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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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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的四季都是以雨來開幕和收尾,梅雨送春、寒雨知秋,她的四季和歷史一樣,常有猶在夢中的意味,春夏秋冬都似乎天長地久,不會變的,只有當雨水下來的時候,南京人才說:“變天了,是不是要換季啦?”

陰沉的長雨是天意歌哭金陵城的眼淚,哭它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露生在窗下裁衣服,雨絲撲到臉上,一陣清寒透骨。他想起稼軒的這句詞,不覺仰頭去看外頭的雨幕——雨是看不見的,它隱匿在昏朦的夜色裡,唯聽得一陣風過,草木都撲簌雨珠,一片譁啦啦的秋聲四起。

雨水下來,天氣漸漸地冷下來了。

晚飯後他請了沈月泉來說話,因此坐在這裡閒等。沈月泉來時他已經洗了淚痕,眼睛倒也並沒很腫,仍舊微笑地起身相迎。月泉卻看見他額頭上泛起的一片白皮,蟲蛻和魚鱗的痕跡,就燈下眯眼細看了一會兒,嘆道:“你這塊地方不要沾水了,這種疤上白皮,起來很難退。”

丫鬟走來介面道:“正是要請大先生講講小爺,醫生說了那裡不要擦東西、不要碰水,他都不放在心上,剛沒留神,又洗了臉。”

她說一句,沈月泉跟著點一下頭:“是很該當心留意。”歪頭看看露生,又道,“也還好,這像個李香君撞破頭了。”一句話把露生又說笑了,叫嬌紅:“你不去看茶,倒在這裡聊起來了,大先生難道聽你使喚?倒茶去拿果子來。”

嬌紅知道他要說話,端了茶來,掩上門出去了。

沈月泉自揀一把椅子坐下,就書房的大案上漫看,見書桌上文房四寶並書都撤去,擺放了些針線笸籮並布料、粉片,半身快做好的衣裳,問露生:“這是你做的?”

“丫鬟也做,我也做。眼看著天要冷了,我叫他們把箱子翻出來曬曬,大家做些過冬的衣服。不嫌棄的話,我也給您做一件。”

沈月泉搖頭笑道:“又說這種客氣話!你操心的事情還不夠多?其實我們走班子的,多少都會些縫補,卻不能做得像你這樣精巧,這又是從哪兒學來的手藝?”

露生的臉色就有些凝滯,笑笑仍道:“我要說了,大先生又要生氣。是我那個師父——以前差不多的東西,都是我們師兄弟自己動手。”

他說“那一個”,沈月泉便知是張姑娘了,搖搖頭道:“你還是把她當做師父。”

“虧待我的是她,養大我的也是她,我的戲說到底仍是她教的。雖然心裡不想認,這卻像投胎的娘肚子,不由自己來選。”露生就他身旁坐下,隨手撥弄案上的針盒,“我只是奇怪人生禍福時常顛倒。她那樣一個不積德的人,反而金銀珠寶地享用了半生,也不見有什麼報應,如今還擔我叫她一聲師父。”

這話淡淡說出,卻是語中懷怨,沈月泉便知他是另有所指,心中憫然,想曲子裡唱“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可不正是如此?古人早把這道理看透了,說什麼東海大旱、六月飛雪,也只是善良人自己寫來騙自己的——不忍深談這話,開解露生道:“人生失意,在所難免,氣過恨過也就罷了。要為這個弄壞了自己的身體,卻不值當。”

靜了片刻,露生道:“大先生,我想把盛遺樓賣了。”

沈月泉來時便有了這個心理準備,無聲地點頭——這個時候請他來說話,總不會是為了說閒事,心裡早已猜到八|九分了。

盛遺樓是金家的產業,現在金家落難,賣了救急自是應當,他一個搭班的亦不好多言。只是想到越女劍中道夭折,這麼一出好戲,卻未能在它誕生的地方演一場,心中不免痛惜。

搔了搔頭,他把那一聲嘆息咽在肚子裡。

不料露生又道:“但傳習所,我不打算放棄。”

沈月泉愣了一下,抬頭來看露生。

露生打定主意的神色,平靜說道:“您不要吃驚,先聽我說。家裡現在情勢不好,賬面上週轉不來,洋行和新街口的大樓在老太爺手裡,我們手裡只剩個廠子。”

沈月泉聽他這話,驚上加驚,不料金家裡頭鬧成這樣,祖孫倆居然要分家!

他們是外人,只知道中山北路那場大會之後,暴風驟雨的謾罵席捲了榕莊街這座小院,卻不知裡面還有老太爺和金少爺之間的冤仇——一下子醒悟了金大少這些天為什麼死人一樣把自己關在屋裡,也醒悟了露生為什麼忍著氣出門,含著淚回來,不由得關切問道:“你去金公館爭過了?”

露生倔強道:“我和他們家沒有話好說了。”

那天財政部的會議之後,金忠明是追著求嶽出來的,求嶽從臺階上栽下來,他伸手去抓,可是抓了個空。跌跌撞撞地追趕下來,求嶽一把將他推開老遠。

要不是齊松義眼明手快,老頭子摔一跤,只怕吃不消。

露生也嚇了一跳,心知求嶽恨成這樣,自然不光是為著金忠明把他鎖起來的緣故。見求嶽憋得兩眼赤紅,又見金忠明面如死灰,心痛攪著怨氣,竟是一句話也沒問,噙著淚扶求嶽走了。

他只道太爺一定會追來看望,掉頭就走,無非是孩子賭氣的心性。

結果是忙亂到晚上,求嶽又咳了幾次血,請了大夫來看視打針,折騰到三更天上,求嶽才睡了。

大門卻始終沒有響動。

露生已經很久沒經歷這種等人等不來的感覺了,從前是等金少爺,未想到如今居然會等太爺。求嶽睡了,他就在門口抱恨站著,看金忠明什麼時候才來。

這種折磨人的心情,被人置之腦後的心情——始知自己煎熬不是最難過的,最難過是代人煎熬、為人抱怨,怨恨反較往日更增十倍。他在院子裡走來踱去,一時又疑心是否太爺別有苦衷?不要是出了什麼大變故,急得連這邊通報一聲也來不及?拔腳想要出門,走到門前,忽然苦笑一聲,因為連這個情形也叫他覺得很熟悉了,這個不緊不慢磨折人的手段,他受了十年了,小的耍夠了,老的原來也會!

天快亮的時候,周裕從金公館溜回來報告:“太爺又病倒了。”

露生盯著問:“真病假病?”

周裕訕訕地,沒做聲。

約莫過了一個星期,金忠明帶著他的排場來了。

那天露生剛從句容回來,瞧見大門口兩邊堵著人,文鵠並洪門的一群夥徒都蹲在門口,若無其事地抽菸,沈成峰的人被攔在外面,兩股人把個不大的巷子幾乎擠滿。

金忠明在正廳裡喝茶。

他的臉比原先歪得更厲害了,使愁苦的表情也顯得扭曲,桌上堆了小山一樣的補品。不等露生請安,他自己先開口說:“我聽說你頭撞破了,發燒得利害,過來我看看好些沒有,還燒不燒?”

露生:“”

這話叫求嶽評價就是蠢出汁了,啊一個月過去了還在燒,超人還是喪屍啊?真把黛玉獸當數碼寶貝啦?

老頭子就不會說句人話。

話雖然不成個體統,露生卻偏吃這一套,軟話一來,心跟著就軟了。只是心裡那股氣仍未平,別過臉道:“一點小傷,太爺掛心了。”

金忠明拉他的手,強看看他的臉,嘆了口氣,又說:“年,你預備怎麼過呢?”

露生的心又軟下幾寸:“都看太爺的意思——我只怕他沒有心思過年。”

金忠明嘆息點頭,攥著露生的手,說:“我就知道,你是懂事的孩子,著實難為你了。安兒若有你一半的識大體,也叫我少操些心。”叫齊松義取了一盒東西來,道,“大約是他攔著你不許——我聽說你去了上海好幾趟,既然去求別人,為什麼不來找自家大人?他還跟我別著氣,不讓你來找我,是不是?”

露生心裡頗覺嘲弄,剛軟回來的溫熱又涼了:“原來太爺還等著他自己回去嗎?”

那紅木盒子懸在半空,露生不肯接,齊松義只得代為開啟,原來是厚厚的幾沓鈔票——剛發行的法幣,還熱乎呢。金忠明道:“再過就是年節了,這錢置辦些年貨,下人散散賞錢。再一者我也知道你現在沒門路唱戲,給你那班子裡的人,也封個吉利。”

鈔票底下是幾份文書,齊松義代為發言:“你拿著這個,等少爺好些的時候,叫他籤了,籤了就立刻送來太爺這裡。”

露生隨手翻來一看,不由得笑了一聲,法幣、委任書——怪不得沒敢拿到求嶽跟前,這和催命符有什麼區別?

怪不得立刻有錢了!怪不得有底氣坐在金公館裡,“又病了”!

“太爺見過求嶽了麼?”他問金忠明。

“他身子不好,叫他養一養再說。”

“那就是沒有見了。”露生合上文書,丟回齊松義手裡,“他不願意見你,也就不會籤這些東西。金老太爺,你外面帶的人我看見了,我也不妨明白告訴你,你是長輩,要做什麼,都隨你去,但求嶽你帶不走,其他的事,你也不用想了。”

“一家人,犯得著這樣說話嗎?”金忠明不看他,也不知是不願還是不堪。

“一家人?”露生有些淚湧上來,真心實意地說:“過去我很想和太爺做一家人。”

金忠明就有些接不上話,難受的表情,避開了道:“你有性氣,這是好事。但做人卻不能全憑意氣用事。家裡的賬你也是知道的,無論如何,孔祥熙不算把我們趕盡殺絕,也留了退路了。”

“這算什麼退路?要我們俯首帖耳,從此做他門下走狗?”露生索性跪下了道:“太爺,你把求嶽當親孫子看麼?孔祥熙和汪精衛把他害成這樣,多年心血付諸一旦,名聲毀盡了,人也壞了,我不求你為他報仇,你倒說仇家給我們留退路?還要我退到哪裡?他怎能受這樣屈辱?!”

“所以我說你太年輕了,還是不經事。”金忠明攥著柺杖,彎下腰道:“什麼叫仇家?仇家是勢均力敵、有來有回,才能叫做仇家!上頭容你的時候,自然多寵你些,你要做什麼、說什麼,他們皆讓著你,現在你不聽話,一味地違逆政府,明知他們右行你卻偏要向左,孩子,蚍蜉怎能撼大樹啊?”

“太爺是打從心底裡,覺得他們是對,我們是錯。”

“這世上哪有對錯?無非是形格勢禁,不得已而從之。我看你平時心上長了十七八個竅,很通人情世故的一個孩子,過剛易折,這道理你不懂得?”金忠明大約是真病,說了幾句話,漸漸地有氣無力,“我走的路,比你吃的鹽還要多,不要再說這種沒有意義的話了!”

“那麼太爺認為,什麼是有意義的呢?意義就是保全金家這個虛名,好似錢大人盡心便罷,跳水卻是不能的,只怕水冷,對麼?”露生也不知自己是哭還是在笑,他仰起頭,那一片斑駁的疤痕逼在金忠明眼前,是揉碎桃花的慘痛,“原來太爺當日說的話,都是假的,什麼忠烈之名好過子孫無能——哪裡能夠呢?此一時彼一時罷了!”

齊松義推開他喝道:“你太放肆了!”

露生毫不畏懼,迎上他的目光:“放肆?齊管家還當我是從前寄人籬下的賤人麼?我來金家十五年了。當年你們將我贖出風月,教養長大——懷的是什麼心,你知我知;我為這個家出生入死,算計謀劃——恩仇功過,可以相抵,如今算是兩不相欠。跪著說話是我敬你家的情分,要說什麼,卻不是你能管得著的。”

那時候金忠明和齊松義,在用什麼樣的眼光打量他?他們一定覺得自己當初沒有看錯,因為他白露生從來就不馴順。那一股怨氣頂上胸臆,齊松義推他一把,沒有推開,露生自己站起來,退開兩步冷笑:“你不讓我說,我卻偏偏要說。這麼多年我聽聞的舊事也不少,太爺何必說這些假道理噁心人?不過是從前嚇怕了——”

話音未落,齊松義一把扼住他喉嚨,額頭上青筋都出來:“我告訴過你了,太爺面前,你說話要當心。”

露生被他掐得摔倒在椅子上。

金忠明的臉全白了:“幹什麼?這是幹什麼?松義住手!”

齊松義仍不鬆手,冷冷盯著露生道:“太爺是寬厚才容你這樣放肆說話,要是我現在弄死了你,你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這就是做人的道理。”

露生奮力掙扎道:“好得很,今天我若死在這裡,齊管家也別想活著出去。”

金忠明未料他說出這種話來,臉上半點血色也無,良久,他含糊道:“好,好,你們現在都很有本事了,嫌棄我,還怨我。”人老了,要哭的也沒有眼淚,他啞聲叫齊松義:“鬆開他!這個家鬧得還不夠嗎?!”

榕莊街的院子頭一次沒有恭送老太爺離開,金忠明走了,連家裡的下人也愣愣的,不知該不該相送。直到汽車的笛聲在巷口遠去,露生才恍恍惚惚地走到門口,倦意湧上心頭,他軟軟地在門檻上坐下了。那瞬間有些如夢初醒的感覺,明白了為什麼自古都說戲文誤人。因為書和戲往往帶著濃厚的理想成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振臂一呼、皆從義行,讀書看戲長大的人,看待世界其實是扭曲的,不免要以聖人標準來要求一切。

而這個世界的大多數人要求自己的標準連戲子也不如。

這些事仍是瞞著求嶽,沒敢讓他全知道,只怕知道了又是一場暴怒。求嶽已經是支離破碎,耐不住一點折騰了。末後到底是聽說了一言半語,求嶽冷笑道:“我早就說過吧,我跟他三觀不合。一輩子熱衷於當狗,吃屎又趕不上熱乎的。”

“太爺其實是疼你的。”

求嶽在枕頭上發了半天的呆,蒙上被子說:“不需要他這種疼。”

露生對著那個被子的蝸殼,心裡更覺難過。

沈月泉想起那天巷子裡的排場,他們沒敢出去,想不到那天居然出了這麼大的事,至於露生是怎麼從金老太爺手裡保下了句容廠,這就更猜不到了。

眼下的情形卻比他預料得還要壞。

露生和金少爺把自己的退路斷了,萬事萬物又把他們逼到了角落裡去,如今廠子裡揹著債,還有一大群工人熬著過年。

這些天露生一點點地盤算,做衣服哪是閒情?是機械地發洩一腔鬱悶。不過人若到了絕處,做事反而沒有那麼瞻前顧後。彷彿剪子剪開布料,一刀刺破就是,也彷彿針線縫起衣物,事事皆可連綴。

“之前我是想過要把傳習所交回穆先生手上,去了上海才知道他病倒了,他夫人也不肯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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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去,我去找他說說。”沈月泉霍然起身。

“不用,我不打算求他。”露生搖頭,輕輕扶他坐下,“穆先生倒戈孔祥熙,原本我很怨他,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在這種時候棄求嶽而去——可人生之事,誰能說清?自家裡都鬧成這樣,何況是他。而且他把這個事業交託到我手上,難道是為了給我錦上添花、讓我出風頭的嗎?不正是為了眼下這難關裡頭,別教蘇崑藝人風流雲散。”

沈月泉一時默然。他和穆藕初相交多年,商場上的事情他看不分明,“情義”兩個字卻看得比什麼都重,要他去怪穆氏危難時背盟而走,他做不到,可是要說沒有一點怨恨責怪,他也做不到,長嘆問道:“藕初是什麼病?”

“聽說是惡瘤,肚腸裡頭。”

沈月泉錯愕唏噓,半天才說:“那你打算怎麼辦?”

“手頭雖只有一個週轉不動的廠子,但盛遺樓卻在我名下。”露生轉著針盒,從裡頭拈出一根針來,“當初買這個樓的時候,地契、房契,全寫的是我的名字。”

這是土雞愛情土雞套路,買車買房買包包,那時候露生還笑話過這事兒,求嶽卻堅持一定要有——開什麼玩笑,秦濃都有的你沒有?

老婆的排場必須比前女友大!

金總幻想過八十年後也許能跟前女友再見面,對方可能認不出自己,但自己一定要高傲地給她康康正牌老婆擁有的莫愁湖豪華別野,就問她嫉妒不嫉妒。

露生想起這些事,有一點心酸,還有點好笑。當時幹的不著邊的傻事,不料這時候竟派上用場。

“所以我想著,把莫愁湖的小樓賣了,那裡地段很好,咱們裝潢得也好,一直有老闆來問我能不能盤出一半來給他們張羅。但我們去美國這半年,盛遺樓沒什麼生意,也沒有正經唱過幾次,如今更挨上事情,蕭瑟門戶好不晦氣,就是賣也賣不上價錢。”露生將針向虛空一刺:“所以我想著,先開張,把生意做起來,再慢慢沽售。”

沈月泉苦笑:“唱得開麼?不是我滅你的志氣。”

“唱起來,或許有人會罵,可有人罵便也有人捧,這年頭我也算看透了,多的是沒心肝的人,只要風花雪月,不管家國天下的。既然世人都說我是商女,那就做一回商女又如何,往後的日子長著呢。”

沈月泉連連點頭:“正是!要是我們不開腔,那就一輩子揹著罵名了,此時捧你的,未必是好人,罵你的卻不能讓他白罵了。”看看美人額頭,不免又躊躇:“只是你這傷可怎麼辦,你現在不能扮。”

露生自己摸摸傷疤,倒不覺怎樣,嫣然笑道:“放心吧,我有我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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