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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嶽離開孫夫人住處的時候,露生就站在對面街角的樹影裡,陪在他身邊的是文鵠,負責保衛他的安全,還兼任他的報時器。文鵠趕蚊子趕到心累,看見汽車接了金參議絕塵而去,無奈地問露生:“剛才為什麼不迎上去呢,反正這麼晚了。”

露生的眼睛還向著車塵的方向,淡薄的尾氣早就和夜色融為一體。

“迎上去說什麼?你說我現在算什麼。”

文鵠:“”

那您也不能這麼幽靈似的飄一夜吧?

他們昨天從碼頭出來,一路的抗議和叫罵,大家全聽見了。伶人的耳朵比常人更敏銳,字字句句都聽得明白。司機也鄭重其事地警告他們:“各位老闆到了酒店萬萬別出來,等風頭過去,再送你們回南京。”再問到底出了什麼事,司機又不肯說了——其實他也一知半解,講也講不清楚,索性就故作高深。

伶人們面面相覷,船上揪著的心沒有放下,反而提到了喉嚨裡去。

從舊金山急速啟程的那一天,他們就隱隱約約地明白,越女劍命途多舛——千錘萬打地琢磨成功,又在美國巡演多日,原本可以珠圓玉潤地回國上演,誰知又卷到官場的是非裡去。

眾人心緒沉沉,惋惜一出好戲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折在手裡,他們還不清楚金少爺的境遇,卻從榮德生和司機的態度裡猜到了端倪。露生坐在副駕上,覺得一隻手拍拍他肩,又有一隻手來,按他另一邊肩膀,曉得那是沈月泉和徐凌雲。

他們是這個世界裡草食動物一樣的存在,靈巧、美麗,對於風吹草動都格外敏感,遇到事情卻也像草食動物被捕獵的姿態——不約而同地裝聾作啞,唯恐戳破了事實,叫露生難堪難做,還叫自己無助無望。只有承月在後座看了這個又看那個,被車裡的空氣窒住,有話也問不出口,年紀小的人這時候只想著逃避,乾脆裝作什麼也沒發生,卻還把臉貼在汽車的紗簾上,想聽清外面的人到底說了什麼。

沈月泉低聲道:“你好好坐著,不要東張西望。”

等車子從華懋飯店的後門進去,露生向沈月泉道:“沈老代我安頓一下,我還有些事要辦。”

沈月泉點頭不迭,領著班子裡的行當們、拽著承月去了。

露生便向司機道:“請帶我去榮公館。”

司機為難道:“老太爺吩咐了,把你們都送回來。”

露生淡笑道:“榮老爺不想見我,是不是?”

他從小察言觀色,旁人臉上神態、腹中心思,他一望即知——榮德生與金忠明性情相似,與人友好時往往只說“不”而不說“是”,有什麼不滿他只管批評,好話則略過不提,位高恃老之人往往如此,自己在韜庵時他也是愛答不理。今日反常地和藹客氣,卻問都不問,把人分開安頓,由此可知他的心意。

這種揣摩人心的功夫怎能人人都有?把司機唬得轉過來看他。

“你只管送我去,有什麼不是,我自己擔著。若你不從我的意思,鬧起來你吃虧還是我吃虧。”

這話難纏得入情入理,司機沒得好說,掉頭開回榮公館去。

他果然止步於榮家的大門之內,往裡就再也進不去了。洋房樓下的門“砰”一聲關上,過一會兒,樓上又是“砰”地一聲,窗戶合得死死的,只有冷氣機向外吐熱。

管家走來道:“白老闆,老太爺沒工夫見你。”

露生不欲和他爭執,說:“我人已經到了這裡,外面我出不去了,榮老爺不見我,我就在這裡坐坐,這樣總可以吧。”

管家臉上陰晴不定,指著院子裡的小涼亭說,您不嫌蚊子多,就在那裡坐吧。

露生點點頭,走到涼亭裡面,撿一塊乾淨的地方坐了。又向管家道:“我要一壺熱茶。”

管家皺皺眉頭,過了好久,丫鬟端了一盤茶果出來。茶是好茶,居然是參茶,露生一嘗這苦茶,心裡便苦笑,這種茶他從前喝過,為金少爺出頭去求各位老爺,別人就端參茶出來——意思你要坐就坐,我家沒有虧待你,也別裝什麼暈倒了、氣病了,一杯不夠還有一壺,這樣滴水不漏的手段才是豪門居高臨下的閉門羹。

榮德生未必厭恨他至此,只是這些當差的和榮家上下一體、是榮家腳下的青苔和泥土,他們的怨恨反比老爺還多幾倍。

這壺參茶沒能踩痛露生的心,卻吊起了露生的精神,教他心明眼亮。他從石桌石椅未曾擦拭到頭的灰跡裡,瞥見了榮家這整個八月的焦灼,榮家又化成另一道石桌的灰跡,露出江浙財團人心離散的樣子。這些木雕泥塑自有一張嘴巴,七嘴八舌地告訴坐在身上的美人,告訴他那扇關閉的門裡都在說些什麼事——門關得愈緊、窗戶掩得愈牢,它們的嘴巴也就講得越來勁。

他們怎樣難為求嶽、怎樣在背水一戰和各自保全之間搖擺不定,露生也全聽到了——自己也奇怪怎麼聽得這麼清楚,說起來像鬼故事似的,一盞茶喝下去,慢慢回想起來,原來榮公館將他拒之門外的情形,很像當年的金公館。

他幾乎忘了這種被人嫌惡的感覺。

一生說起來雖然很長,可一個人要被折磨得垮掉、或是傷口癒合,其實都一樣,不過就是兩三年。這一瞬間露生有些恍如隔世,黃粱一夢的感覺,以為自己應該傷心垂淚,心中卻是靜無波瀾。想起剛才汽車上沈月泉和徐凌雲的神情,反而為他們難過,難過他們個個都是良善中的良善,歉疚讓他們也連帶著憂心。

再舉頭去看洋房樓上緊閉的窗戶,不知該怨還是該憐——背水一戰,談何容易?有背一次,沒有背第二次的,這些人卻是背了三番五次,就是個鋼筋也擰折了。戰完了日本戰美國,戰完了美國還要戰內鬥,誰能禁得住這樣你拉我扯的折磨?這時候要他們不恨、不亂、不愁,那可真就是個個都是聖人了!

想到這一節,不敢想下去,想起蔡廷鍇欲言又止的那句話,終於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怪罪自己不應該因小誤大。難怪這話沒有說出口,著實傷人!

他勒住自己的念頭,不叫自己跟這些無頭亂想纏住,將茶杯重重放下——丫鬟來續水他也不知道,裡頭滾燙的開水濺出來,只聽旁邊“嘶”地一聲,露生嚇一大跳,回頭一看,文鵠在他背後甩手:“我不能喝這個茶嗎?”

露生詫異片刻,方知他是伸手來拿茶杯,卻給自己燙著了,心裡的亂頭緒被這一驚全都吹散,定了定神,“你怎麼在這兒?”

文鵠:“我剛才就在這。”

露生看看他又看看門:“你也不許進去?”

文鵠無所謂地點點頭:“金參議叫我回去,我本來要走,看見你來了,也不理我,我在你後面打蚊子,打了好久。”

——這些黑幫子弟另有一種邏輯,不進去就不進去,在底下站著就是,反正金參議要是死在裡頭,這榮公館就好等著血流成河了。

露生瞧見他眼裡的戾氣,不禁莞爾,“這裡都是自己人,守不守都一樣的,你跟我回去罷。”

“不在這裡等嗎?”

露生心中主意已定——榮家和金家有情無仇恨,求嶽留在這倒無需擔心,況且他坐在這又不是為了示威,只是要看明局面如何。眼看著天色漸暗,裡面亮起燈火,僕人也端著飯菜進去,便知這事仍有轉圜的餘地。

“回去罷,”他把茶杯放回盤子裡,心中又明亮一些,“看來一時半會這裡商量不出結果,無謂叫丫鬟們跟著熬蟲。”

口裡雖然說著回去,其實是在旅館和榮公館兩頭遊蕩,晝伏夜出,失家的貓一樣,文鵠盡職盡責地跟著白老闆,感覺他受打擊過大,很有可能要瘋。他不知此時許多事情亂紛紛地堆在露生心頭,卻是蝨多了不咬、債多了不愁,加上一個求嶽掛著他的心,坐在那裡想倒不如走來走去地想。

等看到求嶽從孫夫人那裡出來,露生的一顆心落了地,他在月光裡看見求嶽的背影,驟然發現求嶽瘦得這樣厲害,一年多來的奔波勞碌讓他看起來像個發育過猛的少年,走起路來手腳擺盪——露生的眼淚幾乎掉下來,微風拂水一樣的柔軟的心疼。又看見榮德生傴僂的背影走在求嶽身邊,心中更生出酸楚,榮公館的失禮全都不計較了。

他心裡的主意到此全都打定,這時候他已經兩天兩夜沒有合過眼了。

文鵠只佩服榮公館的參茶,簡直起死回生,沒有這人參白老闆只怕是要魂歸離恨天。回到旅店,白小爺終於消停,停止了晝伏夜出的滿地亂竄,他和司徒美堂派來的保鏢們交接了一下,放鬆睡了一個小覺。醒來去外面街上找了個飯店,自己先吃飽,聽見滿街裡唉聲嘆氣,人人無精打采,正像是把美國前兩年的蕭條剪輯了一下,貼到中國的街上來了。

文鵠撓撓頭,怕白老闆不思飲食,揣一份包子,溜回酒店。誰知走到門前便聽見裡面吵起來了,好像是劇團裡那個半大小子直著喉嚨喊道:“又不是你的錯!憑什麼冤枉你!師父,你去找梅先生啊?去求求他,叫他幫忙!”

白老闆細弱無力的聲音道:“梅先生又不是我親爹,哪有件件事情都煩他的?你又不知道這裡面的輕重,別再說了。”

那小子哭腔又喊:“我怎麼不知道?我就知道你什麼事都怪自己,什麼事都往頭上攬,榮家把你關在外頭你也忍了,他也不來看看你,不看報紙把你罵成什麼樣了!你為他做得還不夠多,又要為他賣命去!”

後面嗚裡哇啦,就快聽不清叫的是什麼了,文鵠和門口守著的大哥一起含著指頭細品,覺得唱戲的真不愧是唱戲的,吵架都有生旦鏗鏘的感覺,而且話糙理不糙,小的那個便叫:“他們得你好處的時候沒見來謝過你,有什麼不順心全都怪你,早知道不回來了,回這破地方到處受氣!”

文鵠和大哥點頭,對嘛,還不如去紐約哩。

大的那個哽咽道:“你能不能少說一句?小祖宗,算我求求你,你別叫我再想這些事了。”

文鵠和大哥沉默,白老闆可真能逆來順受。

場面脫離氣氛地喜感,裡面只管吵、外面只管聽,忽然聽見裡面破碎響聲,兩個保鏢感覺不妙,一拳打開門進去,地上一個破了的燈罩,滿桌子的報紙,承月通紅的脖子在一邊站著,露生沉著臉,頭也不抬,只管寫字——想來是剛才怒極,把檯燈推出去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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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尚有好些寫壞了的字紙,揉得一地都是。

兩個保鏢趕上來勸道:“你怎麼不懂事?你師父氣得難受,你還在這添亂,趕緊回屋睡覺。”

承月也不吭氣,嫉恨地瞪文鵠一眼。

文鵠好笑道:“你瞪我幹什麼?”懶得搭理這小弟弟,也不要他答話,將手一揮,大哥提小雞一樣把承月拎出去了。

文鵠看看桌上的報紙,把包子放下來:“白老闆,你吃點飯吧,小孩子不懂事,別惱著自己。”

露生剛給承月糾纏得沒好氣,放下筆道:“你算我們家什麼人?”

文鵠愣了一下,迅速地聯想到露生昨晚自憐自怨的“我算什麼”,判斷這句“你算什麼”屬同類句型同類含義。白老闆雖屬男兒之身,卻有點女兒家的脾氣,他秉著好男不跟女鬥的原則說:“我受命保護你和金先生,勸你吃飯也是好意,你要是不領情,我去門口站著就是。”

露生也愣了,自己迷糊了一會兒,歪著頭看文鵠:“你以為我發脾氣麼?”

“難道不是?”

露生不覺失笑,揉著太陽搖頭:“哎,我謎怔了兩天,居然連話也說不妥了——真是冒犯你。文鵠小兄弟,我是想問問你,你和你那三十個兄弟,眼下有什麼打算?”

人在窮思竭慮之時,往往心想什麼、口中便說什麼,憑你再怎麼精細的人也不免口不擇言。文鵠見他神情真摯,說話也爽快了:“五叔發話要保你們太平,那當然是等太平了再說,這事白老闆不用擔心。蔡將軍在洪門住了半年,五叔說要保他,就半步不離保到如今,洪門說話算話,你們也是一樣。”

“半步不離?我見五爺的時候,他離蔡將軍可有十幾步呢。”

文鵠:“”

露生又笑了。

“咱們從美國回來,同路也有半個多月,彼此為人都是知道的。我身邊這些人你也看見了,老的老、小的小,全是唱戲的人,他們一生也只懂得唱戲。雖有一個月兒和你差不多大,他性格毛躁、身子又差,不是個辦事的人——因此思來想去,我身邊所能託者唯你,想來五叔爺深思熟慮,知道若有難處,我和求嶽未必有可靠的臂膀,才叫你來襄助。”

“是要叫我辦什麼事嗎?”

露生搖搖頭:“也算,也不算。你們關二爺面前寫的話,有一點忠心方可結拜,這話雖不文雅,道理卻很通。因此我要問問你自己的意思,問明了,我才好打算。”

當下那三十個人,除了五六個守在榮公館的,其餘都在旅店。文鵠聽他如此這般,說了一遍,略一思索,將人全都叫來,頓時黑壓壓將套房的客廳全都站滿。

滿屋子的大漢,那汗味兒酸臭真是難頂,露生眉頭不皺,在中間環望一遍,行了禮道:“叫各位好漢來,是想問明一件事。你們和金家非親非故,為一腔義氣,送我和金參議回來這裡。這是五叔爺他老人家仁義,原是你們的情分,並不是本分。”

“眼下我有件緊要的事情,須得各位援手。可我拿不準各位的身份,不知如何相待,也不知你們想要我如何相待——我就索性挑明了說,不知你們願不願意投在金家門下?”

打手們互相看看,又都看文鵠——倒不是猶疑,他們之中粵人甚多,其實是官話聽不來,需要消化吸收一下。

露生沒想到這一層,只道窮處求人,大概結局如此,並不失落。他剛才盤算了半天,現在斷不能去找梅蘭芳和姚玉芙,去了不是把髒水往梅先生身上引?連給麒麟童俞振飛道歉,他也只能寫信。

他指一指桌上未寫完的信,“你們也知道我如今是千人指萬人罵,連道歉也只能書信相傳。可我又有何辜?金參議為國出生入死,如今遭人詬辱,又有何辜?要是你們別有志向,不妨現在就說明,我一般的感激。金家現在還有些家底,可以供你們自尋個好的營生,這些錢過了這次事情恐怕保不住了,所以肯留下來的,便是一起吃苦,而且眼下就要陪我吃一口大苦。”

他清聲向四面問:“請問各位好漢的意思。”

這些人都是提著頭過日子,聽如此一問,並不驚訝,心中卻生出讚歎。嶽露二人的遭遇,他們是親眼看見,親耳聽見,只道白老闆這樣唱戲的美人,玻璃做的,怕是嬌滴滴地只會哭,卻不料他能出來料理事情,且是先問自己投不投門——便知他不僅方寸不亂,且有了對策計較。哪裡來的這樣聰明人物!

眾人心中欽佩喜愛,七嘴八舌、官話白話,都道:“白老闆,你門縫裡看人?來都來了,哪有丟了人走掉的道理?還是你怕我們不聽指揮?”看看文鵠,又說:“但有一件事,我們仍是洪門弟子。”

露生點一點頭:“正是這話,我要你們拿洪門的名號發個誓,要是有人此時口不對心——”

眾人鬨然道:“——打死就是!”

露生燦然一笑,“東南多人傑,這話果然不假。各位的情意我記下了。想必你們也聽說了,金家走到今天這步,不過三年時間,若渡過眼前難關,我不敢許你們大富大貴,日後但有用得上金家的地方,自然湧泉相報。”回頭來問文鵠:“你是他們領頭的,你呢?”

文鵠猜不透他要幹什麼,可他喜歡白老闆身上這股豪氣——真像五叔說的那樣,戲班子裡委屈他了!在一旁抱著手笑道:“我當然不走,也跟你們一起。”

他只是有點怕看露生笑,跟著司徒美堂,他看慣了那些受迫害而出走的人物,蔡廷鍇如此,蔣光鼐也是如此,他們往往先是憤怒,接著自暴自棄,最後才是無奈地笑,笑世界顛倒過來、並且顛倒得如此容易。白老闆是政治鬥爭裡最無辜的人,卻跳過了憤怒和自棄的過程,他秀潤的容貌讓人聯想起小孩子,摔倒了仍笑,不是笑諷世人,更像是天真的倔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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