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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傷》第二十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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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在桌子上的手機嗡嗡地震動起來。

一隻塗著五彩斑斕指甲油的手,伸過去拿起來,掛在手機上各種繁複的吊綴叮叮噹噹響成一片。

手機螢幕上顯示著“件人:唐米。”

資訊開啟來,非常簡單的三個字,清晰地映在光的螢幕上。

“搞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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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太記得他們過人的夢是沒有顏色還是沒有聲音。

如果是沒有顏色的話——

自己的夢裡明明就經常出現深夜所有電視節目結束時出現的那個七彩條的球形符號。也就是,經常會夢見自己一個人看電視看到深夜,一直看到全世界都休眠了,連電視機也打出這樣的符號來,告訴你,我要休息了。

而如果是沒有聲音的話——

自己的夢裡又經常出現教室裡課本被無數雙手翻動時的譁啦譁啦的聲響,窗外的蟬鳴被頭的電扇轉破敲碎,稀疏地砸到眼皮上,斷斷續續,無休無止。空氣裡是夏天不斷蒸出的暑氣。悶得人慌。連黑板也像是在這樣潮溼悶熱的天氣里長出了一層灰白色的斑來。下課後的值日生總是抱怨。然後更用力地揮舞黑板擦。那種刷,刷,刷的聲音。

還有那些來路不明的哭泣的聲音。有的時候是哽咽。有的時候是嗚咽。有的時候是啜泣。有的時候是飲泣。然後一天一天地,慢慢變成了吶喊。

是這樣嗎?

真的是這樣嗎?

夢裡什麼都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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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銘從辦公室抱回昨天老師已經批好的作業,然後朝教室走。剛上到樓梯,走進走廊,窗戶外面就刷刷地飄過一大堆白色的塑料袋。

沒有墜下去,卻被風吹到了更高的天上。

其實也不知道它們為什麼會飛得那麼高。沒有翅膀,也沒有羽毛。

僅僅就是因為輕麼?僅僅就是因為沒有重量麼?

於是就可以一直這樣隨風漂泊麼?

春天的風裡卷裹著無數微的草耔。

它們也像那些輕飄飄的白色塑料袋一樣,被吹向無數未知的地域。

在冷漠的城市裡死亡,在潮溼的荒野裡繁盛。

然後再把時間和空間,染成成千上萬的,無法分辨的綠色。

夢裡曾經有過這樣的畫面,用手撥開茂盛的柔軟高草,下面是一片漆黑的屍骸。

快走到教室門口的時候,預備鈴在走廊盡頭那邊響起來。

冬天難得的日光,照進高大的窗戶,在地面上投出巨大的光斑。

塵埃浮動在空氣裡,慢鏡頭一樣地移動成無數渺的星河。

像是在地理課上看過的幻燈片裡的那些微的宇宙。

教室裡一團鬧哄哄的聲音。

走進門的時候,就看到了聚攏在一起的人群,透過肩膀與肩膀的縫隙,看到的是站在人群中間的唐米。依然是那張無辜而美好的面容。

齊銘擠過人群朝自己的座位走過去,經過唐米的座位的時候看到了她的那張面目全非的桌子。長短不一的粉筆頭和黏糊糊的白色粉末,都被風乾後的膠水固定在桌面上,有好事的男生用筆去戳,“哦喲,粘得這麼牢啊,這桌子廢掉了。”

“唐米你得罪誰啦?”有女生投過來同情的眼光。

“我不知道啊……”依然是那樣無辜而美好的口氣和表情,像是最純淨的白色軟花,在清晨的第一道光線裡開得晶瑩剔透。

齊銘轉過頭,把一疊作業本放到講臺上,然後坐回到自己的座位,拿出第一節課的課本,順手把扭蛋放進書包。他抬起頭看看易遙的座位,依然是在漏風的窗戶邊上,空蕩蕩的,像是從來都沒有人坐過一樣。有一束光從窗外數葉的縫隙裡投過來,定定地照著桌面的一塊區域。

昨晚沒有睡好。或者更精確一,是昨晚並沒有睡。

齊銘抬起手揉了揉紅的眼眶。視線裡的一切被疊上一層透明的虛影。像失了焦的鏡頭。

上課鈴把聚攏在一起的嘈雜人群驅散開來回到自己的位置重新坐好。只剩下唐米依然站在自己的座位上,仰著一張無辜的臉。

“唐米,上課了。”班主任推了推眼鏡,提醒著。

“老師,我的桌子……”

班主任轉過身來,在看清楚她一塌糊塗的桌面之後,胸腔明顯大了一圈,“怎麼會這樣?誰做的?”

唐米搖搖頭。

“昨天是易遙鎖的門”,坐在後面的勞動委員靠在椅背上,轉著手上的自動鉛筆,“問問易遙應該知道嘛,不過……”隨即把頭轉向易遙空著的座位。

像是有蟲子爬進了血管,一寸一寸令人惡心地朝心臟蠕動著。

“易遙沒來上課?”班主任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教室裡寂靜一片。沒有人接話。

只是各種各樣的表情從每個人臉上浮現起來。帶著各自的想法,形象而生動地表達著內心。

“算了,沒有關係,應該也不是誰故意的吧。我下課後自己弄乾淨就可以了。”唐米抬起手把垂到臉龐的頭繞回耳後。

——算了。

——沒有關係。

——應該也不是誰故意的吧。

——我下課後自己弄乾淨就可以了。

每一句話都像是黑暗裡閃著綠光的匕。刷刷地朝著某一個目標精準地刺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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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瀰漫的血腥味道。甜膩得可以讓人窒息了。

“那老師,我放學後再來弄這個桌子,我先用易遙的桌子可以嗎?”唐米抬起頭,認真地詢問著,“反正今天她也沒來上課,我先借用一下吧?”

“恩,你先搬過去。”班主任翻開講義,這起的事故算是告一段落了。但末了他依然加了一句,“真是太不像話了。”

有男生自告奮勇地去把易遙的桌子搬了過來,心地幫唐米擺好,然後又把那張面目全非的桌子拖到窗戶邊上重重地一放。

唐米坐下來,對著那個男生微笑著了“謝謝”,美好的表情在日光裡顯得透明般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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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爬進心臟了。那條肥碩的噁心的蟲子。

被撕咬啃噬的刺痛感。順著血液傳遞到頭皮,在太陽**上突突地跳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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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帶領帶唉!為什麼教務主任就不抓他?不公平!”

“他眼睛真好看,睫毛像假的一樣。”

“他鼻子很挺呢。”

“你好色哦~”

“啊?”

這樣的對話會每天都生在學校聚攏的女生群體裡,無論在上海還是在全國其他任何一個城市。而以上的一段對話指向的目標,是現在正靠在教室門口朝裡張望的顧森西。

他一隻手搭在門框邊上,探著半個身子朝教室裡望,找了半天,終於放棄了,伸手抓過身邊一個正低著頭走進教室的女生,因為太過大力,女生張著口尖叫起來。顧森西也被嚇一跳,趕緊放開手,攤著雙手表示著自己的“無害”,問:“易遙在嗎?”

黑板邊上正和一堆女生聚在一起談話的唐米轉過頭來,眯著眼睛打量了一會顧森西,然後嫣然一笑,“她沒來上課。”

“唉?為什麼?”顧森西皺了皺眉。

“我怎麼知道呀,可能在家裡……”,唐米頓了頓,用更加燦爛地笑容,“養身子吧。”

竊竊的笑聲從教室各處冒出來。像是黑暗裡遊竄的蛇蟲鼠蟻。

卻比它們更加肆無忌憚。無論是抬起手捂住嘴,還是壓低了聲音在喉嚨裡憋緊,都放肆地渲染著一種惟恐別人沒有看到惟恐別人沒有聽到的故意感。

——就是笑給你聽的。

——我就是故意要笑給你聽的。

顧森西把表情收攏來,靜靜地看向面前笑容燦爛的唐米,唐米依然微笑著和他對視著,精緻的眉毛,眼睛,鮮豔的嘴唇,都用一種類似孔雀般又驕傲又美麗的姿勢,傳遞著“怎麼樣”的資訊。

顧森西慢慢咧開嘴角,露出好看的牙齒,白得像一排陶瓷,衝著唐米目不轉睛地笑。唐米反倒被他笑得有頭皮麻,丟下一句“神經病”走回自己的座位。

顧森西邪邪地扯著一邊的嘴角,看著被自己惹毛的唐米,正想再燒把火澆油,回過頭就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男生。

抱著一疊收好的作業本,整齊系在領口的黑色領帶,乾淨的白襯衣,直直的頭整潔地排成柔軟的劉海。

“你班長啊?”顧森西對面前一表人才的男生下了這樣的定義。

不過卻沒有得到回答,齊銘把重重的作業本換到另外一隻手,,“你找易遙幹嘛?”

顧森西聳聳肩膀,也沒有回答,露出牙齒笑了笑,轉身走了。

走了兩步他回過頭來,似笑非笑地對齊銘:“你問這個,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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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遙趕到學校的時候已經是上午最後一節課了,易遙費力地把腳踏車停進滿滿當當幾乎要撲出來的車棚,拔下鑰匙往教室趕。

所有的學生都在上課,只有從教室裡零星飄出來的老師講解的聲音迴盪在空寂的校園裡。曾經也有過這樣的經歷,在寂靜的校園,連樹葉晃動,都能聽到清晰的回聲。

整個校園像是一座廢棄的白色醫院。

易遙走到教室門口,喊了報告。

老師轉過臉來,從易遙揹著的書包領悟到原來這不是“這節課遲到的學生”而是“今天曠課一上午”的學生。於是臉色變得格外難看。停下來講了幾句,才讓易遙進來上課。

易遙走到座位上,剛想從肩膀上取下書包的雙手停在一半,目光牢牢地釘在課桌上沒辦法移開。過了一會兒,易遙猛地轉過身來,對唐米吼:“唐米,把你的桌子給我換回來!”

所有人包括老師在內都被易遙的聲音嚇了一跳,在最初幾秒的錯愕過去之後,老師的臉漲得通紅,“易遙你給我坐下!現在在上課你吼什麼!”

唐米慌忙地站起來,支吾著解釋:“對不起,老師,是我的錯,我以為今天易遙不來上課,就臨時把我被別人弄髒的桌子和她換了一下。”然後回過頭,對易遙彎腰了頭表示抱歉,“我現在就和你換回來。”

唐米把弄髒的桌子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正準備坐下,然後突然恍然大悟般地抬起頭:“咦?你怎麼知道這桌子是我的啊?”

坐下來的易遙突然僵直了後背。

沒辦法轉頭。或者不用轉頭,都可以想象得出那樣一張充滿了純真疑惑的面容。

也可以想象,這樣的一張面容,在周圍此起彼伏的“哦……”,“啊?”,“恩……”的各種情緒的單音節詞裡,是怎麼樣慢慢地變成一張得意而驕傲的臉,像一面勝利的旗幟一樣,在某個制高上迎風招展,獵獵作響。

齊銘低著頭,連抬頭的力量都沒有。

窗外是春寒料峭的天空。呼嘯的風聲,隔著玻璃,清晰地刮過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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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燒肉!師傅多加一勺啊別那麼氣嘛!”

“最討厭青菜。”

“肥肉好噁心啊。”

食堂視窗前的隊伍排到了門口,每天中午都是這樣。動作慢一的學生,只能選擇一些剩下的很難吃的菜色。

齊銘和易遙站在隊伍的最後面。齊銘探出身子望了望前面依然很長的隊伍,微微嘆了口氣。倒是易遙,無所謂地站著,臉上也沒什麼表情。

隔著一行差不多的位置,站著唐米。

最後一節課因為出現了波折,所以老師也只能以拖堂來彌補被損失的時間。導致出現在這樣集體排在隊伍很後面的情況,也是理所當然。

不過幾分鐘後,唐米就揚著燦爛的笑容,把飯盒遞給了隊伍非常前面的男生。不知道是哪個班級的,笑嘻嘻地接了過去,並且詳細地詢問了需要什麼菜色。

易遙別過臉來,正好對上齊銘看過來的目光。

食堂牆上的大掛鐘指向一。

人群漸漸稀少了。視窗裡的師傅收拾著被掏空的巨大鋁盆,咣噹咣噹的聲音有寂寥地迴盪在食堂巨大的空間裡。

“對了,早上顧森西來找過你。”

“誰?”

“顧森湘的弟弟,你那天掉進池裡不是和他一起麼?”

“哦。”想起來了是誰,“他找我幹嘛?”

“我問了,他沒。”

“哦。”易遙一邊答應著,一邊從飯盒裡挑出來不吃的肥肉,還有茄子。

“要吃牛肉麼,”齊銘把自己的飯盒朝易遙推了推,“我從家裡帶的。”

“嗯,不用。”易遙搖搖頭,然後剛要什麼,就朝旁邊彎下腰去。過了一會兒抬起身來,扯過一疊厚厚的紙巾捂到嘴上。

“你到底打算怎麼辦!”齊銘壓低聲音,有惱火地問道。

“你別管了,”易遙把飯盒蓋上,“我自己有辦法。”

“你有屁的辦法!”齊銘忍著不想火,把頭轉到一邊,“你要錢沒錢,要經驗沒經驗……我告訴你,你別傻啊!你要是打算生下來……”

“你別傻了,”易遙揮揮手,不想再和他討論下去,畢竟不是什麼能擺到檯面上來的事情,而且誰知道空氣裡豎著多少雙耳朵,“你要我生我也不會生。”

易遙站起來,拿著飯盒朝食堂背後的水槽走去。走了兩步轉過身,笑容帶著淡淡地嘲諷,“你那話的,好像你很有經驗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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