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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9章 思與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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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兒端端正正地坐在教室裡,眼睛緊跟著老師寫字的手在走,眼睛裡映出的,是寫滿粉筆字的黑板的影子。

可他的腦海裡和心裡,卻都是小叔和周曉雲的影子。

他們現在應該走到付家莊南邊了吧?那裡的坡還比較平緩……

他們應該走到三叔停車的地方了吧?到了那裡,坡開始變陡了……

周阿姨是警察,她應該不會,不,是肯定不會,肯定不會走不動吧?肯定不會,三叔一到紅石頭那兒拉著三嬸兒走,因為三嬸兒是老師,老師沒法跟警察比的,警察都不嬌氣,都能打能跑。

其實,那坡真的沒多陡,小孩兒也能自己走上去,所以……

下課的鈴聲響了,貓兒暈暈乎乎地在班長“起立”的口令下和大家一起站起來目送老師離開,然後那麼傻愣愣地站在那裡看著教室門外。

同桌崔雨涵用書把桌子拍得啪啪響:“喂喂喂柳岸,我咋覺得你今兒跟沒魂兒了樣,一天都木不愣愣哩,你不是夜兒黃昏放學路上遇見啥給魂兒嚇丟了吧?”

“啊?哦——嚯嚯,”貓兒從自己腦海中的小電影裡回過神,按著桌子蹦了兩下,“誰能嚇住我?遇見閻王爺我也不怕,嘿嘿,我是擱這兒想今兒清早老師佈置哩那道題咧,哎,徐帥超,王輝,等等我,我也想去尿咧。”貓兒說著跑了出去。

崔雨涵莫名其妙:“那道題不是一下課你解出來了嗎?你還給王輝講了一遍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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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兒沒聽見崔雨涵的話,和徐帥超幾個人一起跑著去廁所,他不停地在心裡對自己說:不準再胡想了柳岸,周阿姨對你那麼好,你卻總不想讓小叔喜歡周阿姨,這是沒良心,不能當沒良心的白眼狼,不能當沒良心的白眼狼,不能當沒良心的……

後面幾節課,貓兒強迫自己不停地想周曉雲的好:

貓兒和柳俠都不喜歡洗衣服,周曉雲每次去他們家裡,如果有髒衣服,都會幫他們把外套洗了。

柳俠不在家,周曉雲好幾次買了好吃的給貓兒送到學校或家裡,還有兩次下雨,貓兒下晚自習的時候,周曉雲開著車等在學校門口;

有一次周曉雲買了兩個燒餅夾,趁著學校開晚飯的時候她先給貓兒送,然後她坐旁邊看著,讓貓兒開著車去老城給小蕤送。

小蕤看到貓兒開著那麼漂亮的新車,特別羨慕,周曉雲坐在副駕駛位上,教著小蕤開了幾十米,小蕤當時高興的又蹦又跳,說他和貓兒、和小叔、三叔一樣,都會開車了。

周曉雲帶著他去尚誠找小叔。

周曉雲為了維護小叔的面子跟自己二嫂翻臉。

周曉雲喜歡兩個小孬貨和小萱,小萱尿地上、吃飯灑周曉雲漂亮的衣服上,周曉雲都不嫌棄……

後面的兩節課,貓兒的腦子裡這樣不斷地想著周曉雲各種的優點,然後告訴自己,這樣的周阿姨,不管哪個男的尋著了,都會很喜歡的,她以後也肯定會對小叔好。

對於周曉雲吃飯喜歡點很多菜和喜歡買非常貴的衣服,貓兒也給周曉雲找出了很正當的理由:周阿姨家老早開礦了,錢多的花不完,誰有了錢都不想委屈自己,都想穿最好的,小叔不也給自己和小葳哥小蕤哥買了那麼多貴衣服嗎?連馬鵬程和楚昊都羨慕他有三件羽絨服。

還有小叔買分體空調的事,現在單位還有人說小叔不會過日子,花錢大手大腳了呢!

事實上,貓兒從第一次見到周曉雲後,認真地反思過自己的心理,他從心底裡承認,如果周曉雲沒有和柳俠談戀,他一定會更喜歡周曉雲。

即便是現在,如果柳俠不在場,他和周曉雲單獨相處的時候,他很多時候也是很高興的。

貓兒也不知道為什麼,一想到周曉雲是在和柳俠談戀心裡不舒服,一想到柳俠可能會和周曉雲或者任何其他人有身體上的親密接觸,他難受的要死。

這種難受,已經超過了他擔心自己會被柳茂要回去的恐懼,超過了他擔心柳俠結了婚後會和自己漸漸疏遠的恐懼。

貓兒原來在家裡看過曾廣同寄來的那些小說,很多小說裡都有戀段落的描寫。

來榮澤後,又在譯制片和電視劇裡看到了歐美國家的人談戀,對男女戀人和夫妻之間親暱的舉動有瞭解。

貓兒最難受的是這個了,每次柳俠出去約會,他都會胡思亂想,想著柳俠在某個安靜的角落和周曉雲擁抱接吻,每次他的心都像在油鍋裡翻滾。

等柳俠約會回來,跟他說一遍自己的約會全過程,貓兒知道他們只是在街上熱鬧的地方轉悠說話,會有松了一口氣的感覺,然後慶幸這次約會終於過去了,暗暗希望永遠沒有下一次約會。

貓兒有時候覺得自己是生病了,喜歡小叔喜歡成了個神經病,看著小叔哪兒都好,柳俠穿著運動鞋出去幹活,回來後自己都嫌棄自己的腳臭味,貓兒卻覺得那味道和小叔頭髮上的清香、身上的汗味一樣好聞。

當貓兒偶爾比柳俠早回家,他感覺出家裡小叔的氣息比平時淡一些時,興奮的心情會猛然低落,心裡也會覺得有些空。

當柳俠的聲音或腳步聲從外面傳進來,他的心又會瞬間被興奮和溫暖充滿,那種感覺,興奮和溫暖,好像是有實質的形狀一樣,貓兒能清晰地感覺出它們在自己心裡盤旋流淌的樣子。

貓兒知道馬鵬程其實是很驕傲有個馬千里那樣的老爹的,問馬鵬程有沒有這樣的感覺。

馬鵬程的回答是:“我都是本來覺得家裡又溫暖又舒服,可一聽到鑰匙響,我覺得家裡一陣陰風吹過,瞬間天堂變地獄了,我恨不得我爸爸天天回原城看我爺爺或出去跟朋友喝酒喝到半夜。”

貓兒越來越害怕,他發現只有他是不一樣的,馬鵬程和楚昊對他們的法西斯爸爸進他們的房間都很不樂意,他卻只要想起有一天他要和小叔分開睡難受的不行。

他越來越想讓小叔是自己一個人的,不想讓他和周曉雲談戀,更不想讓他們結婚,甚至,連小叔讚美一下電視裡女演員漂亮、男演員帥氣他都會不舒服,他只想柳俠喜歡他一個人。

聽柳海說了世界上還有喜歡和自己性別一樣的人這種事,貓兒也想過,自己是不是是六叔說的那種同性戀?後來柳海在這裡的幾天,他也裝著若無其事地又問過柳海這方面的事。

最後貓兒確定,自己不是,小叔都不是,他怎麼會是?再說了,同性戀都是一點不喜歡異性的,他可是很喜歡奶奶、娘、三嬸兒、四嬸兒和六嬸兒的,包括周阿姨,他有時候也很喜歡。

而且六叔也說了,同性戀都是外國人,中國好像還沒有,反正六叔是沒聽說過。

貓兒最後得出的結論是,自己像馬鵬程說的,是被小叔給嬌得很了,慣壞了。

貓兒記得孫嫦娥給他講過很多故事,其中有不少是說不能一味地慣著小孩子,孩子做錯了事也捨不得說一句拍一巴掌,這樣的孩子長大了不知道報恩,很多都是白眼狼。

貓兒覺得自己好像有點這趨勢,小叔從小對自己好,自己長大了,卻只想著一個人獨佔小叔的好,不想讓小叔好,明知道如果小叔不談戀不結婚,成個老光棍兒,會被周圍的人笑話,卻還是不想讓小叔談戀結婚,明知道周曉雲很好,卻不想讓小叔娶她,甚至連小叔對著她笑都自己心裡都會覺得難受,都會看她不順眼。

貓兒知道了自己的想法不對,想努力改。

他鼓勵柳俠去約會,努力地對周曉雲好,每次看著柳俠在自己的催促下給周曉雲打電話約會,貓兒安慰自己,自己這麼做才是對的,自己還是個好人,不會成為奶奶嘴裡說的白眼狼。

貓兒現在心裡難受的時候,還會拼命擴充套件自己的思維,他會想,世界上肯定有很多很多和他一樣的人,其實有很多壞心眼,嫉妒,小氣,喜歡錢,那些人也都和他一樣,為了不讓自己的壞心眼暴露出來,強迫自己裝出很大度、很大方或對錢很淡然的樣子,這些人是大家認為的好人。

做了壞事的才是壞人,只是心裡嫉妒一個人,卻一輩子都沒對那個人做過一點壞事,那應該不是大家說的險惡小人吧?

晚飯時間,曉慧沒看到貓兒過來吃飯,正好她辦公室的一個老師帶了一袋子包子來,大家在爐子上烤著吃,曉慧吃了一個,覺得挺不錯,又烤了兩個,拿著過來找貓兒。

貓兒他們現在作業多的嚇死人,柳俠在家的時候,貓兒都是中午在家吃了飯後,來學時再帶點東西,別人去吃晚飯時,他墊吧一點;如果柳俠不在,他會去教師食堂買個饃吃,然後抓緊時間寫作業,這樣最後一節晚自習他有時間預習功課,回到家能安心地和小叔玩了。

學生們都去吃飯了,教室裡只有貓兒一個人,他趴在課桌上看著窗外,烏黑的眼睛睜的大大的,好像在看著某個特別讓他喜歡的地方,嘴角翹翹的,很開心的樣子。

曉慧把一個包子放在貓兒鼻子前:“想啥哩恁高興孩兒?連三嬸兒進來都沒聽見。”

貓兒“忽”地一下坐直了身子:“三嬸兒?咦,包子?烤哩這麼美,三嬸兒是你蒸哩?”

“不是,吳老師,”曉慧隨便在身邊的位置坐下:“你將想啥哩貓兒?自己想著都能笑成那樣,是不是因為您小叔訂婚,你替他高興?”

貓兒咬了一口包子金黃焦香的皮:“嗯,周阿姨恁好,俺奶奶跟大爺爺他們肯定都可待見,俺小叔一娶媳婦,俺奶奶不會再發愁了,我可高興。”

曉慧笑著看貓兒香噴噴地吃:“唉,真快,我第一回見您小叔哩時候,他不比你現在高多少,也跟你一樣,看著特別小,小傻孩兒一個,聽人說他打老師,說他寫一手跟書法家樣哩好字,說他原來每天跑幾十裡山路上學,說他為了給你買奶粉滿大街拾廢紙,我都不信。

後來和您三叔談戀,去了咱家,才知道原來都是真哩,才知道原來他還做過可多我覺得根本不可能哩事,為了抱著你去醫院搶救,他才十一歲,跟著您大伯一口氣跑到望寧,使哩躺到地上氣都快不會喘了;為了護住給你擠哩牛奶,肚子上叫扎了好幾塊玻璃,都不肯吭一聲。

貓兒,你是個有福孩兒 ,能遇見您小叔,你看看,您三叔還是小雲小雷他親爸爸哩,他倆一淘力您三叔想上巴掌,這麼多年了,您小叔一個手指頭都捨不得碰你,我見過哩最嬌慣孩兒哩人,都沒您小叔對你好。”

貓兒拿起第二個包子嘿嘿笑:“我知道,我以後也會對俺小叔可好,等俺小叔老了,我也會待他這麼好。”

有幾個學生說笑著進了教室,曉慧站起來:“孩兒,我今兒黑一節課,等你放學,您三叔會……”

貓兒連連搖頭:“不三嬸兒,我住俺那兒,你不知道,其實睡煤棚裡可美,床兩邊都靠著牆,咋打滾兒都不會掉下去,你給俺三叔打個電話,別叫他接我,我不去您那兒。”

看著曉慧離開教室,貓兒又趴在了課桌上。

原來剛才和小叔在大炕的熱被窩兒哩一起看書都是自己睜著眼睛做的白日夢。

原來,小叔肚子上那幾個疤是玻璃扎的,是為了保住給他擠的牛奶才給扎的。

貓兒眼前浮現出小叔肚子上那個彎彎的疤。

而剛才,貓兒本來是趴在那裡想柳俠和周曉雲現在會在做什麼,想著想著,他的腦子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轉了彎。

他看到,今天,走在回家的路上的人不是柳俠和周曉雲,而是貓兒和小叔,他們和以前一樣,一路走一路笑,付家莊往南那一段,坡還比較平緩,他和小叔會追著跑;

過了三叔停車的地方,坡變得陡了,小叔開始拉著他走。

從紅石頭那裡一拐彎,坡更陡了,小叔出汗,貓兒以前老覺得小叔是太累了走不動了,會轉到後面推著小叔的腰走,小叔每次都是開始的時候跟他玩,有時候還會耍賴,自己一點不用力,身體往後,靠在貓兒的手上,貓兒走不了三十米會累得大喘氣。

這個時候,小叔會猛然轉過身,把貓兒抱起來;貓兒每次都和小叔對打掙扎,不讓他背或抱。

路太陡,小叔也堅持不了多遠,最多五十米,接下來倆人不敢再鬧了,老老實實肩並肩往上爬。

今天,他的夢重複了這個過程,貓兒覺得他能感受到小叔懷抱和手的溫度。

貓兒做夢回到家後,孫嫦娥和玉芳給他們包了槐花粉條餃子,然後孫嫦娥對他們說,柳海已經結婚了,柳俠是最小的,不著急。

貓兒對孫嫦娥說,柳俠不想訂婚,也不想結婚,柳俠想和他高高興興一起過,他們倆都覺得現在可美。

孫嫦娥說:“不想結不結吧,反正咱家現在有這麼多孩兒,您六叔說他跟您六嬸兒也會生兩三個,咱家以後也不少您小叔那一個孩兒,您只要覺得過哩可美可高興中。”

柳俠高興壞了,拉著貓兒圍著院子歡呼著跑了好幾圈,倆人回到自己的窯洞,在床上打滾兒嚎叫慶祝勝利,然後,暖暖和和坐在被窩兒裡看書……

現在,貓兒趴在那裡,夢裡是小叔胸前掛著兩個裝滿了牛奶的高溫瓶、手裡牽著個小孩兒的畫面。

柳家嶺,柳家大院裡。

周曉雲坐在樹疙瘩上,看著對面半山坡。

柳俠正在指著那棵大梨樹跟她說話:“……我坐在那個最高哩樹杈上,夠個梨,把皮啃了,喂貓兒吃,孩兒可喜歡吃梨,不過他那時候老小,啃半天能啃下來一點點。

貓兒可奇怪,每年第一次吃梨都會拉肚子,這邊吃完那邊拉,他拉我棉襖裡了兩年,我摸出規律了,後來,他一吃完,我也不下來,坐樹上把他屙,只要一泡好了,以後隨便吃都沒事。

那邊,你看見沒?”他向東轉了個方向:“那兩棵撲稜可大哩是桑樹,那一片有好幾棵枸杞,結哩枸杞子特別大,貓兒每年都上去把熟透的枸杞子摘下來晾乾,留著等我放假回來給我吃。

有一回俺伯逗他耍,跟他要著吃,他一回給俺伯拿幾個,俺伯跟他說,‘大爺爺想一回多吃點咧貓兒’,他沒法了,揀著最小哩給俺伯,臨了他還又捨不得了,對俺伯說,‘大爺爺,俺大伯摘哩也都可好,我去給你捧一大捧吧?’,嘿嘿嘿,那孬貨,連俺伯他都敢哄。”

周曉雲咧著嘴用兩隻胳膊把右腿抬起來,放在一個板凳上:“柳俠,咱九點十分才從您單位出來,還不到半天,你這麼想貓兒?

從那個,那個付家莊往家走開始,你給我說了一路都是貓兒,將吃餃子哩時候還是,餃子還沒下鍋咧,你說貓兒要是回來,能吃兩大碗,說他肯定能猜到咱回來阿姨跟四嫂會給咱包餃子,吃不到,他肯定可想哩慌。

我還想著路過哪個村兒,你會給我說說那個村兒都發生過啥稀奇事兒咧,你一句也沒說,每走到一個路口或村子,跟我說貓兒以前送你或接你的時候走到了那兒,都幹了點啥,叫你可高興。

貓兒都十四了,我咋覺得你還是給他當月子娃兒看咧,離開一會兒不放心。”

柳俠有點不好意思地笑:“我是可想孩兒,我去外地作業給孩兒撇家那是真沒法兒了,擱榮澤哩時候,我從來沒叫孩兒自己過過夜,貓兒他不待見自己睡,我一想起來孩兒今兒黑自己睡煤棚裡可不美。”

周曉雲捶著腿說:“其實您真哩應該搬到三哥那兒住,住煤棚裡多難受,我覺得有些大事,你不能都依著貓兒,他到底是小孩兒。”

柳俠說:“貓兒雖然小,可孩兒他懂事,他不去三哥那兒住,除了他從小特別戀家,這回主要是他覺得俺得每天看看裝修哩情況。

要是俺住到三哥那兒,晌午肯定也得去哪兒吃飯,那貓兒一天都沒時間回家了,裝修哩要是他不滿意,他也不知道,最後都裝成了也不可能再拆了重改,那可不中。”

“柳俠……呃——,那個……”周曉雲說了半截,又打住了。

柳俠問:“啥?啥事?”

周曉雲笑著說:“沒,沒啥事,我是想說,您這兒哩山,比俺那邊漂亮,俺那兒‘農業學大寨’哩時候造梯田,樹都砍了,山都光禿禿哩,可不好看。”

她本來想說,‘裝修這麼大的事,依著貓兒真的有些不合適,他再懂事,畢竟年齡小,考慮事也不會很周到,現在不晌不夜地裝修,為啥不等到咱結婚前再裝?咱結在嶄新的房子裡多好’,可她雖然心直口快,這事她也覺得不好意思說出口,畢竟還沒訂婚呢。

秀梅掀開堂屋的棉簾子對著這邊喊:“么兒,小周,進屋吧,天快黑了,寒氣上來了。”

周曉雲應著聲,想站起來,打了下軟腿,沒能成功,五個小時走三十多裡山路,她的腿都不會打彎了。

柳俠過去,拉著她的一條胳膊把她拽了起來。

周曉雲前幾步幾乎是挪的,她對柳俠說:“我真沒法信,您能一天跑兩趟去上學,跑八、九年,這一趟我三天都過不來勁兒。”

柳俠說:“你不信俺也跑了,要是俺一直擱俺村兒裡上,你以為俺有可能考上大學?”

周曉雲表情痛苦地拍拍自己的後腰:“我要是生到這兒,當文盲我也認了,大冬天叫我擱這路上跑,想想我都害怕。”

柳俠笑:“那,以後要是咱結婚了,逢年過節你都不跟我回來?”

周曉雲歪著頭,眨眨眼:“結婚?你想結婚了? ”

柳俠臉通紅,趕忙說:“不是不是,我不是說了嘛,是‘要是’,是假如,假如咱結婚了,路又不會變短,你這麼害怕,那你打算咋辦。”

周曉雲眼睛裡閃過一絲失落,不過她隨即又高興了起來:“那還能咋辦,大嫂三嫂都能回來,我當然也能了,我好歹還是警察咧,受過訓練,肯定不能連三嫂都比不過。”

秀梅已經聽見了他們的談話,她把棉簾子掀高,等著柳俠和周曉雲過:“其實要是跑慣了,也沒多遠,春天花開了,沿路都可好看,走著都不覺得使慌到家了。”

三個小家夥都不在家,小莘和萌萌都不是鬧騰的性子,所以今天家裡很安靜。

晚飯拉著家常,孫嫦娥、秀梅和柳鈺輪番說著柳俠小時候的頑劣事蹟,在笑聲裡很快過去了,不到六點半,山裡的夜晚已經真正降臨了。

在新窯洞為周曉雲準備的炕早已經鋪好了,孫嫦娥問周曉雲,是不是早點去睡。

周曉雲沒推辭答應了,如果這是在自己家,她可能回到家臉都不洗直接躺床上了,她實在是累得不行了。

孫嫦娥、秀梅、玉芳和柳俠都陪著周曉雲到了她要暫住的窯洞,孫嫦娥說:“俺家條件不好,閨女你將些,炕今兒清早燒過了,不潮,被子今兒也曬過了。”

周曉雲新奇地看著一套鋪蓋只佔了三分之一面積的大炕:“沒有阿姨,俺家住哩不是窯洞,其實其他哩咱都差不多,我覺得這可好,我沒事,您都去歇著吧。”

孫嫦娥和秀梅又交待了幾句周曉雲不要客氣,需要啥儘管說,出去了。

柳俠想跟著大家一起離開,被秀梅不動聲色地給推了回去。

柳俠不知道大嫂啥意思,站在房子中間不知所措。

周曉雲坐在炕沿上吃吃地笑了起來:“柳俠,你,你咋這麼有意思咧?看你嚇哩那樣,你是男哩,我還能咋著你?”

柳俠看看窯洞門:“不是啊,我,我是覺得你是女哩,你都該睡了,大嫂她……”

周曉雲笑得更厲害了,她坐上炕把被子拉開:“柳俠,叔叔跟阿姨是咋教您哩呀?您家是不是柳下惠哩直系後人啊?”

柳俠自己也笑了起來:“這個我不知道,不過俺伯說了,俺誰敢沒結婚碰女朋友一個手指頭,別想再進這個家門了。”

周曉雲稍稍楞了一下,隨即笑著點點頭:“我知道了,柳俠,我沒事,你也去睡吧。”

柳俠說:“中,俺媽跟俺嫂子們都可好,你要是有啥覺得不得勁儘管跟他們說。”

周曉雲點頭:“我知道,你出去吧。”

柳俠一回到堂屋,被柳鈺按在了炕沿上:“么兒,這麼好哩妮兒,人家家主動說要訂婚,你還不願意啥咧呀?”

孫嫦娥笑著故意擠兌柳俠:“作咧唄,覺得自己是個大學生,貓兒又成天誇他比誰都帥,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光想找個仙女。”

柳俠抗議:“我沒,我是覺得自己還小著咧,覺得貓兒俺倆才擱一塊兒團圓了三年,不想叫家裡有外人,貓兒俺倆成天可美。”

孫嫦娥說:“再美您倆也不能過一輩子,你都二十三了,要是遇見了好哩不趕緊定下,以後人家把好閨女都挑走完了,我看你咋弄。”

柳俠說:“世上哩人一茬接一茬,好妮兒多著咧,哪會叫挑完?”

孫嫦娥說:“不會叫挑完?那你再給我找個跟小周這閨女一樣,模樣好,個兒也好,不嫌棄咱家是大山溝裡哩,還恁待見咱貓兒,你那屋兒跟個孩兒國樣也不嫌棄哩,去吧,這樣哩閨女你要是能再給我找個來叫我看看,你是到四十不結婚我也不管了。”

柳俠退到炕上嘿嘿笑:“媽,我沒說她不好啊,她是真哩可待見貓兒,對貓兒跟小蕤都可好。

我是自己不想結婚,我覺得貓兒俺倆現在這樣是最美哩,我覺得誰再好,我跟她結婚了,也不會跟貓兒俺倆現在樣天天都這麼高興。”

柳長青說:“孩兒,你這是年齡到了,心性還沒到咧。

你跟貓兒咱是一家人,擱一堆那當然是好了,可再好,您長大了,也都得各自成家立業結婚生子,是不是?

小俠,你既然也覺得小周這閨女可好,得學著長大了,不能啥事都由著性子來,跟人家談了大半年了,也沒不願意哩意思,可連婚都不想訂,那算啥孩兒?咱拿著人家閨女耍咧?

你也畢業好幾年了,見過哩聽過哩事也不少了,人家小周閨女對咱貓兒那好,你覺得是個人都能做到嗎?”

柳俠搖頭,在這件事上,他是真的很清楚,周曉雲非常難得,這也是他沒有堅持不訂婚最重要的原因。

柳長青接著說:“孩兒,人這一輩子,能遇見個對自己好,又各方面都可合適哩人不容易,遇見了,真不待見,那是沒辦法了;人家待見咱,咱也正好待見人家,那好好處,不能因為知道人家老待見咱,咱作,知道不知道?”

柳俠低下頭:“伯,我不是仗著人家待見我,我擱這兒作咧。

我是覺得,孩兒等了我恁多年,我原來成天發誓,我參加工作了,給孩兒接到身邊,啥委屈都不叫他受,叫他過哩比誰都好,天天都可高興可快活,再也不用害怕跟我分開了。

可現在,孩兒才擱我跟前三年多,我還成天外出作業,孩兒其實沒跟我多少天,我要訂婚了。

一訂婚,肯定過不了幾個月得結婚,一結婚得跟孩兒分開,只要一想起來跟孩兒分開,我心裡可難受可難受。

伯,我不是嫌曉雲不好,她真哩可好,我知道,可,可我是不想結婚,是光想領著貓兒過現在這樣哩日子,您說哩道理我都知道,可我是心裡拗不過來。

我覺得孩兒可委屈可委屈,我給孩兒說過恁多次,只要我畢業,我再也不會跟他分開了,可這才三年多,才三年多……”

柳俠回到山裡,感知上出現了錯誤,他覺得這會兒已經到深夜了,他彷彿看到了貓兒現在正一個人孤伶伶地睡在煤棚的大床上。

他忽然難受的想哭。

柳長青挪過去,坐在柳俠身邊,撫摸著他的背說:“孩兒,小俠,長年道,天下無不散的宴席,你結了婚,貓兒還擱你跟一個家裡住著咧,你一樣還能待孩兒好啊!

我聽您三哥三嫂說過,也聽貓兒自己說過,這小周對咱貓兒是真哩可好,你不擱家哩時候,人家還會買了好吃哩給孩兒送去,下雨天要是有時間,人家還去接孩兒放學。

么兒,這不是多了一個人疼咱貓兒、對咱貓兒好嗎?

你這工作註定了你不可能老守著家,你一出去幾個月,孩兒放學回到家,一個人守著個空蕩蕩哩家,你想孩兒可憐不可憐?

你跟小周訂了婚,以後你不擱家哩時候,人家照應起咱貓兒,也算名正言順;

以後再結了婚,孩兒早晚回到家,家裡都有個人,孩兒也能有口熱飯吃,平常真有點啥事,也有個人照應孩兒,是不是?

孩兒,您二哥,您五哥,他們哩事都擱那兒放著咧,你要是真不願意訂婚,我不會逼你,你要是真覺得心裡頭對小周這閨女不滿意,只是礙著媒人是您三哥哩上級領導,你沒辦法了才訂婚,孩兒,你別受這委屈,你跟我說,我做主,訂婚這事咱先不說了。

你現在給我一句話,你是不是不待見小周?”

柳俠愣愣地扭頭,看了柳長青好長時間,才慢慢地搖頭:“不是不待見,是不想訂婚不想結婚,不想叫孩兒覺得家裡又多了個外人,叫他不舒服不高興。”

一家人都對柳俠的說法感到不解和無奈,不是不待見,那是待見了,待見卻不想訂婚結婚,這說不通啊!

柳長青又問:“小俠,咱現在先不說孩兒,我問你自己哩感覺,你待見不待見小周?你是不是覺得自己還能找個更好哩?要是換個人,換個你自己腦子裡想過哩、你想娶哩那個人,再跟說訂婚,你是不是不彆扭了?”

柳俠說:“我沒想過啊,我上大學哩時候想過日本哩電影明星,後來忘了,我現在成天跟貓兒俺倆可美,跟誰訂婚我心裡都覺得彆扭。

除了咱家哩人,只要想想別人會成天住到俺倆哩家裡,我彆扭。”

“啊——,么兒哇,你都二十四了,還是大學生,咋是個糊塗蛋咧?”柳鈺簡直被柳俠的話給繞崩潰了,“孩兒,俺大伯給你說哩這麼清楚,你咋還想不明白咧?

誰長大了都得結婚生孩兒,咱兄弟們不都是這樣嗎?咱原來不都是想著一輩子不結婚,咱兄弟幾個能一輩子都可好可親永遠都不分開了嗎?

可那不可能啊孩兒,咱要是都不結婚生孩兒,咱家以後不絕了,沒人了嗎?

貓兒也一樣,你再待見貓兒,對孩兒好,您也不可能一輩子擱一起啊!

你長大了得結婚,貓兒長大了也得結,全世界都是這樣,你因為貓兒不待見家裡多個人你不想結婚,你咋這麼一根筋咧?”

秀梅也急了:“么兒,我問你一句,你覺得小周人好不好吧?”

柳俠老老實實毫不猶豫地點頭:“好。”

秀梅一拍手:“這不結了?”

柳俠苦楚這臉說:“不是啊大嫂,我在說我不想訂婚,不是說周曉雲好不好。”

孫嫦娥抬手給了他後腦勺一巴掌:“你個小鱉兒是叫您幾個哥給慣哩了,百心不操,二十四五了連娶媳婦都不知道,遇見個好閨女你擱這兒作作作,哪天把人家閨女作跑了,你給我坐地上跟老天爺哭吧。

我看了,要是依著你現在這糊塗樣,再有十年八年你也長不大,你老老實實給我訂婚吧,以後你知道,你沒找錯人,小周是個好閨女,我看準了。”

柳俠回頭看柳長青。

柳長青哭笑不得地呼嚕了兩把他的頭:“孩兒,你可真是個,真是個……糊塗孩兒啊!”

柳莘對著柳俠咧嘴:“小叔,你知道啥叫前後矛盾吧?你將說那話,你用‘因為、所以’造個句試試,關老師教俺用這法兒,看看自己作文哩前因後果能不能說通。”

柳俠也覺得自己剛才那些話前後矛盾,漏洞百出,可那是他心裡真實的感覺,他自己也不知道為啥自己會有這樣不合邏輯的感覺。

玉芳已經七個多月了,柳鈺晚上不能離開。

柳俠一個人回到自己住的窯洞,空洞的感覺馬上從四面八方包圍了他,二十三年裡,在這個家,他從沒自己單獨住過一個窯洞。

他靠著被子坐在炕上,後面是堅實的窯洞牆壁,可他還是覺得背後很空。

整個世界沒有一點聲音,柳俠把被子拉到脖子下,呆呆地看著另一頭空蕩蕩的炕。

貓兒從五歲多開始,在這裡等他,他在家的日子那麼少,對貓兒而言,那些日子是奢侈的,所以他在家的每一天,乖貓都那麼珍惜他依賴他。,

他看了看裹著自己的被筒,再看看整個炕,一米八二,近七十公斤的他,此刻只佔據了大炕靠牆地方窄長的一小塊……

他想著五歲時的貓兒一個人躺在這裡會是什麼樣子。

窗臺上整齊地擺放著貓兒用過的書本,旁邊有幾支柳海的素描鉛筆,柳俠找了一本後面還有兩張沒用完的本子,開始寫信。

我最親的寶貝乖貓:

雖然早上才回來,還不到一天,可我非常非常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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