柳成賓核實了那兩個孩子的人品後,隨即給了答覆,兩個孩子一個月前已經跟著柳魁去了榮澤,一邊學送貨和家電維修,一邊也跟著他去安裝窗簾。
第一窯磚也在一週前順利出窯了,那段膠泥路現在鋪了五分之一,再過一個月,柳家嶺到上窯南坡下就通腳踏車了。
柳長青和柳長春今天就是去鋪路了。
柳俠沒有去,他的腿拆掉夾板已經三週了,家裡人還是什麼都不準他幹,他每天的任務就是吃好睡好,適度鍛鍊,保證身體健康。
每天晚飯後,家裡人都會為他準備好熱熱的泡腳水,還要單獨用一個盆,準備半盆洗那個啥的水,防止得絕大多數男人都會得的那種疾病,這是柳岸初三早上離開家之前交待的。洗完之後,還有人給他按摩左腿和左腳。
柳俠沒有被限制自由,除了不準他乾重活和去原城給柳岸打電話,他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只是,他離開柳家嶺的時候,柳長青會陪著他。
年後,柳俠兩次去原城醫院複查腿,還有十天前,他去原城簽訂公路橋的樁基礎工程合同,順便給關係戶和各個小分隊的人打電話,包括回到榮澤後他和楚鳳河見面談爛尾樓的合同、到銀行去給楚鳳河取錢,柳長青都是全程陪在他身邊。
今天,連給瓜瓜端碗水孫嫦娥都不讓柳俠動,就是因為他前天剛從外面回來,從上窯北坡到家,柳長青陪著他走了五個多小時,回來後,孫嫦娥還是覺得他的腿肯定遭了罪,儘可能讓他躺著,不躺的時候也儘量不要走路。
對家裡人的約束,柳俠從來沒有表達過任何一點抵觸情緒,他一直在努力減少自己的存在感,想讓父母和家人少看見他,也就少鬧點心。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
就算家裡所有孩子都在,他也是個非常顯眼的存在,何況現在,長一輩的兄弟姐妹裡,只有他和柳茂在家,而柳茂白天還要去學校。
距離他和家裡人攤牌感情整整一個半月,柳俠每天都在反省自己和柳岸的感情,反省自己和柳岸的攤牌給家裡人帶來的傷害,他已經盡最大努力去換位思考將心比心,得出的結論仍然是:
他們的感情沒有錯;他們選擇攤牌而不是永遠躲躲藏遮掩也沒有錯;他們唯一做錯的,就是那天傍晚不該動情,不該親吻。
還有他們那天順水推舟的攤牌時機。
柳俠想了很多很多遍,他們那天的攤牌時機確實非常不合適,但只要這件事的性質不改變,永遠都不可能有一個合適的時機供他們攤牌——只要同性.相愛不被法律和大眾認可,他們任何時候攤牌,對家人的傷害都不可避免,並且傷害總值也一樣,因為家裡人所介意的,是社會對他和柳岸的傷害,而不是家裡人自己的感受。
孫嫦娥現在對他的要求,不再是夫妻和美兒孫滿堂,而是他能平平安安地過自己的日子,不要被人戳脊梁骨,不要走路過去,都會有人對著他的背影說:“我呸”。
柳岸走後,不像是去美國繼續他的留學生活了,而像他從來就沒有出現在這個世界上,家裡的成年人一次都沒有在柳俠的跟前提起過他,等小莘和萌萌、兩個小閻王開學,孩子們也不再說起這個名字。
小萱應該是被爸爸媽媽提醒過,說他如果在柳俠跟前說柳岸,會讓柳俠傷心難受。
小家夥雖然現在淘力的很,卻是個特別心軟的,被野山棗棵子扎一百次都不長記性,對家裡人的喜怒哀樂卻非常上心,說一次就不會忘。
柳若虹則是對柳岸記憶不深,她有記憶以後,柳岸回家的日子屈指可數,對於一個不到七歲、性格比老榆樹皮還粗糙的小孩子,遺忘一個本來就不熟悉的人很容易。
柳瓜瓜就更不用說了,還是個連剛從灶火裡拿出來的火箸不敢摸都不知道的小傻瓜,他要是能記住柳岸柳俠還害怕呢。
明知道柳岸並不是真正被遺忘,柳俠的心裡還是非常非常難受,這讓他想起柳岸小時候,村裡人覺得說柳岸的名字都會帶來晦氣,經常都是用“柳長春家那個啥嘛”來代替。
柳俠想:明明貓兒是世界上最好的人,為什麼他們就看不到他的好呢?
“么兒,準備吃飯了孩兒。”
一聲輕柔的呼喚驚醒了柳俠,他茫然地抬起頭,是二哥柳茂。
“飯做好了,您四嫂都盛到桌上了,走,進屋吧孩兒。”柳茂又說了一遍,彎腰收拾桌子上的筆墨紙硯。
“哦,中。”柳俠站起來,覺得不對,不能讓二哥幫他收拾攤子,又坐回去,把柳茂尚未收攏的紙抓過來。
柳大牛和柳格格歡快地搖著尾巴跑上了坡口,後面不遠處跟著敞著懷、滿頭大汗的柳鈺和柳小豬、柳花花夫婦。
“啊,俺爸爸回來啊——”柳若虹一聲歡呼從堂屋門口飛到柳鈺懷裡,把柳俠尚未出口的“四哥,你回來了”堵了回去,只是看著柳鈺笑了笑。
柳鈺抱著柳若虹走過來,柳若虹只是表達一下見到爸爸的歡樂心情,她知道爸爸累,一到桌子跟前就主動跳了下來。
柳鈺看了看那一摞幾十張練字紙,說:“么兒,你哩字已經恁好了,咱又不打算當書法家,你咋一天還寫這麼多張咧,你得躺著多休息。”
柳俠拍拍堵了他路的柳格格的頭:“看著多,其實沒幾張。”
對於一整天的練習量來說,確實不多,還不到二十張,因為柳俠總是寫著寫著就開始發愣,有時候能過半個小時,筆上的墨汁都幹了,他才被周圍某種聲音驚醒。
幾個人說著話走進了堂屋,玉芳果然已經把飯都盛好了。
柳俠的位置預設在炕桌西邊,和柳長青、孫嫦娥和柳長春一桌,他笑著和三位長輩打了招呼,看著他們先動筷子,然後自己才開始吃。
他吃飯的風格一如既往地豪放,期間不停地說說笑笑,拿小萱、柳若虹和柳瓜瓜逗樂,中間還乾脆把柳瓜瓜抱上來放在懷裡,自己喂著他吃。
吃完飯,他坐在炕上繼續和家人聊天噴大江東,噴得口若懸河興致勃勃,和他以前好不容易忙裡偷閒回到家裡時一樣,看起來快活又牛逼。
八點半,回到自己的窯洞,他脫了衣裳靠在炕頭,就吹熄了蠟燭。
非常非常安靜,還沒到驚蟄,連蟲蟲蟻蟻都不想鳴叫,柳俠也打不起精神,但他也睡不著。
原來這樣的時候,他會給貓兒寫信。
也許,那算不上信,就是用文字嘮嗑,說一些白天碰到的、他覺得有意思的事,或者就是他天馬行空的無厘頭念頭,寫完了,也不會寄給貓兒,就放在炕頭,心裡卻踏實了,能睡著了。
但這些天,他一次也沒寫過,他不知道寫什麼。
他每天都在對父母家人和貓兒的擔心中度過,哪一種擔心他都不能寫給貓兒看。
至於思念。
柳俠現在已經不願意寫在紙上,那是他最美麗的珍寶,他只想一個人在夜深人靜時默默地品味欣賞,不捨得與任何人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