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網->武俠->靈飛經->章節

第二章 紫禁深深

熱門推薦: 我有一座天地當鋪 食物鏈頂端的猛獸 女配她天生好命 劍仙三千萬 我真不是魔神 宇宙級寵愛 都市國術女神 諸天新時代 從嚮往開始制霸娛樂圈 特種兵之戰狼崛起

燈籠越去越遠,不久消失在黑暗深處。過了一會兒,道邊的一叢灌木沙沙晃動,樂之揚冒出頭來,眼睛閃閃發亮。剛才他見張天意與人交談,知道謊話必然拆穿,一時心急,鑽入道邊樹叢。張天意殺人拋屍,他全都看在眼裡,嚇得渾身僵直,一動也不敢動,此時得了自由,也不敢停留原地,只求離張天意越遠越好,故而與之反向,發足狂奔。

前方迴廊曲折,歧路無窮,一忽而草木叢生、花枝纏人,一忽而高牆壁立、聳列兩旁。也不知跑了多遠,樂之揚雙腿發軟,心肺似要炸開,只好停了下來,彎著腰大口喘氣。喘息了一會兒,他掉頭望去,屋宇重重,永巷無盡,夜色一望無邊,也不知身在何處。

樂之揚只覺洩氣,頹然坐在地上。他已困在宮裡,只有等到天亮再做打算。

這一夜飽受驚嚇,此刻一脫險境,登時倦意如潮。正要入睡,忽聽遠處傳來一陣琴聲,彈的是一首《烏夜啼》。操琴者手法精妙,世間少有,所彈的古琴音色醇厚,潤如珠,泠如泉,時如松濤鳴壑,時如空谷傳響,抑揚之間,了無一絲雜音。

樂之揚性好音樂,聽得入神,睡意不覺煙消,聽到精妙之處,不由解下長笛,隨著節拍輕輕敲打地面。《烏夜啼》是南朝大樂師王義慶譜寫,琴聲清曠中暗生幽怨。高亢處有如山空夜寒、鳥啼驚心,低迴處好比碧紗如煙、隔窗對語,操琴者的技藝越是高妙,那一股離愁別恨越是刻骨銘心。

樂之揚少年心性,聽了一會兒,只覺氣悶,忘了身在險境,琴聲剛一結束,就忍不住橫了長笛,吹起一支《海青拿鵝》。這支曲子出自北方,專道馳騁大漠,彎長弓,射大雕,放海青,捕天鵝的種種趣事,曲調豪邁俊爽,開人襟懷。樂之揚吹到興起,一支長笛變出了兩般調子,一如俊鶻飛天,一如天鵝穿雲,一個靈動猛銳,一個憤然沖霄,兩般調子忽上忽下,翩翩相逐。

笛聲一起,琴聲悄然沉寂,樂之揚吹到精妙之處,兩調合一,繁音匯響,笛聲沛沛洋洋,直衝霄漢,在夜空中盤繞數圈,方才終了。

笛聲方歇,琴聲又起,彈的卻是一首《平沙落雁》,調子輕快明朗,神韻風流不拘,好比秋雁橫江,波光明麗,江邊長沙如帶,飛雁時起時落、上下交鳴,彈到高妙之處,真如數十只大雁同時鳴叫一般。

樂之揚聽得舒服,沉浸其中,渾然忘我,直待雁群飛散,孤雁哀鳴,一曲《平沙落雁》歸於沉寂,這才橫起笛子,吹起了一首《鶴鳴九皋》,笛聲有如萬里長空中一隻孤鶴,引吭長鳴,聲聞於天。

吹笛時琴聲又歇,樂之揚剛一吹完,琴聲立刻接上,奏起了一曲《龍翔操》,宛如飛龍騰空,飄逸變幻之餘極盡華彩。

樂之揚靜靜聽完,應了一首《秋鴻》,調子瀟灑不拘,好似孤鴻飛逝,任意東西。但還沒吹完,琴聲忽又響起,奏的是一曲《漁歌》,洋洋灑灑,大有小舟一葉,遨遊江湖之氣概,瀟灑悠遠之處,更勝方才的《秋鴻》。

樂之揚就是一個傻子,也聽出對方在跟自己較勁,他年少氣盛,琴聲一完,馬上吹起了一首《樵歌》,清高曠達,頗有天不拘、地不管,坐看風雲、笑傲日月的襟懷,

不待《樵歌》唱盡,琴聲叮咚,大有古風。樂之揚微微一愣,聽出這是古曲《高山》,這一曲是上古琴聖伯牙譜寫,較之後世,曲譜頗為簡單,可是大道至簡,調子越簡單,越是不易出彩,可是到了操琴者手裡,一股雍容之氣天然流露,穆穆如高山聳峙,浩浩如長風吹林,欺日月,凌霄漢,大有登凌絕頂、一小天下的氣勢。

樂之揚不甘示弱,琴曲一完,撫笛吹起了《流水》。高山流水,自古並稱,上善若水,無物可以羈絆,與樂之揚性情相合,故而神與意合,吹得意興洋洋,浩如飛瀑流泉,轉如小溪流淌,起承轉合漫漫不絕,令人凝思遙想、聽而忘倦。

曲子吹到大半,琴聲忽又響起,聽其旋律,竟是一曲《漁樵問答》,調子溫柔款款,銳氣全無,隱隱透出求和的意思。樂之揚心中驚訝,笛聲悄然一轉,也變成了《漁樵問答》。他與操琴者素未謀面,此時琴笛合奏,竟是難得的默契,到了“問答”一段,琴聲主問,意思深長,笛聲主答,神情灑脫,一如山之巍巍,一如水之洋洋,飄揚在宮城上空,大得山水之趣,讓人心生出世之想。

一曲奏罷,餘韻不絕,樂之揚放下長笛,耳邊沉寂無聲,方才的樂曲還在心間久久盤旋。他站在永巷深處,呆呆的一動不動,月光穿簷照來,如銀如水,在他的身後拖出一道長長的影子。夜風微微,夜氣冷冷,樂之揚儼然置身於夢幻之中,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突然間,身後傳來腳步之聲,樂之揚如夢方醒,回頭看去,遠處飄來兩盞氣死風燈,燈火明滅,照出兩個華服男子,均是面容姣好、肌膚光白,不過神色冷冰冰的,就像是戴了一張面具。樂之揚看見二人,心子狂跳,本想轉身逃走,可是方才吹笛幾乎耗盡了他的神思,望著二人走近,居然提不起逃跑的勇氣。

兩人停了下來,左邊的人目光一轉,落在樂之揚手中的長笛上,神色十分困惑,猶豫一下,問道:“剛才……是你在吹笛?”

樂之揚無奈點頭,那兩人對視一眼,右邊那人笑道:“好傢伙,跟我們走一趟吧!”說罷左右分開,把樂之揚夾在中間。

樂之揚滿心沮喪,暗想擅闖禁宮乃是死罪,本應該潛藏蹤跡才是,偏偏一時興起,吹起了長笛,這一場樂曲鬥下來,只怕一整座紫禁城也被驚動了。如今落入人手,死也活該,可惜臨死之前,不能跟家裡人打聲招呼,待會兒叫人砍了腦袋,老爹也不知道自己死在哪兒。

迂迴走了一會兒,茂密的林木中飄出一縷檀香,夾雜幽幽花氣,使人心醉神迷。樂之揚恍恍惚惚,只疑身在夢境,行屍走肉般轉過一叢木槿,忽見一座沉香小亭,四根柱子各挑一盞風燈,燈光下坐了幾個人,就在亭子前方,橫了一張黑黝黝的古琴。

忽聽有人“咦”了一聲,一個嬌軟的聲音說道:“什麼?吹笛的是個小孩子?”

樂之揚應聲望去,說話的是一個黃衫少女,與他年紀相仿,坐在古琴後面。少女下頜尖尖,面頰豐潤,嬌嫩如初開荷花,一雙杏眼光亮如水,盯著樂之揚驚奇打量。她的雙眉稍顯濃長,斜飄入鬢,給那張俏臉添了幾分英銳之氣。

“原來是個太監?”少女左邊的中年男子哼了一聲,神情很是不屑,他年近四十,方臉濃眉,目光凌厲,一部蒼黑美髯隨風飄拂。

“奇怪了!太監裡面也有這樣的人物?”介面的男子二十出頭,容貌清俊,風流蘊藉,臉上似笑非笑,使人心生親近。

兩人口口聲聲稱呼太監,樂之揚心中奇怪,低頭一看,恍然大悟,原來他身上的袍服跟兩個掌燈男子顏色不同,樣式卻是一般。想起來,張天意殺的也是兩個太監。

忽聽中年男子笑道:“十七弟,騎馬射箭你不如我,操琴弄笛我不如你。音樂麼,我所知有限。但你說這小太監的長笛京城無對,未免誇大其詞。京裡的笛手成千上萬,他這麼一點兒年紀,又能強到哪兒去?”

清俊男子笑道:“我不過隨口說說,十三妹跟他鬥過曲子,她的話最為可信!”少女看了樂之揚一眼,輕輕笑道:“四哥,小妹見識有限,我聽過的笛手,似乎都不如他!”

“是嗎?”那四哥目光一轉,盯著樂之揚說道,“笛子吹得這樣好,怎麼不去樂坊做樂師,來宮裡當太監幹嗎?”

他目光懾人,樂之揚心懷鬼胎,登時低下頭去。只聽少女笑道:“四哥,你別嚇著人家。是了,小太監,你姓什麼?在哪個公公手下做事?”

“我……”樂之揚額頭見汗,渾身發軟,話從嘴裡飄出,就像是蚊子哼哼,“我姓樂……是、是……”他極想編一個謊話矇混過去,卻對宮裡的太監一無所知,縱然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一個人來。

“罷了!”十七弟搖了搖頭,面露失望之色:“有道是‘笛如其人’,這小太監笛子吹得灑脫,性子可不怎麼樣!”四哥咧嘴一笑,粗聲大氣地說:“他少了兩個卵子,還有什麼狗屁性子?”

剛說完,忽聽一個沉靜的聲音道:“四叔,男女有別,十三姑面前,還請留些口德!”樂之揚凝目看去,四哥身後的花蔭下面坐了一個年輕男子,身著華服,神態拘謹,說話時有些不安,揉搓一下雙手,兩眼盯著別處。

四哥看他一眼,微微冷笑,拖長聲音說:“太孫殿下有言,區區敢不從命?”轉向黃衫少女,淡淡說道,“十三妹勿怪,四哥我是粗人,粗人說粗話,你別往心裡去!”十七弟介面笑道:“好一個粗人,只憑這兩個字,什麼都混賴得過去!”

“那可未必!”四哥一半是笑,一半認真,“皇太孫天縱英明,我這點兒小把戲怎麼混賴得了?太孫殿下,要不然我給十三妹磕頭下跪,以贖口孽如何?”

拘謹男子慌忙擺手:“四叔多心了,侄兒不過隨口說說。”四哥笑道:“這個‘叔’字萬不敢當,太孫殿下只要高興,叫我朱棣也行。”拘謹男子連說:“不敢,不敢!”

“怎麼不敢?”朱棣大聲說道,“我痴長一輩,也不過是個藩王,你一人之下,億萬人之上,來日承襲大寶,還望手下留情,放我這位叔父一馬!”拘謹男子沉默一下,澀聲說:“四叔這話怎講?你我輩分不同,可都是朱氏子孫,難道說,我還會對你不利嗎?”朱棣笑道:“君無戲言,殿下來日登基,別忘了今日之言!為叔這條小命兒,全在殿下一念之間。”

拘謹男子騰地站了起來,盯著朱棣,目有怒色。十七弟忙道:“太孫殿下,四哥愛開玩笑,你又不是不知道。”黃衫少女也說:“是啊,你們都是為我來的,如果傷了和氣,叫我於心何安。”拘謹男子苦笑一下,衝黃衫少女拱手道:“十三姑勿怪,允炆失態了。四叔不知為何,今晚處處針對侄兒,侄兒一忍再忍,實在有些委屈!”

【穩定運行多年的小說app,媲美老版追書神器,老書蟲都在用的換源App,huanyuanapp.org】

黃衫少女衝他一笑,月光下如幽蘭暗放。她正想勸說,忽聽朱棣冷冷道:“殿下叫差了,不是四叔,是朱棣!”

“四哥……”黃衫少女微露嗔怪。朱棣兩眼望天,只是冷笑。拘謹男子眉頭一皺,正要說話,眼角餘光所及,忽地雙手下垂,低聲叫道:“祖父!”

眾人無不變色,紛紛掉頭望去,遠處花蔭之下,靜悄悄站了一個白髮老者,下頜向外凸出,臉頰又瘦又長,大約年少時害過天花,年紀一老,黑斑密佈臉上,更顯得森嚴可畏。

老人的衣著簡素無華,一身灰布袍,一頂六合帽,容貌十足醜陋,身子卻很挺拔,彷彿一隻飽足待飛的蒼鷹,隨意站在那兒,自有一股懾人的氣勢。在場人等無不起身,凝目注視老者,流露出恭敬神氣。

清俊男子正要開口,老人一擺手,邁步走來,身後的黑暗裡悄然浮現出一個年老太監,形容枯槁,白衣晃眼,手持一柄拂塵,隨著老人亦步亦趨,兩人彷彿經過演練,雙腳起落如一,幾乎分毫不差。

樂之揚盯著老人發呆,不覺身邊的太監跪倒在地,其中一人拉扯他的衣襟,低聲說:“作死麼?快跪下?”

樂之揚還沒回過神,灰衣老人目光射來,徐徐說道:“小家夥,你姓樂?”樂之揚略略點頭,老人長眉一揚:“樂韶鳳是你什麼人?”

樂之揚一愣,衝口而出:“是我義父……”話一出口,追悔莫及。心想潛入皇宮已是大罪,沒準兒株連九族,這一下倒好,不打自招,非但自己送了小命,就連老爹也搭了進去。

“他是你義父?”老人盯著樂之揚,眼神十分奇怪,看似冷漠陰沉,可是眼底深處又似藏了一股火焰,“他還沒死?”

這一問十分無禮,樂之揚瞪著老人,心裡起了一股怒意。老人又笑一笑,轉身坐下,慢聲問道:“調教新晉太監的是誰?”

一個太監顫聲答道:“倪明寶倪公公。”老人點一點頭,淡淡說道:“傳我旨意,小太監舉止怠慢,眼神無禮,足見倪明寶疏於任職、調教不力,打他一百廷杖,如果不死,送到瓊州充軍。”那太監渾身發抖,低聲說:“這小太監呢?”老人冷冷道:“我另有安排!”

太監不敢再問,連滾帶爬地退了下去。這老人氣勢奪人,一語斷人生死,樂之揚盯著他心子亂跳,猛可想起了拘謹男子的稱呼,又看眾人神情,腦海裡靈光一閃,衝口而出:“你、你是朱元璋?”

這句話好比巨石落水,“大膽、放肆……”一連串呵斥衝了過來,樂之揚面如火燒,手腳卻是冰冷,他緊緊咬著嘴唇,心想自己直呼皇帝之名,這一下可真是死定了。

正想著,朱元璋一揚手,漫罵聲沉寂下來,沉香亭畔好比幽墳古墓,只聽促織低唱,瑟瑟有聲。

“沒錯!”朱元璋盯著樂之揚,似笑非笑,“我就是朱元璋,不過說起來,二十多年沒人叫過我的名字了。”

樂之揚張了張嘴,一股冷氣堵在胸口,心裡只感絕望。久聞這老皇帝殺人如麻,自他懂事以來,不知看見多少人頭落地。

“名字麼,取來就是給人叫的。”朱元璋漫不經心地說了下去,“不敢叫的人,要麼討好我,要麼害怕我,成天萬歲來、萬歲去,真是無聊透頂。人又不是烏龜,誰又能活到一萬歲?上個月有個煉丹的方士,送來一瓶丹藥,說是不死之藥,服之可以長生,你們猜猜,我是怎麼對付他的?”說著微微一笑,目光掃過眾人。眾人心有顧忌,均是不敢回答。

朱元璋微感失望,目光落到樂之揚身上,笑道:“小家夥,換了你是我,你會怎麼做?”拘謹男子應聲色變,急道:“祖父,這小太監什麼東西,怎能與您相提並論?”

朱元璋擺了擺手:“說說而已,何必較真。允炆,你仁孝可嘉,就是不夠瀟灑。這一點,你得向你四叔和十七叔學學。”朱允炆面色一黯,無奈點頭。

朱元璋望著樂之揚,笑道:“小家夥,不用怕,但說無妨。”樂之揚少年心性,見他氣度和藹,膽子無端變大,想了想,大聲說:“換了是我,就讓他把不死藥吃下去,然後派人瞧著他,看他會不會死!”

朱元璋一笑,回望朱棣:“老四,你呢?”朱棣笑道:“我先讓他吃藥,再讓他餓飯,餓上一月兩月,瞧他死也不死?”

這一招何止是試藥,根本就是殺人。樂之揚聽得心頭發冷,朱元璋卻點了點頭,說道:“果然是老四,法子跟我一樣。可惜那道士不經餓,七天不到就餓死了。相比起來,秦始皇、漢武帝、唐太宗一代雄主,卻迷戀仙道長生,豈非是愚不可及。”朱棣笑道:“父親驅逐韃虜,功蓋華夏,如今世界昇平,萬方來朝,功德之著,遠邁漢唐!”

朱元璋笑了笑,不置可否,又衝樂之揚說道:“樂韶鳳與我有舊,你淪落到這個地步,他可知道麼?”樂之揚搖了搖頭,朱元璋又道:“你的笛子是他教的?”樂之揚無奈點頭。朱元璋沉默一下,嘆道:“可惜,可惜!”連道幾聲可惜,又說,“小家夥,你會吹《飛龍引》嗎?”

《飛龍引》又名《起臨濠之曲》,本是頌揚朱元璋起於微末、平定天下的頌歌。照樂之揚看來,這曲子正大有餘,靈動不足,算不上什麼好曲調,於是答道:“會吹!”

“很好!”朱元璋點了點頭,“你吹一曲給我聽聽!”黃衫女笑道:“爹爹,你好偏心,只聽笛子,不聽琴麼?”朱元璋掉頭望她,流露慈愛神氣:“微兒,為父倘若偏心,也只會偏向你呢!方才我聽你們琴笛合奏,大有逸趣,也好,你們倆再合奏一曲!”

黃衫少女抿嘴一笑,看了樂之揚一眼,皺鼻努嘴,做了一個小小的鬼臉。樂之揚面紅耳赤,心裡更是亂糟糟的,長笛送到嘴邊,接連吹錯了兩個音符,忽見朱元璋皺眉望來,心中一凜,振作精神,吹起前調,黃衫女也調絃弄琴,與之應和。

《飛龍引》是大明雅樂,恢弘浩大,一聲百應,笛聲琴韻一起,四周的氣氛為之一肅。十七弟挺身站起,朗聲笑道:“父皇,孩兒不才,敢請高歌一曲,為父皇助興!”朱元璋點頭道:“準!”

十七弟挺胸拔背,凝神望天,但聽調子漸高,忽地揚聲唱道:“千載中華生聖主,王氣成龍虎。提劍起淮西,將勇師雄,百戰收強虜。驅馳鞍馬經寒暑,將士同甘苦。次第靜風塵,除暴安民,功業如湯武。”

他嗓音清越,一縷中氣發自肺腑,聲如黃鐘大呂,響徹渺渺夜空。

朱元璋坐在亭間,微微閉眼,應著節奏,右手輕輕拍打膝蓋,冷峻的神氣無影無蹤。眉梢眼角,種種神情如水淌過,時而歡喜,時而溫和,時而振奮,時而感傷。一時間,這個七旬老人不再是無情的君王,變成了一個回顧平生的尋常老者。他由貧賤中崛起,為了活命而搏殺,歷經了幾多生死,割捨了七情六慾,終於削平了群雄,坐穩了江山。可惜好景不長,光陰催迫,一代命世之傑終於垂垂老矣,一頭白髮,滿臉皺紋,別人並不知道,他費了多少力氣才能在人前挺直腰板。只因年深日久,就連記憶也在消失,許多故人往事常常模糊不清,創業時的喜怒哀樂,彷彿一片清冷的月光,每每午夜夢迴,便從指縫間悄悄地溜去。

《飛龍引》奏完,樂之揚正想放下笛子,琴聲輕輕一轉,忽又變成了《風雲會》的調子。他看了少女一眼,硬著頭皮吹笛應和。十七弟也跟著唱了下去:

“玉壘瞰江城,風雲繞帝營。駕樓船龍虎縱橫,飛砲發機驅六甲,降虜將,勝胡兵。談笑掣長鯨,三軍勇氣增。一戎衣,宇宙清寧。從此華夷歸一統,開帝業,慶昇平。”

這一首曲子,又名《開太平之曲》,講的是鄱陽湖大戰,朱元璋駕乘樓船大破陳友諒的往事。那一戰兇險百出,勝敗幾經反復,朱元璋起兵以來,但數這一仗最為險惡,自此以後,一統天下已是坦途。故而樂曲大開大合、波起浪湧,起初如濤如風,又如金戈鐵馬,漸漸合併如一,彷彿奔鯨入海,萬里一空。

朱元璋受了曲調感染,拍打膝蓋更加急促,就像是再一次跨馬上陣,只不過面對的不再是頑強的宿敵,而是渺茫難測的天意。這一次,他註定戰敗。鄱陽湖上,他捨生忘死,只為奪取江山,可是誰又知道,此時此刻,他寧可用這錦繡山河再換來數十年的壽命。

老皇帝忽覺一陣孤獨,好似衰老的猛虎,從前嘯傲山林、不可一世,現如今力盡筋疲、屈爪俯首,四周盡是擇機而噬的豺狗。

豺狗?在哪兒?我殺光他們!朱元璋猛地睜開眼睛,兇光迸出,掃視四周。他的目光落到朱允炆身上,忽又變得柔和起來。他久久地望著孫子,恨不得透過這雙老眼,將所有的才智與力量注入他的身體,火盡薪傳,等他撒手西去,這個年輕的皇帝就能夠擔負起朱氏的江山。

“持黃鉞,削平荊楚清吳越。清吳越,暮秦朝晉,幾多豪傑。幽燕齊魯風塵潔,伊涼蜀隴人心悅。人心悅,車書一統,萬方同轍……”十七弟唱到了《削群雄之曲》,一剎那,陳友諒、張士誠、方國珍、明玉珍、王保保,一幹對手的面容從眼前掠過,個個愁眉不展、神情悽然。

“勝出的人終歸是我!”朱元璋只覺一陣欣慰。比起這些戰敗者,他得到的遠比失去的多。

“呵……”不遠處的假山後面,傳來一聲輕笑,笛聲戛然而止,跟著琴聲也停了下來。十七弟一拂衣袖,應聲望去,只見假山背後徐徐轉出一個人來。

樂之揚望著那人,一顆心幾乎蹦了出來。張天意脫去了宦官衣衫,一身白衣斑斑染血,血漬凝成紫色,有如繁花交纏。

“你是誰?”朱元璋注視來人,不動聲色。張天意詭譎一笑,輕輕拍手,哼哼唱道:“削平荊楚清吳越。清吳越,暮秦朝晉,幾多豪傑?好厲害,好威風,朱重八,你還記得故人否?”

“重八”是朱元璋的小名,張天意隨口道出,語氣中大有嘲謔。朱棣站起身來,目光生寒,一手按上了腰間的劍柄。朱元璋卻笑了笑,示意兒子不要妄動,一邊說道:“恕朱某眼拙,足下是哪位故人?”

“那故人早已死了!”張天意微微眯眼,“我姓張,平江人!”

“張士誠!”朱元璋流露訝色,盯著張天意,一字字地道,“你是他的兒子?

“陛下明鑑。”張天意一揮手,從腰間抽出軟劍,笑吟吟說道,“朱重八,接下來,我且代家父跟你敘敘舊!”說罷揮袖漫步,向沉香亭一步步走來。

“慢來!”朱棣呵呵一笑,橫身攔住去路,“有道是,父對父,子對子,若要敘舊,可別亂了輩分!”

張天意看他一眼,目光冷若冰雪:“你是誰?”朱棣笑了笑,朗聲道:“燕王朱棣!”

“是你?”張天意目光一轉,“聽說你鎮守北方,韃虜畏之若虎,若是騎馬用兵,區區甘拜下風。”他頓了頓,面露詭笑,“不過這一次,可與打仗不同!”說到這兒,揚起手中長劍。

朱棣一笑,也拔劍出鞘。較之常劍,他的劍長了五寸,寬了一寸,明如雪練,映月生寒。

“好劍!”張天意注視那劍,“可有名字?”

朱棣笑道:“劍名決雲!三尺六寸!”

“上決浮雲,下決地圮麼?”張天意冷笑一聲,“口氣不小,但不知劍法如何?”

朱棣笑道:“足下一試便知!”張天意哼了一聲,目光微微一斜,落在一邊的十七弟身上。朱棣心頭一沉,隨他轉眼望去,剎那間,冷風撲面,青光映入眼簾。

張天意自知身在虎穴,一心速戰速決,殺了朱元璋以報國仇家恨,故而不耐與朱棣糾纏,假意看向十七弟,引得對手分心,而後殺手突出,一舉斃了此人。

叮,一聲激鳴,兩人劍鋒相交,迸出點點火星。張天意一劍失手,微感詫異:朱棣回劍之快,防守之密,竟是少有的劍道高手。情勢不容他多想,張天意佔了先機,高躥低伏,放手搶攻,一片青濛濛的劍光彷彿天河倒影,幾乎將朱棣籠罩其中。

朱棣步步後撤,決雲劍東一挑,西一挽,佈下一重劍幕,幾乎密不透風。對手軟劍近身,要麼刺中劍身,要麼巧被挑開,一轉眼,朱棣退了十步。張天意攻了一百餘劍,可惜驟雨不終朝,至此劍勢已衰。張天意正想放慢劍招,忽聽朱棣一聲銳叫,雙手握劍,斜往上挑,叮的一聲挑中軟劍,一串火星閃過,張天意只覺虎口發熱,劍柄幾乎脫手。

對手的內勁渾厚,大大出乎張天意的意料,軟劍為決雲劍所逼,反向上挑,空門大露。朱棣長劍橫揮,閃電般向他腰腹掃來。危急關頭,張天意氣貫劍身,軟劍逼成弧形,嗖地繞回,叮的一聲點中決雲。劍刃相接,一股沛然之力衝來,張天意虎口發麻,借力一轉,繞到朱棣身側,劍尖急吐,刺他左脅。

“呵!”朱棣旋身揮劍,決雲劍直奔張天意咽喉,這一劍角度離奇,張天意即便刺死對手,也難逃利劍穿喉。他志在朱元璋,不肯與之同歸於盡,身形飄然一轉,繞到朱棣身後,不防朱棣腦後生眼,長劍就勢反挑,張天意不及出劍,一股寒風掃向小腹,只得放棄傷人,運劍一格,嗆啷啷一陣響,兩人電光石火間拼了十劍。朱棣向前跨出一步,張天意卻縱身跳開,厲聲叫道:“太昊谷的‘奕星劍’,席應真是你什麼人?”

“半師半友!”朱棣微微一笑,“足下的‘飛影神劍’造詣不凡,想必得了雲島王的真傳吧!”

張天意輕哼一聲,湧身急上,作勢欲刺,朱棣深知厲害,後退半步,凝劍不發。“奕星劍”以群星為棋子,以天穹為棋盤,法於天象,暗合弈道。朱棣雖不出劍,劍鋒所指,盡是張天意出劍的死角,只消張天意進入劍圈,立刻化為星斗爛漫、天河落影之象。

張天意身到半途,忽地晃了一下,軟劍向後圈回。朱棣見他轉攻為守,心中只覺詫異。這時張天意衝他一笑,左手一揚,一蓬光雨向亭中飛去。

猛可間,朱棣明白了張天意的伎倆,他作勢佯攻,吸引自己心神,本意卻是用飛針射殺父皇。暗器去如飛電,阻攔早已不及,朱棣悲憤交加,運劍如風,縱身向張天意刺出。

張天意含恨出手,根本不容此間任何一人活命,“夜雨神針”細如牛毛,數以百計,隨風潛入,潤物無聲,月光下只見一片精芒,籠罩整座沉香小亭。

樂之揚也在亭前,幾乎呆了傻了,只見針雨撲面,根本不知發生了什麼。就在這時,白影一閃,躥出一人,白衣拂塵,正是年老太監,他身法快,拂塵更快,迎著針雨一掃,銀絲與星芒交錯,剎那間,漫天針雨無影無蹤。

老太監收了暗器,挺立亭前,枯槁的面容似有神采,這神采一閃而過,像是炭火餘燼,慢慢地暗淡下去。他佝僂腰背,身子後縮,一眨眼,又消失在了朱元璋的身後。老皇帝端然靜坐,意態悠閒,兩眼饒有興趣地盯著亭前的鬥劍。

“奕星劍”本為道門劍術,講究因應敵勢、後發制人。朱棣縱劍搶攻,登時中了張天意的奸計,他髮針之前已收回軟劍,見狀劍勢一圈,一股柔勁挑開決雲,身隨劍出,直取朱棣的心口。

朱棣被針雨擾亂了心志,等到還醒過來,已入兇險境地。他極力收劍,以“天門式”回守,決雲劍的劍鍔掛上了軟劍的劍鋒,叮的一聲銳響,軟劍向右彈開,劍鋒掠肩而過,帶起一溜血花。

“呀!”黃衫女驚叫起來。張天意詭招得手,正感得意,聽見叫聲卻是一愣,側目望去,亭中諸人安然無恙,不由心頭一沉,感覺有些不妙。他心中分神,出劍稍慢,朱棣緩過氣來,使一招“天衝式”,大開大合,銳意反擊,刷刷刷一連數劍,逼得張天意連連後退。

呼吸之間,兩人攻守逆轉,身法均是快得驚人,來去如鬼魅潛行,起落如夜梟沖天,兩道劍光恰似一青一白兩道閃電,時而糾纏,時而分開,跳蕩起落,變化莫測。

朱元璋瞧了時許,拈鬚說道:“項莊舞劍,志在沛公,張生舞劍,志在寡人。既是舞劍,豈可沒有音樂相伴?微兒,你跟小太監合奏一曲,為你四哥壯一壯聲勢!”

黃衫女笑道:“奏什麼曲子?”朱元璋冷笑道:“就奏《十面埋伏》!”

黃衫女點了點頭,雙手疾風驟雨般掃過琴絃,指間飄出殺伐之音。樂之揚定一定神,也吹起笛子,笛聲激昂,有如猛士拔劍、鐵騎飛馳,一股森然殺氣登時瀰漫開去。

朱棣聽到音樂,氣勢大壯,出劍更加迅猛。決雲劍本是一口戰劍,破軍殺將,臨陣可斬奔馬,這時使得興發,劍身發出嗡嗡顫響,每出一劍,就帶起一陣狂風,掃在張天意身上,不但肌膚生痛,劍勢也受壓制。張天意向來劍走輕靈,避強擊弱,可是“奕星劍”暗合棋道,每出一劍,均有幾個後招,封死了諸般角度,幾個回合下來,張天意無機可乘,氣勢大為削弱。

又交數劍,曲子吹到了“別姬”一段,霸王別姬,調子淒涼傷感,張天意叫那曲子勾起往事,想起當日蘇州城中,與父母生離死別的情形,不覺心中一陣煩亂。心一亂,劍法也亂,朱棣看出破綻,決雲劍連挑帶刺,叮叮叮攻破張天意的劍幕,銳喝一聲:“著!”劍鋒劃過張天意的左胸,皮肉翻卷,鮮血湧出。

張天意吃痛,向後一躍,右手長劍亂揮,抵擋朱棣的追擊,左手一揚,喝聲:“看針!”朱棣一直提防他的飛針,應聲收劍,向左一閃,不料張天意只是虛張聲勢,對手一退,他轉身就走。朱棣緊追不捨,飛劍刺他肩背,張天意繞到一棵木芙蓉後,手一揚,又叫:“看針!”朱棣收劍躲閃,張天意又向前跑。朱棣兩次上當,心中惱怒,追趕上去,忽見張天意擰過身來,手一揚,又叫一聲:“看針……”

朱棣心中氣惱,正要喝罵,忽見張天意袖裡精芒閃動,心中大驚,想要躲閃,可已遲了,只覺一陣風從旁吹來,千百銀絲如流光飛雪,隔在了兩人之間,嗤嗤聲不絕於耳。針雨落入銀絲,好比泥牛入海,消失得無影無蹤。

張天意向後跳出,盯著老太監一臉驚疑,叫道:“你是誰?”老太監淡淡笑道:“深宮廢人,名號不足掛齒!”拂塵輕輕一揮,向張天意迎面掃出,張天意揮劍抵擋,拂塵輕飄飄搭上劍刃,好似蜘蛛吐絲,將劍刃緊緊纏住。

張天意虎口一麻,長劍活了似的向前掙脫,慌忙運勁回奪,不防一股大力順勢湧來,潮水一般灌入體內。他不由撒開劍柄,向後跳開,可是那一股內勁餘勢不衰,仍是直衝肺腑,張天意登時胸口一痛,“哇”的吐出一口鮮血。

他一招受創,自從藝成以來,這情形從沒有過,心知遇上高人,當下向後跳出,雙手此起彼落,射出兩蓬針雨,一蓬射向老太監,一蓬向亭內眾人射去。

這一下攻其必救,老太監不敢遲疑,拂塵急舞,掃落飛來金針,跟著手足不動,向後飛掠而出,去勢之快,彷彿有人在後牽扯,眾人眼前一花,他已到了亭子前面,拂塵捲起一股狂飆,漫天金針簌簌而落。破了金針,老太監轉眼望去,張天意身影一閃,消失在一面高牆之後。

老太監皺了皺眉,回頭看了朱元璋一眼,後者點了點頭,冷冷說道:“不留後患!”老太監一晃身,忽也消失不見。

琴聲忽斷,黃衫女起身說道:“四哥,你的傷不礙事麼?”朱棣笑道:“皮肉傷,不礙事!”朱元璋哼了一聲,冷冷道:“小傷大治,不可耽誤,那人詭譎多詐,劍上未必沒有古怪。速傳太醫,給老四瞧瞧!”一邊的太監應聲退下。

朱棣苦笑道:“慚愧慚愧,若非冷公公,幾乎著了這姓張的道兒。”朱元璋沉默一下,忽道:“他飛針厲害,多了一樣本事,單論劍法,你也未必輸給他。何況劍法厲害,不過一人之勝,兵法厲害,才是萬人之敵。”朱棣肅然道:“父親教訓得是!”

朱元璋又說:“老四,十七,你們明天一早,就回北方去吧!”朱 棣吃了一驚,忙道:“明天可是十三妹的芳辰,我與十七弟特意趕來……”朱元璋打斷他道:“北方風煙未淨,胡虜窺我燕雲,你兄弟二人鎮守北疆,責任重大。至於微兒,你們兄妹情深,固然很好,但她小小人兒,生日過與不過,也沒什麼關係!”

十七弟站起身來,還想說些什麼,忽見朱棣目光射來,登時苦笑一下,住口不語。朱元璋打量二人,又見黃衫女怏怏不樂,不由笑道:“微兒,怎麼不高興啦?”黃衫女輕聲說:“孩兒不敢,父皇說的都是正理,兩位兄長當以國事為重!況且女兒才德淺薄,何勞兩大藩王為我慶生?”

朱元璋拍手嘆道:“你這孩子,越是懂事,越叫人心疼。唉,你母親去世得早,我忙於國事,很少見你,可是每次見你,我的心裡就很歡喜。也罷,他們走了,我與你慶生,比起兩大藩王,為父這分量如何?”

朱棣與十七弟忙說:“父皇萬歲之軀,兒等豈敢相提並論?”黃衫女破顏笑道:“父親說得好聽,就怕到時候忙碌起來,又把此事忘了!”朱元璋笑道:“若我來不了,就讓炆兒來,不過既是慶生,不可沒有禮物,老四,你送的什麼?”

朱棣笑道:“孩兒送的都是俗物,一對和田玉如意,九升合浦大珠,兩件紫貂皮氅,還有十四支高麗老參!”朱元璋笑道:“十四支老參,一歲一支麼?十七兒,你又送的什麼?”

十七弟笑道:“十三妹雅好音樂,孩兒費盡神思,製作古琴一張,送與妹子作為賀禮!”

朱元璋指著亭前古琴:“這一張麼?”十七弟笑道:“父皇明斷!”朱元璋站起身來,伸手拂掃琴絃,一串琴聲湧出,鏗鏗泠泠,好似流泉滾珠,不由點頭道:“好琴,可有名號?”

“有!”十七弟答道,“名叫飛瀑連珠!”

朱元璋笑道:“這名字貼切。”轉向黃衫少女,“微兒,你兩位兄長一雅一俗,把好處都佔盡了,你說,為父送你什麼禮物好呢?”

少女眼珠一轉,笑道:“父皇若要別出心裁,不如送我一個人!”朱元璋一愣,問道:“什麼人?”少女指著樂之揚:“這個小太監!”

樂之揚大吃一驚,在場眾人也覺詫異,朱元璋笑道:“微兒,君無戲言,為父答應了你,可就變不了啦!那時候,你可不要後悔!”少女笑道:“千金易得,知音難求,女兒決不後悔!”朱元璋沉吟一下,輕輕嘆道:“我諸女之中,就數你與眾不同。很好,這禮物不但你喜歡,也很合為父的心意,我就把這小太監賞給你,你好好調教他,下次見面,不可再對我無禮!”

樂之揚十分氣悶,自忖大好男兒,被人當成太監也罷了,現如今,更被當作禮物送給一個小姑娘,簡直豈有此理。正胡思亂想,朱元璋已轉身離去,朱允炆跟在祖父身後,亦步亦趨,神情恭順。朱棣受了傷,由十七弟陪著回宮就醫,兩人告辭離開,亭子前頓顯冷清。

兩個宮女上前收拾琴桌香案,一個年長的宮女衝樂之揚喝道:“死閹雞,還不過來搬琴?”樂之揚本想趁人不備,一走了之,可是沒有討債鬼的手段,要想逃出這座宮城,簡直就是痴人做夢,到了這個地步,只好走一步算一步。想到這兒,轉眼看去,黃衫少女背著手衝他微笑,她一笑起來,眼如月牙,嘴似紅菱,白玉似的雙頰上浮起一對淺淺的梨渦。

樂之揚只覺雙頰發熱,低頭去搬古琴,那張琴大漆塗面,摸上去佈滿斷紋,或如流水,或如梅花。樂之揚摩挲琴面,不覺微微入神,忽聽黃衫女笑道:“你也會彈琴麼?”

樂之揚心頭一慌,古琴幾乎掉在地上,支支吾吾地說:“會一點兒,可彈得不好!”黃衫女見他拘謹,不覺莞爾,年長的宮女見他呆頭呆腦,忍不住喝道:“死閹雞,當心一點兒,摔壞了琴,你十個腦袋也賠不起!”

樂之揚“唔”了一聲,忽覺後腰一痛,被那宮女掐了一把,樂之揚幾乎跳起來大罵,忽聽那宮女又叫:“呆什麼?還不回宮去!”一聽這話,樂之揚才省悟到這裡不是秦淮河,而是紫禁城,往日的潑皮手段到了這兒都不中用,只好垂頭喪氣,挾著琴跟在宮女後面。

曲折走了一會兒,香澤微聞,一個溫軟的身子湊了上來,兩人肘尖相抵,樂之揚抖了一抖,一股酥麻流遍全身。只聽黃衫女輕聲笑道:“小太監,我把你要過來,你似乎不大樂意!”

樂之揚心想:鬼才樂意,我又不是一張琴、一管笛子,任你要來要去的,你做了公主就了不起嗎?公主,公主,呸,我看叫公豬還差不多!想到這兒,笑嘻嘻說道:“哪裡話,公豬殿下,能夠服侍你老人家,我高興得快要死了!”

少女聽了這話,有點兒失望,她本見樂之揚一身傲氣,跟別的太監大不相同,誰知交談起來,仍是一嘴的陳腔濫調。她身處深宮,受慣了尊崇,萬料不到這小子話裡有話,暗地裡罵人。

默默走了兩步,少女又問:“小太監,你姓樂,可有名字麼?”樂之揚本想編個假名糊弄她,可是轉念一想,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倘若連真名也不敢說,豈不真如太監一樣,成了無卵之人,當即答道:“我叫樂之揚!”

“樂之揚……”少女輕輕念了兩遍,笑道,“小太監,你糊里糊塗的,大概也不知道我是誰吧?”樂之揚笑道:“我當然知道,你不是公豬嗎?”少女笑道:“公主也有好些個,我是寶輝公主,大號朱微,將來有人問起來,你可別答錯了!”樂之揚“嗯”了一聲,心想:“大號豬尾,沒錯,她老子朱元璋是老公豬,帶了一群小公豬,這個紫禁城,就是一個大豬圈,哼,不知這大號的豬尾巴長在什麼地方?”想著掉過頭來,賊眼兮兮地衝著少女打量。

朱微見他眼神無禮,心中有氣,低喝一聲:“你看什麼?”樂之揚慌忙耷拉眼皮。老宮女破口大罵:“死閹雞,活膩了麼?公主,他方才可是對你無禮,我馬上稟告李公公,打他三百皮鞭!”

朱微皺了皺眉,看了樂之揚一眼,冷冷說:“算了,一點兒小事,不用勞煩別人。”宮女搖頭嘆氣:“公主,你就是心慈手軟,哼,再這麼下去,這些太監宮女都要翻天了!”

朱微冷冷道:“宋茶,翻天二字也是你該說的?”宮女應聲一顫,面如土色,忙道:“婢子口不擇言,該死,該死……”反過手來,猛打雙頰。朱微嘆道:“好啦,別打了。人誰無過,我要真那麼狠心,你們這些人還能活麼?”宮女的臉色紅了又白,滿心悶氣無處發洩,狠狠瞪了樂之揚一眼。

抵達寶輝宮,夜色已深。朱微自去寢殿歇息,老宮女領著樂之揚來到一間狹小廂房,擲給他一床被子,冷冰冰自顧去了。

床板又冷又硬,躺了一會兒,心口隱隱作痛。樂之揚猛可想起,這兒刺入了討債鬼的金針,討債鬼說了,要不及時起出,金針必會扎穿心臟。看樣子,討債鬼如果鬥不過那老太監,死在宮裡,或是被俘囚禁,無人取出金針,自己非死不可。再說自己騙他入宮,叫他吃了大虧,討債鬼即使活著,也決不會來救自己。

他越想越灰心,好在天生率性,一旦無法可施,也就拋在腦後,大被矇頭,昏昏入睡。

睡得正香,忽覺身上疼痛,睜眼一看,一條棍子從天而降,落在他的背上。樂之揚倒抽了一口冷氣,彈坐而起,木呆呆盯著來人。好容易神魂入竅,卻見昨日跟自己拌過嘴的老宮女站在床前,一手叉腰,一手拿著他的笛子,粉面含威,銳聲叫道:“死閹雞,快起來抬水!”

樂之揚恢復知覺,手腿肩背無處不痛,再聽這聲喝罵,登時勃然大怒,劈手搶過笛子,狠狠抽在宮女臀上。那女子大感意外,口中發出一聲尖叫,眼看樂之揚再舉笛子,嚇得轉身就跑,邊跑邊叫:“殺人了,殺人了……”

樂之揚追出門外,惡狠狠揮舞長笛,一邊的宮女太監前來阻攔,給他一人一下,打得縮頭縮腦。他從小在秦淮河邊打架,身手敏捷,少有敵手,這些宮人柔弱無力,哪兒是他的對手,眼睜睜望著他趕上宋茶。老宮女聽見腳步聲響,嚇得魂不附體,腳下一絆,摔了一跤。樂之揚趕上去,手起笛落,向她身上抽去。

“住手!”一聲銳喝響起,從旁橫過一柄帶鞘長劍,輕輕一挑,樂之揚虎口發熱,笛子“嗖”的飛出。掉頭看去,朱微俏臉蒼白,黑幽幽的眸子裡噴出火來。

這一下,樂之揚清醒了過來,想起自己身在禁宮,打的均是寶輝宮的太監宮女,剎那間,他出了一身冷汗,盯著朱微張口結舌。

“宋茶!”朱微衝那宮女喝問,“到底怎麼回事?”

“公主殿下!”宋茶抱著朱微的小腿哭哭啼啼,“我叫這死閹雞起床抬水,他不但不聽,還拿棍子打我!”

樂之揚又氣又急,叫道:“放狗屁,明明是你先打我的!”宋茶叫道:“胡說,誰看見我打你了?你打我,大家可都看得明明白白的。公主,你要為我做主呀,我跟了你十多年,人老珠黃,還要受這個死閹雞的欺負!”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哭得傷心傷意,樂之揚張嘴站在一邊,苦於無人作證,心裡急得要死。

朱微盯著宮女瞧了半晌,嘆道:“宋茶,你要怎樣懲罰這小太監?”宋茶眼露兇光,惡狠狠說道:“交給李公公,打他三百棍,打死了餵狗吃。”

【鑑於大環境如此,本站可能隨時關閉,請大家儘快移步至永久運營的換源App,huanyuanapp.org 】

“臭婆娘!”樂之揚一腔怒氣衝口而出。朱微臉一沉,喝道:“你罵誰?”她素來溫婉,可是一旦發怒,自有一股威嚴,樂之揚為她目光所逼,到嘴的話咽了回去,鼻子裡發出一陣哼哼。

朱微瞧他一會兒,皺了皺眉,忽道:“宋茶,三百棍是不是太狠了一點兒。”宋茶恨恨道:“這叫以儆效尤,宮裡有宮裡的規矩!”

朱微沉思一下,上前兩步,拾起那根笛子,輕輕拭去灰塵,看了樂之揚一眼,低聲說道:“笛子是用來吹的,可不是用來打人的。”說完遞給樂之揚,樂之揚接在手裡,滿心不是滋味。宋茶眼看輿情不對,忙說:“公主,你幹嗎把兇器還給他?”

朱微笑道:“宋茶,你跟了我八年,你是什麼人,我還不知道嗎?你打小宮女、小太監,也不是一次兩次,以前有人向我訴苦,我礙於情面,不好說你。可我也不是傻子,你是先母留下的老人,這小太監初來乍到,給他個天作膽,也不敢無故打你的。好了,這件事就此作罷,三百棍就免了,由你監工,罰他添滿四缸水就行!”不容宋茶分說,笑嘻嘻提劍出門去了。

水缸不過四口,但都是黃銅大缸,添滿一口,非得十桶井水。宋茶算盤落空,刻意報復,一板一眼地當起了監工,為防樂之揚反抗,同行的還有兩個年長的太監。老宮女遍尋由頭,連掐帶罵,樂之揚不勝其怒,要不是對手人多勢眾,真想把一桶水淋在她頭上。

四缸水添滿,樂之揚累得兩腿發軟,心口中針處更是一陣陣刺痛,痛處有酒杯大小,似有烈火從內燃燒。到了中午,吃了飯,正想小睡一會兒,朱微忽又派人來叫。

樂之揚怒不可遏,心中大罵:“臭公豬,死豬尾”,悶悶地進了寢殿,只見牆上掛了十餘張古琴,式樣有伏羲式、師曠式、靈機式、仲尼式、鳳勢式、神龍式、連珠式,顏色有黑色、褐色、玉白色、金黃色,還有幾張琵琶,曲頸的、直頸的、長頸的,短頸的,另有方響、銅磬、大小皮鼓,長短簫笛、胡笳箜篌,但凡樂之揚知道的樂器,寢殿裡應有盡有,一邊的角落裡甚至還有一架青銅編鐘,因為年代久遠,上面積滿了斑斑綠鏽。

除此之外,桌椅床鋪無不簡素,縈繞著一股淡淡的女兒香氣。朱微坐在“飛瀑連珠”後面,見了樂之揚,臉上浮現笑意,招呼道:“快來,我要練琴,你來給我伴奏!”

樂之揚悻悻上前,他心中煩亂,吹起笛子也是走音竄板,朱微聽得皺眉,忽地止了琴聲,吩咐宮女們道:“你們先出去,把門帶上!”

一轉眼,寢殿裡只剩下兩人,朱微盯著樂之揚,樂之揚也怒目相向。兩人對望一陣,朱微忽地咯咯咯笑了起來,起初只是笑,跟著一手捧腹,一手扶著琴,笑得幾乎直不起腰來。

樂之揚莫名其妙,忍不住問道:“公豬,你笑什麼?”朱微直起腰來,微微喘氣:“想到早上的情形,我就忍不住要笑,宋茶那個樣子,哎喲,打我認識她,從來沒有見過,哎喲,笑死我了!”

樂之揚更加驚奇,結結巴巴地說:“公豬,你不生我的氣嗎?”朱微笑道:“我生氣幹嗎?這個宋茶,本是母妃的貼身宮女,母妃去世以後又來服侍我,仗著資格老,一貫作威作福。因為先母的關係,我一向得過且過,不願跟她計較,可是看著那些小宮女、小太監捱打,我的心裡也很難受。如今可好了,遇上你這個愣頭青,叫她吃了一隻大甲魚。”

“大甲魚?”樂之揚一愣。

朱微眨眼笑笑,說道:“大甲魚,不就是大鱉麼?”

樂之揚一聽,不由得眉開眼笑,連連點頭,心想:“小公豬還會說笑話,不錯,不如我想象中那麼討厭!”

朱微盯著他上下打量,自言自語地說:“奇怪了,你這個小太監,跟別的太監不大一樣,別的人個個膽小怕事,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如無旨意,什麼事兒也不敢做。你倒好,跟我鬥曲兒一點兒也不謙讓,第一天來寶輝宮,就打了這裡的女史。”

樂之揚心想:“那是,太監與我何幹?本人男子漢大丈夫,輸人不能輸氣。”這話能想不能說,但見朱微小女兒神情流露,不覺心生親近,笑著問道:“公豬殿下,你去過宮外嗎?”朱微搖頭說:“沒有,我生下來就呆在宮裡!”

樂之揚見她失落神氣,心生憐憫,說道:“看來當公豬也沒什麼好的,這地方一到晚上,又黑又空,就跟一座大墳墓差不多!”

“大膽!”朱微變了臉色,揚眉喝道,“你敢說紫禁城是墳墓?”

樂之揚笑道:“急什麼,我不過打個比方!”他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朱微反倒無從發作,盯著這個小太監怒也不是,笑也不是,心中暗暗佩服他膽大無忌,竟敢對著大明的公主,詆譭大明的皇宮。她想了想,故作冷淡地說:“皇宮你也嫌不好,那什麼地方才好?”

“秦淮河啊!”樂之揚衝口而出。

“大膽!”朱微下意識又是一聲怒喝,“你、你把皇宮跟那種、那種下流地方相比?”

樂之揚笑道:“你去過秦淮河嗎?”朱微面漲通紅,支吾說:“沒去過又怎樣?那兒,那兒不是、不是……”聲音越見低微,樂之揚介面說道:“是妓院沒錯,可是比起這皇宮,熱鬧一百倍,好玩兒一千倍。”

朱微還沒想好怎麼訓斥對方,一聽這話,好奇心起,忍不住問道:“怎麼熱鬧?怎麼好玩兒?”樂之揚抖擻精神,繪聲繪色地講起秦淮河的花船花燈、輕歌曼舞,夫子廟的說書看戲、諸般雜耍,還有各種小吃玩物——糖人、面人、桂花糕、羊肉餅……他常去懸河樓聽人說書,無意間也練成了一副好口才,又怕朱微身份尊貴,眼界甚高,平常之物難入法眼,故而越發添油加醋,說得天花亂墜。

朱微默默聽著,各種奇妙景物宛然就在眼前,心中熱乎乎的,一時好不神往,許久聽完,不由嘆道:“這麼說,那秦淮河,似乎,似乎真比皇宮好一些,可惜我沒你的福分,不能親眼去看一看。”

樂之揚笑道:“你是公豬啊,什麼地方不能去?”朱微搖頭說:“你不知道的,父皇定下規矩,公主嫁了人,才能離開紫禁城!”樂之揚隨口說:“這個容易,你嫁個人不就成了嗎?”

朱微白他一眼,說道:“你胡說什麼?一來我年紀還小,二來那些王孫公子,一個個十足討厭,哼,像你跟十七哥這樣的人,可是一個也沒有……”說到這兒,自覺失言,心想自己一定失心瘋了,怎麼能對一個太監說出這樣的話。

樂之揚全沒聽出弦外之音,隨口問道:“這排行也真怪,他排十七是哥哥,你排十三倒是妹妹!”朱微盯他半晌,奇怪道:“樂之揚,你進宮的時候沒人告訴你嗎?父皇有二十五個兒子,十六個女兒!”

“哎喲!”樂之揚驚叫起來,“你老爹還真能生!”朱微又好氣又好笑,罵道:“樂之揚,你想死麼?什麼你老爹,你該叫陛下,叫萬歲!”樂之揚忙道:“是,是,陛下還真能生……”

朱微只覺這話還是不對,如何不對卻說不上來,只好接著說:“十七是兒子裡的排行,他單名一個權字,受封寧王。十三是女兒中的排行,我下面還有三個小妹。只不過,我與十七哥不同其他,我們是一母所生,所以他才會不遠千里,從塞外趕來給我慶生。別的兄弟姐妹送我的不外金珠寶玉,唯獨他親手制了這一張‘飛瀑連珠’,只因他知道,天底下的金珠寶玉放在面前,在我眼裡,也比不上這一張古琴!”說著輕輕撫弄琴絃,發出清越鳴響。

樂之揚心中佩服,說道:“這張琴真不賴,我家裡有一張唐代的‘九霄環佩’,但論音色,比起這張琴可差遠了!”朱微心中好奇,這少年出身音樂世家,為何淪落為閹人?但想此事太慘,不便細問,笑了笑,說道:“音色只是其一,難得的是這張琴出自王子之手,卻無奢華之氣,簡素通脫,風流蘊藉,實為雅中之雅,琴中大隱,若非深諳古琴三昧,決然無法造出!”

樂之揚介面道:“這就叫做:‘以無累之神合有道之器,非有逸緻者不能也’!”朱微目放異彩,連連點頭,笑著說:“十七哥與我性子相近,本是閒雲野鶴,可惜呀,爹爹偏偏要他帶兵打仗!”樂之揚怪道:“他帶兵打仗?可是一點兒也不像!倒是那個燕王朱棣,兇巴巴的,一看就是打仗的樣子!”

朱微點頭說:“你眼光不壞,我聽父皇提過,他的兒子裡面,就數四哥最會打仗。”樂之揚問道:“他也是你一母同生的哥哥嗎?”朱微瞪他一眼,沒好氣道:“宮裡人誰都知道,他是孝慈皇后的兒子。你怎麼問出這麼無禮的話?”樂之揚道:“那他為何也來跟你慶生?”朱微道:“他和十七哥交情最好,所以對我也另眼相看。他倆的藩鎮相距很近,四哥在北平,十七哥在大寧。”

“大寧?”樂之揚搜腸刮肚,也想不出這麼一個地方。朱微笑道:“無怪你不知道,大寧比北平還遠,騎馬出了喜峰口,還要再走上一天。那兒是塞外的重鎮,北控遼東,西臨大漠,城中帶甲八萬、車騎六千,論到精兵強將,不比北平城少呢!”說到這兒,她遲疑一下,低聲說,“不過,四哥跟十七哥不同,他來京城,不只為給我慶生……”

“還為什麼?”樂之揚隨口問道,朱微神色一黯,輕輕嘆道:“這些事,不說也罷!”說著眉頭微皺,信手彈起一曲《瀟湘水雲》。

樂之揚聽她說了一席話,心中觀感大變,只覺這公主溫柔可親、談吐有趣,竟是平生少見的女子,之前的怨氣消了大半,於是吹起長笛,用心與之合奏。兩人曲調相合、心意相通,神遊於禁城之外,徜徉於八荒之中,四周的景物儼然大變,彷彿攜手並肩,沐浴瀟湘靈雨,漫遊洞庭之濱,忽見波起雲湧,又見萬里澄波,時而翠晴方好,又見月射寒江,天光雲影,浪捲雲飛,無數奇妙境界隨著樂聲一一湧出,兩個少年男女沉浸其間,一時忘了身在何處。

次日凌晨,樂之揚從睡夢中痛醒,心口的灼痛大大擴散,前一日大如酒杯,如今足有碗口方圓。他輾轉反側,到了早晨,迷糊睡了一陣,朱微忽又派人來請。

到了寢殿,朱微濃睡方醒,正由宮女服侍梳妝。她換了一身緋紅軟緞衣裙,俏臉白裡透紅,長髮蓬鬆如雲,看見樂之揚,衝他抿嘴一笑,嬌美如春花吐蕊。

樂之揚見她笑容美麗,不由得瞧著發呆,梳頭的宋茶看見,厲聲喝罵:“死閹雞,看什麼?當心我把你的狗眼挖出來!”樂之揚大怒,清了清嗓子,大聲回罵:“臭婆娘,罵你爹麼?”宋茶啐了一口,冷冷道:“少做夢了,你一個死太監,也想給人當爹?”樂之揚介面笑道:“誰說我給人當爹?你又不是人!”

宋茶變了臉色,丟下梳子伸手來抓。樂之揚低頭讓過,舉起笛子抽在她腿上。宋茶慘叫一聲,回頭想找一件兵器,無意間把後背賣給了樂之揚,小潑皮趁勢上前,對準肥厚多肉之處,啪啪啪狠揍三下。

宋茶又痛又怒,回頭伸手抓他,樂之揚滑比泥鰍,逃到一邊,笑嘻嘻大做鬼臉。宋茶氣得掉淚,一跌足,衝著朱微撒嬌:“公主,你看這個死太監幹的好事,從今天起,這寶輝宮裡,有他沒我!”

朱微臉色發白,看了宋茶一眼,澀聲說道:“前兩天,十四妹還向我抱怨,說她宮裡的人不得力,問我有沒有好人兒給她。這樣吧,宋茶,你去她那兒好了,我這裡廟小,容不下你這尊大神!”

宋茶倚老賣老,本意脅迫朱微,趕走樂之揚,誰知弄巧成拙,走人的竟是自己,只嚇得臉色慘白,雙腿一軟,跪在地上顫聲說:“公主饒命,含山公主出了名的爆脾氣,上次一言不合,把貼身的宮女活活打死,你讓我去服侍她,那還不是把羔羊往狼圈裡趕嗎?”

樂之揚聽她自比羔羊,捂著嘴,險些笑出聲來,朱微瞪他一眼,又說:“好啊,宋茶,你說含山宮是狼圈,不是咒罵十四妹是狼嗎?哼,十四妹聽到了,還不打爛你的嘴?”

宋茶面如土色,嚇得說不出話來,咚咚咚連磕響頭,磕得額頭一片烏青,朱微心生不忍,扶起她道:“夠了,以後不許說有誰沒誰的話,也不許再罵人了!”宋茶眼淚汪汪,連連點頭,朱微又說:“樂之揚留下,你們全都出去!”宋茶忙道:“這死閹雞……”話沒說完,朱微瞪眼望來,慌忙住口,領著宮女們退出寢殿。

待人走完,朱微合上殿門,橫上門閂,回頭盯著樂之揚,眼裡透出一股嗔怪,樂之揚滿不在乎,笑嘻嘻說道:“公主,大清早你找我幹嗎?昨天吹了半天笛子,吹得我嘴也木了!”朱微臉一沉,冷冷道:“你不愛陪我麼?好啊,你這就走,我不稀罕!”樂之揚見她一臉慍怒,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撓頭說:“公主,你吃錯藥了吧?今天有點兒不大對頭。”

“閉嘴!”朱微血湧雙頰,銳聲喝道,“不對頭的是你。你罵人很厲害麼?打人很厲害麼?宋茶是不對,你呢,也好不到哪兒去?有本事,你也罵一罵我!”樂之揚笑道:“你沒罵我,我為何罵你?要不然,你先罵我兩句,我一定連本帶利地罵回來!”

朱微一呆。她長在深宮,父親是開國雄主,兄長是無雙雅士,加上性子溫婉,就算知道如何罵人,話到嘴邊也無法出口,一時漲紅了臉,氣道:“我不罵你,打你行不行?”

樂之揚眯眼瞧著她,忽地哈哈大笑,朱微怒道:“你笑什麼?”樂之揚笑道:“公主,看你嬌滴滴的樣子,一口氣也吹得倒,還要學人打架,那不是自討沒趣麼?唉,你真想打,我就讓你打兩下,不過別太用勁,打痛了手可別怪我!”他兩手叉腰,笑嘻嘻望著少女,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

朱微盯著他瞧了一會兒,臉上的怒氣漸漸消散,嘴角浮起一絲笑意,忽地點頭說道:“這可是你說的!”轉身從牆上摘下寶劍。樂之揚大吃一驚,托地往後一跳,擺手道:“停,你要打人還是殺人?”

“膽小鬼!”朱微白他一眼,抽出寶劍丟到一邊,手裡只拿劍鞘,“你不是很厲害麼?這樣吧,我用劍鞘,你用笛子,大家公公平平地打一場,你只要打中我一下,就算你贏,要不然,你得答應我,從今往後,不許打架,更不許罵人!”

樂之揚心想,打你一下有什麼難的,看你待人不錯,我也不使勁,輕輕敲你兩下,叫你知難而退。打定主意,笑道:“說話算數?”

“算數!”朱微輕輕一笑,眼波流盼,雙頰生暈,劍鞘斜斜一挽,輕鬆寫意的模樣,好似小女兒庭前鬥草一般。樂之揚見她如此託大,心中十分不快,目光一轉,投向殿門,輕輕“咦”了一聲。朱微當有人來,轉眼去看,冷不防樂之揚縱身上前,舉起笛子向她手背抽來。

樂之揚聲東擊西,眼看一擊便中,不料眼前一花,失去朱微的形影,跟著肩頭一痛,伴隨空空悶響。樂之揚吃了一驚,轉眼望去,朱微站在一邊,嘴角含笑,五指漫不經意,輕輕把玩劍鞘。

樂之揚又驚又怒,低吼一聲,揮舞笛子掃向劍鞘,仗著氣力,想要先把劍鞘擊落。

朱微原地不動,笑吟吟伸出劍鞘一撥,樂之揚只覺虎口一熱,笛子偏出尺許,眼睜睜望著劍鞘乘虛而入,啪的一聲,打中他的左腿。樂之揚只覺中招處熱辣辣生痛,登時怪叫一聲,飛腿踢向朱微的小腹,誰知少女飄然一轉,輕輕躲開,口中笑道:“學馬兒踢人麼?”說話聲中,樂之揚的腿上連挨三下。她看似嬌弱,這幾下卻是痛入骨髓,樂之揚收回腳時,痛得連蹦帶跳。

朱微站在不遠處,笑道:“樂之揚,你服不服?”樂之揚叫道:“服你爹!”朱微皺眉道:“又罵人,該掌嘴!”拎起劍鞘,點向樂之揚胸口。樂之揚慌忙舉起笛子格擋,誰知朱微不過虛晃一招,劍鞘嗖地揚起,左右開弓,打了他兩個嘴巴。

樂之揚只覺雙頰劇痛,口中發鹹,眼前隱隱迸射金光,不由倒退兩步,盯著朱微滿心詫異。朱微笑道:“這一下服了吧?”樂之揚怒道:“服個屁!”縱身上前,笛子虛晃一下,左腳忽地掃出,挑起一張鏤花圓凳,嗖地飛向朱微。少女閃身讓過,忽覺疾風湧來,樂之揚張牙舞爪地撲了上來。

朱微輕輕一笑,縱身躍起,輕如柳絮,落在一邊的圓桌上面。樂之揚一頭撲空,“咚”地撞在桌子腿上。桌子本是紫檀,質地十分堅硬,樂之揚眼前一黑,幾乎昏了過去,他搖晃著爬起身來,抬頭一看,朱微俏生生立在桌面上,一身水紅衣裙,好似芍藥怒放。她雙頰含笑,揹負雙手,劍鞘橫在身後,眼裡透出一股頑皮。

樂之揚怒氣上衝,長笛一揮,掃向少女足踝。還沒掃中,忽見朱微輕輕一晃,跟著虎口劇痛,啪,笛子不知怎的,竟被少女踩在腳下。樂之揚奮力一奪,笛子紋絲不動。朱微一邊踩住笛子,一手舉起劍鞘,來回敲打樂之揚的腦袋,邊打邊問:“服了麼?服了麼……”

“不服,不服!”樂之揚連挨數下,深感屈辱,眼裡又酸又熱,幾乎淌下淚來,一時間蠻性發作,放開笛子,大喝一聲,掀翻了桌子。朱微身輕如燕,桌子翻倒之前,她已飄然落下,飛也似繞到樂之揚身後,啪啪啪連環三下,擊中了他的臀部大腿。樂之揚嗷嗷怪叫,回頭來抓,她又繞到後面,只聽擊打之聲不絕,一轉眼,樂之揚挨了十下不止。

樂之揚痛怒發狂,忘了對手身份,咬牙切齒,只想扳回一局。朱微卻如一團清風,抓不住,摸不著,明明見她在前,晃眼之間又沒了影子。樂之揚團團亂轉,氣喘吁吁,突然雙腳一絆,橫著摔了出去,撞翻了兩把靠椅、一架編鐘,四肢一陣抽搐,忽地不再動彈。

朱微吃了一驚,她本想樂之揚認輸作罷,誰知小太監倔強過人,非但不肯服輸,挨了敲打,反而越發兇悍。朱微騎虎難下,只好與之糾纏,起初出手甚重,到後來心軟手軟,早已輕柔了許多。忽見對手失足摔倒,忍不住叫道:“樂之揚,你沒事麼?”

叫了一聲,不聞動靜,朱微擔憂起來,走上前去,俯身查探,冷不防樂之揚翻身躍起,一手抓住劍鞘,向下狠狠一拽。朱微性子天真,不似樂之揚出身市井,全不知這世上還有詐敗裝死、誘敵深入的詭計,身子驟失平衡,一頭撞向地面。

朱微劍法厲害,可是一旦到了地上,比的不是劍法,全是死纏爛打的本事。她只覺樂之揚一手拉扯劍鞘,一手攔腰抱來,心中驚慌不勝,使勁想要奪回劍鞘,但樂之揚死攥不放,兩人糾纏之際,雙雙翻滾在地,朱微在下,樂之揚在上,兩人四片嘴唇,緊緊貼在了一起。

這一下出乎意料,兩人四眼相對,呼吸可聞,身子卻似中了定身法兒,硬邦邦的無法動彈。這情形持續了一盞茶的時光,樂之揚只覺身下的少女軟了下去,雲絮似的身子溫熱滾燙,一股潮溼芬芳的氣息撲面湧來,定眼看去,朱微雙眼緊閉,兩行晶瑩的淚水從眼角流了出來。

這時殿外傳來急促的拍門聲,樂之揚如夢方醒,縱身跳了起來,可是還沒站穩,一股劇痛從心口躥起,上至頭頂,下至會陰,整個人似被刀斧劈開。樂之揚不由慘哼一聲,撲通摔倒在地。

朱微也是驚慌失措,爬起身來,只聽拍門聲更急,再看四周,桌凳歪倒,一片狼藉,處處都是打鬥的痕跡。

“微兒!”拍門聲稍稍一歇,一個蒼勁的聲音響了起來,“是我,快開門!”

來人竟是朱元璋,朱微眼前發黑,幾乎昏了過去,再看樂之揚,少年雙眼緊閉,面孔漲紅發紫,似乎正在忍受極大的痛苦。剎那間,她只覺口中苦澀,想要出聲答應,偏偏唇舌發抖,說什麼也不聽使喚。她心裡明白,父親一貫冷酷嚴厲,又因為出身卑賤,得志之後,對於尊卑之分看得極重,如果知道自己與小太監嬉戲,縱不責罰自己,也非得把樂之揚剝皮抽筋、碎屍萬段不可。

想到這兒,她縱身跳出,拾起那口長劍,跟著推開窗戶,正想去扶樂之揚,忽聽“砰”的一聲,門閂斷成兩截,中門大開,朱元璋一臉怒氣地跨了進來,身後跟著姓冷的老太監。

掃視屋內情形,老皇帝大為驚疑,轉眼看向女兒,朱微臉色蒼白,兩眼失神,身子陣陣發抖,好似風中之葉。朱元璋疑心更重,方要盤問,老太監忽地抬頭,兩道冰雪似的目光刺在樂之揚身上。他一晃身,搶到少年身前,伸手一摸脈門,驀地直起身來,尖聲高叫:“張天意!”

朱元璋被這一聲打斷了思路,盯著老太監大皺眉頭。老太監一晃身,旋風般繞� �內殿轉了一圈,回到原處,兩簇白眉緊緊皺起。朱微以為他看出此間奧妙,不由心往下沉,一股絕望湧遍了全身。

“冷玄!”朱元璋徐徐開口,“你發現了什麼?”老太監應聲一顫,彷彿失去操控的人偶,垂頭彎腰,輕輕咳嗽兩聲,說道:“陛下,張天意來過!”

朱元璋雙眉一挑:“何以見得?”冷玄指著樂之揚:“這個小子中了他的‘夜雨神針’!”

“夜雨神針?”朱元璋沉吟道,“你是說那種金針?”說到這兒,他有意無意地看了女兒一眼,少女眼神茫然,似有餘悸,不由心頭一緊,冷冷道,“若是飛針射人,微兒怎麼沒事?”冷玄嘆道:“這就得問公主殿下了!”

兩人的目光投向朱微,少女呆呆愣愣,仍是一言不發。朱元璋不覺有些擔心,忽聽冷玄嘆道:“陛下勿怪,公主料是受了驚嚇,故而短暫失神。依臣下猜想,張天意此來,本是對公主不利。不料公主是席真人的關門弟子,‘奕星劍’造詣不凡,兇手一時無法得逞,又聽見陛下敲門,心中驚慌,故而發出飛針,翻窗逃走,小太監情急護主,擋在公主身前,挨了一記飛針!”

朱元璋聽得不耐,銳聲道:“冷玄,我前晚命你殺掉此人,怎麼人沒死,還藏在宮裡作亂?”冷玄不動聲色,慢慢說道:“陛下見諒,那人的‘龍遁’身法小有所成,宮深夜濃,捉拿不易,我怕他去而復返,再對陛下不利,所以不敢追得太遠。”

朱元璋神色稍緩,點頭說:“他藏在宮裡,總是禍胎!”冷玄道:“陛下不必擔心,他為我的‘掃彗功’所傷,臟腑受了重傷,要不然,公主和小太監都難活命。我看過小太監的傷勢,飛針並未正中心臟,足見張天意傷勢未愈,力不從心!”

朱元璋將信將疑,目光一轉:“微兒,果真如此嗎?”朱微的懷裡好似揣了一隻小兔,雙鬢滲出細密的汗珠,看了看樂之揚,忽地把心一橫,低聲說:“全、全如冷公公所說……”話沒說完,眼淚已經滾落下來。她從小到大,從未向父親撒過謊,這淚水一大半倒是出於羞愧。

朱元璋當她後怕,心生憐惜,又問:“那為何關著門?”朱微道:“我跟樂、樂公公在研讀琴譜,怕人打擾,故而、故而合上門閂!”朱元璋皺了皺眉,說道:“此事可一不可再,奴才總是奴才,萬一禍起蕭牆,門外人如何施救?”朱微低聲說:“孩兒會劍術,所以託大了!”

“謹記我言,不可再犯!”朱元璋的疑心並未盡去,可是樂之揚中了金針、性命危殆,他不信活人,對於將死之人卻不便懷疑,想了想,神色緩和了一些,漫不經意地說,“微兒,我昨日太忙,沒來給你慶生,本想今天補上,誰知遇上此事,足見你福緣深厚。”說著轉向冷玄,“小太監捨身護主,可嘉可勉,冷公公,你看他還有救嗎?”

冷玄搖頭說:“難!”朱微應聲一顫,衝口叫道:“冷公公,你千萬要救他!”冷玄嘆道:“公主見諒,‘夜雨神針’不比尋常暗器,本是從百年前的大高手‘窮儒’公羊羽(按,見拙作《崑崙》)的‘碧微箭’化來,發射時用了陰陽二勁,陽勁為弓背,陰勁為弓弦,射入人體,立刻扭曲彎轉,勾住骨肉經脈。必須知道髮針的勁力幾分陰、幾分陽,以陽制陰,以陰克陽,將金針逼直,方可從容取出。”

朱微忙道:“冷公公,你神功蓋世,一定可以取出!”冷玄搖頭道:“金針蓄積陰陽二勁,如果用勁不當,非但不能起出,反而會向體內鑽入。我若強行取出,一旦失手,金針刺破心包,小太監死得更快。”

朱微急得快要落淚:“那誰能救他?”冷玄道:“一是髮針之人,他知道陰陽二勁的虛實,二是小太監自己!”朱微詫道:“他自己?!”冷玄道:“他若是內家高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憑藉內功嘗試,或能化解針上的勁力!”

朱微喃喃道:“可他不會內功啊!”冷玄介面說:“是啊,所以難救!”朱微只覺手腳冰冷,眼鼻發酸,前方模糊一團。

殿裡沉寂時許,朱元璋忽道:“這件事,解鈴還須繫鈴人。”冷玄輕聲問道:“皇上的意思是?”朱元璋冷冷道:“清宮!”

他一抬頭,聲如金石相擊:“傳我旨意,宮裡人全到太和殿之前集合,禁軍入宮搜尋,一分一寸也不可放過,哼,只要逮住張天意,一切迎刃而解!”

朱微心跳加劇,如果張天意真在宮內,一旦被俘,自己的謊言必然拆穿,樂之揚非死不可;可是抓不住張天意,樂之揚還是難逃一死。一時間,她陷入了兩難的境地,心亂如麻,抹了淚,低聲說:“多謝父皇!”朱元璋瞅她一眼,冷冷不語。

冷玄俯下身子,伸出食指,在樂之揚心口輕輕一點,後者登時呻吟起來。朱微驚道:“冷公公,你幹什麼?”冷玄嘆道:“我救不了他的命,但可延緩他的死期!”

朱元璋哼了一聲,冷冷道:“實在救不了,賜他一口好棺材!”說罷看了朱微一眼,臉上大有慍色。朱微原本心虛,被他一瞧,心子狂蹦亂跳,可是朱元璋並未多說,拂袖出門。朱微痴痴想了一陣,才明白父親必是惱恨自己為了一個太監動情,不過礙於樂之揚護主有功,沒有當場發作罷了。

她呆了呆,回頭看去,樂之揚已經甦醒,瞪眼望著自己,眼裡透出一絲感激。朱微俏臉一沉,別過頭去,忽聽樂之揚口氣虛弱,輕聲說:“公主殿下,多謝了!”

朱微沉默一下,忽道:“宋茶!”老宮女應聲入內,朱微說:“待會兒清宮,你扶樂之揚去太和殿!”說完一轉身,匆匆出門去了。

宋茶瞧著樂之揚,那神氣又鄙薄,又歡喜。樂之揚知道她一向仇恨自己,想必聽了對話,知道自己死到臨頭,少了一個對頭,故而喜不自勝。方才老太監一指點下,膻中穴鑽入一股寒氣,樂之揚心口的灼痛稍稍減輕,他躺了一陣,漸漸有了氣力,心想無論如何不能讓臭婆娘笑話,於是慢慢爬起,雙手握拳,衝宋茶怒目而視。

這時鐘聲長鳴,正是清宮的訊號。眾宮人紛紛趕往太和殿,宋茶假意忘了朱微的吩咐,丟下樂之揚自行離開。樂之揚性子倔強,自身可以行走,決不假手於人,有宮女好心扶他,也被他婉言謝絕。

走到太和殿前,黑壓壓盡是人頭,人群分成三撥,一撥妃嬪公主,一撥宮女,一撥太監。眾人議論紛紛,不時傳出“刺客”二字。

樂之揚心裡明白,刺客根本子虛烏有,清宮不過是白費工夫。他站在那兒,心口忽冷忽熱,十分難受,灼痛一旦躥起,寒氣立刻湧出,又將那股灼熱驅散。

人群安靜下來,有人粗聲大氣地開始唱名。樂之揚抬眼望去,一個年長的太監站在石階前面,手持一本名冊,大聲叫出姓名。點到的太監應聲走出人群,站到一邊。同時間,一邊的宮女也開始唱名。原來,清宮不止是搜尋宮內,還要一一確認太監宮女,以防外人假冒頂替。

樂之揚心往下沉,手腳一陣冰冷。名冊上決無“樂之揚”三字,這一下可是到了絕境。他的額頭上滲出冷汗,掉頭望去,朱微水紅衣裙,高挑白嫩,站在美人堆裡,也是卓爾不群。她說說笑笑,瞧也不瞧這邊,對於樂之揚的困境,似乎一無所知。

【新章節更新遲緩的問題,在能換源的app上終於有了解決之道,這裏下載 huanyuanapp.org 換源App, 同時查看本書在多個站點的最新章節。】

但隨唱名之聲,樂之揚汗出如雨,心口陣陣絞痛,不由蹲了下去,發出一串呻吟。可是轉眼看去,他的心裡更是絕望,四周的太監冷眼旁觀,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有道是“一入侯門深似海”,侯門尚且如此,皇宮大內可想而知,這兒恐怕是人世間最冷漠的地方。太監們遭劫入宮,更是看淡了人情,樂之揚死在當場,怕也無人理會。

唱名聲接連入耳,樂之揚每聽一個名字,身子就是一陣哆嗦,只覺身邊的人越來越少,心裡的恐懼也越來越深。

“樂之揚!”一聲大喝突如其來,他應聲一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頭望去,四面空空蕩蕩,這一方只剩下他一個。唱名的太監看他一眼,神色不快,又叫一聲:“樂之揚!”

樂之揚恍然大悟,跳了起來,埋頭衝了過去,偷眼一看,朱微若無其事,仍在那兒說笑。

樂之揚滿心疑惑,彷彿正在做夢。又待了一會兒,禁軍排列成行,退出宮城,跟著鐘聲鳴響,主僕匯合,各自回宮。一路上,樂之揚想要湊近朱微,可是小公主不待他走近,立刻遠遠避開,與宋茶混在一起,樂之揚越發不好近前。

直到寶輝宮中,兩人也未曾照面。樂之揚坐在房裡,昏昏默默,不明不白,寢殿裡飄來低沉的琴聲,調子斷斷續續,似有幽愁暗恨。他呆了一會兒,想要吹笛應和,可是吹了兩聲,便覺不妙。笛子走了音,不復往日清亮。仔細察看,笛子上多了一絲裂紋,以至於漏聲洩氣,回想起來,應是與朱微賭鬥時敲壞的。

笛聲一響,琴聲便沒了,從那以後,整整一天,再也沒有響起過。

樂之揚出了一會兒神,恍惚明白,朱微似乎生了氣,立意不再理會自己。他大感無味,加上受傷疲憊,不到傍晚就昏昏入睡。

這一覺睡得很不安穩,做了一連串稀奇古怪的噩夢:一忽而夢見趙世雄渾身是血,衝著自己陰森發笑;一忽而又夢見落到了張天意手裡,討債鬼咬牙切齒,一劍劍割掉他的皮肉;一忽而又夢見自己站在朱元璋面前,老皇帝板著面孔,叫人脫掉他的褲子。

樂之揚驚醒了兩次,可是神志昏沉,醒了又睡。突然間,他只覺有人拍打自己,當下睜開眼皮,光亮直透眼中,刺得他兩眼發酸。

樂之揚揉了揉眼,凝目望去,朱微站在床邊,一身墨黑軟緞,手持白紗風燈,燈火影影綽綽,勾勒出她曼妙的身段,儘管還未長成,仍是叫人怦然心動。樂之揚想起白日間上下相對、口唇交融的情形,不覺心口發熱,盯著朱微痴痴發愣。

朱微見他目光古怪,微一轉念,明白他心中所想,登時俏臉一沉,舉起手來,手掌揮到他臉旁,停了一會兒,忽又無力垂下,輕輕嘆道:“呆什麼,還不跟我來?”

她轉身就走,樂之揚默默跟在後面。經過走廊,守夜的太監宮女均在打盹。朱微腳尖落地,輕盈得好似一隻黑色的靈貓。

繞過一帶宮牆,來到一個僻靜角落,朱微吹滅燈籠,轉過身來。濃夜之中,她的眸子晶瑩若珠,透出一股莫名的哀怨。樂之揚忽地興起一股衝動,恨不得縱身上前,將她摟入懷中。

“你……”朱微話沒說完,忽又別過頭去。樂之揚心神恍惚,喃喃說道:“公主,我、我……”心裡似有許多話說,然而事到臨頭,怎也說不出口。

“樂之揚……”朱微轉過來頭,聲音遊絲一般在晚風中飄蕩,“你這個撒謊精,名冊上沒有你的名字,你、你根本不是太監!”

樂之揚一愣,脫口說道:“名冊上的名字,是你加上去的?”朱微默不作聲,呆呆盯著別處,眼裡湧出兩行淚水,順頰滑落,留下兩道清亮的淚痕。

樂之揚心懷激盪,深深吸了一口氣,低聲說道:“公主,我的確不是太監,我、我是被張天意帶進宮的!”

他見朱微疑惑,便將前因後果略略道出。少女默默聽著,時而雙眉上挑,滿臉驚奇,時而低眉垂眼,若有所思,直到聽完,才問道:“靈道石魚,真的在紫禁城嗎?”樂之揚笑道:“當然不在,我騙他的!”朱微啐了一口,罵道:“我就知道,你這小子最會騙人。哼,還裝太監,你裝得了一時,裝得了一世麼?穢亂宮廷可是大罪,把你千刀萬剮也不為過!”

樂之揚忙道:“我哪兒穢亂了!”朱微白他一眼,忽地矜持不住,咯咯笑了起來,她的臉上淚珠宛在,這一笑,彷彿嬌花含露,在夜風中輕輕搖曳,低微的笑聲混入遠處的風鈴,就像是一串精靈從夜空中飛過。

樂之揚十分窘迫,皺眉道:“你笑什麼?”朱微止住笑,盯著他心想:還好你不是太監。這話只可在心裡想想,不便宣之於口,若叫這小潑皮知道,還不知對自己怎麼無禮,一想到白日的情形,朱微雙頰發燙,不由狠狠白了樂之揚一眼,後者登時叫屈:“你又瞪我幹嗎?我可什麼都招了!”

朱微呸了一聲,說道:“什麼招不招的,我又不是審你的大官,這些話,你去牢裡面說啊!”樂之揚嘆氣道:“公主,你真要揭發我了?”朱微斜眼瞅他,嘴角上翹。樂之揚見她神情,心子落回原地,大大松了一口氣。

朱微想了想,又問:“靈道石魚究竟在哪兒?”樂之揚輕聲說:“在……”話沒說完,朱微臉色微變,衝他一擺手,向一棵大樹喝道:“誰?出來!”

樂之揚轉眼望去,樹後黑漆漆全無動靜,正奇怪,忽聽“呵”的一笑,一個人從樹後慢慢轉了出來,朱微看清來人,不由向後一跳,失聲叫道:“冷公公!”

冷玄佝僂身子,笑容詭異,衣冠素白蒼冷,恰似一隻離索的孤魂。只聽他笑道:“太昊谷的‘天聽術’有些兒門道,老夫稍稍湊近一些,就被公主發現了!”

兩人魂兒丟了一半,對望一眼,只見對方的眼裡盡是恐懼,朱微顫聲說道:“冷公公,你、你怎麼在這兒?”冷玄笑道:“路過此間,隨便瞧瞧!”樂之揚叫道:“你撒謊!”

“撒謊?”冷玄眯起雙眼,眼裡迸射寒光,“比起你這個假太監的彌天大謊,我可差得遠了!如果我扒了你的褲子,丟到皇上面前,你倒是想一想會怎麼樣?”

朱微清醒過來,忙道:“冷公公,你、你早就看出來了?”冷玄笑道:“我在皇宮裡呆了多少年了?一個人淨沒淨身我還看不出來?只不過,我這人歷經兩朝,見事太多,如非萬不得已,決不多嘴多舌。”

“這麼說……”朱微定一定神,“你也知道張天意沒有行刺我?”冷玄笑而不語。朱微疑惑道:“你為什麼撒謊?”

冷玄笑道:“那天我追趕張天意,他百計逃脫不掉,告訴了我一個秘密,用這個秘密,換他自己的性命!”說到這兒,他目光一轉,盯著樂之揚,“你知道這秘密是什麼?”樂之揚臉色發白,喃喃說道:“靈道石魚?”

“是啊!”冷玄笑了笑,“我這樣的閹人,美色是別想了,財富積累再多,也無傳承之人。但隨年紀增長,見慣了繁華枯榮,這爭權奪利之心也滅了。只因如此,皇上才把我留在身邊。不過但凡是人,必有所好,別的事我大可不理,但於武功一道,多少有點兒興趣。武功練到我這個地步,尋常的神功秘訣,冷某並不放在眼裡,唯獨這靈道人的遺物,我多少有些好奇。想當年,釋印神天縱奇才,不在後世的西昆侖之下,但與靈道人一戰之後,居然遠離中土,出走海外,如非吃了大虧,豈會如此作為?我老了,臨死之前,若能看一眼靈道石魚,倒也是一件賞心樂事!”

樂之揚疑惑道:“張天意跟你說了什麼?”冷玄笑道:“他說要找靈道石魚,先得找那吹笛的小太監!”樂之揚心中暗罵,討債鬼別的不學,偏學自己用“靈道石魚”騙人。不過姓冷的閹雞也覬覦石魚,自己以石魚為本錢,倒可以跟他周旋周旋,想到這兒,微微笑道:“不錯,這世上除了我,誰也不知道那石魚在哪兒。冷公公,我死了,你也拿不到石魚。大夥兒相安無事,豈不更好?”

冷玄盯著他瞧了一會兒,搖頭說:“相安未必無事,老夫拿不到石魚也沒什麼,你中了夜雨神針,可是活不了幾天的。”

樂之揚還沒說話,朱微忍不住說:“冷公公,你不是說沒救了麼?”冷玄只是微笑,樂之揚呸了一聲,說道:“他的話也能信?”

朱微咬了咬嘴唇,眼裡透出怒色,冷玄笑道:“公主少安毋躁,冷某說的也不全是假話,‘夜雨神針’出自‘碧微箭’不假,金針入體扭曲也不假,只不過,於我而言,並非無法可救。小子,你把石魚給我,我為你起出金針如何?”

朱微俏臉漲紅,銳聲道:“你、你敢欺瞞父皇!”冷玄笑道:“公主殿下,彼此彼此!”朱微道:“你為了靈道石魚,膽敢縱走要犯!”冷玄笑道:“公主為了一己私情,不也隱匿男人麼?”朱微心頭慌亂,說道:“誰、誰有私情了!”冷玄淡淡說道:“公主說沒有,那就一定沒有。只不過,寶輝公主,皇上對你寵愛有加,此事一旦拆穿,也不知他如何失望。”

朱微心亂如麻,她為了樂之揚欺騙父皇,心中不勝愧疚,可是眼睜睜看著樂之揚送命,也非她所願。少女左右彷徨,似有一隻無形大手將她的心兒揉成一團。

“石魚不在紫禁城!”樂之揚字斟句酌,“你要石魚,先帶我出宮!”冷玄冷冷道:“你小子說話不盡不實,我懶得跟你糾纏,你告訴我地方,我自己去取就是了。”

樂之揚笑道:“冷公公,你不帶我出宮,不妨去皇上那兒揭穿此事,我反正活不長了,大不了死得悽慘一些。但臨死之前,我會一口咬定,此事跟公主無關,全是你我串通一氣,帶我進宮的也不是張天意,而是你冷玄冷公公。”

“你敢!”冷玄變了臉色。他一身武功驚世駭俗,可是一生之中幾乎都在深宮裡度過,宮闈陰謀見過不少,如樂之揚這一類潑皮無賴倒是很少領教。他設好了圈套,本當套住二人十拿九穩,誰知樂之揚反而用之,居然套回到他的頭上。換了別的情形,大可將這小子一掌斃了,可是靈道石魚在他手裡,殺了他,也就丟了石魚。

剎那間,老太監心裡轉了幾十個念頭,忽地冷哼一聲,說道:“我帶你出宮不難,但你無故失蹤,後患無窮!”樂之揚道:“能有什麼後患?”

冷玄淡淡說道:“小子,你不要小瞧人了。當今聖上起於微賤,掃蕩六合,乃是天底下數一數二的精明人物。張天意刺殺公主的鬼話,他頂多信了八成,之所以未曾查驗,全是看在你性命不久的分兒上。若你無故失蹤,他必定一查到底,到時候一切水落石出,不知道會有多少人頭落地?我有失察之過,公主有淫亂之嫌,寶輝宮的宮女太監一個也別想活命。你一人走了容易,其他的人都得替你頂罪!”

樂之揚聽得臉色發白,朱微忙問:“冷公公,你有什麼法子,既讓樂之揚出宮,又不驚動父皇?”

“我自有法子!”冷玄漫不經意地說,“但你樂之揚得立一個毒誓,以性命換石魚,不得反悔!”

樂之揚哼了一聲,舉起手來,悶聲悶氣地說:“我樂之揚發誓,以命換魚,不得反悔,若有違反,天誅地滅!”口中發誓,心裡卻想,以命換魚,誰的命換什麼魚我可沒說。我的命可以,你老閹雞的命也可以,魚麼,石魚是魚,木魚也是魚,此外還有鯉魚、鯰魚,黃花魚,比目魚,到時候你老閹雞隨便挑就是了。

他一邊想著,一邊暗暗得意,忽見冷玄神色疑惑,忙說:“光我一人發誓不夠,冷公公你也要發誓!”冷玄冷冷道:“老夫一諾千金,我放得了張天意,還會對你失信不成?”

樂之揚隨口道:“誰知道張天意是死是活……”話沒說完,冷玄怒目瞪來,朱微忙道:“我信得過冷公公,冷公公,樂之揚發了誓,你說說怎麼出宮?”冷玄笑道:“這個容易,活著離開有後患,如果死了離開,便可一了百了!”朱微吃了一驚,一橫身,攔在樂之揚前面,樂之揚心生感動,脫口叫道:“公主……”

朱微不敢應聲,盯著冷玄,呼吸一陣急促。冷玄打量她時許,笑道:“公主誤會了,我說的死並非真死,而是假死。”

“假死?”兩個少年均是一愣。冷玄點頭說:“聖上先入為主,認為小太監中針必死。我有一個法子,六個時辰之內,能叫他生機內斂,形同死人。依照常例,宮人死後,不得在宮中過夜,必要裝入棺木,運出宮外安葬,屆時我掘開墳墓,破棺救人,自是神不知、鬼不覺!”

兩人面面相對,均是遲疑:別的也罷了,讓人六個時辰形同死人,騙過太醫、仵作,根本絕無可能。冷玄看出兩人心思,笑道:“公主放心,我還要留他尋找石魚,決不會讓他真死,如我當真心懷不軌,何必跟二位多說廢話,徑直告發這小子就是了。”

朱微轉念一想,大覺有理,掉頭看向樂之揚。樂之揚心亂如麻,無論真死假死,在棺材裡躺上六個時辰,都不是什麼好主意,可是呆在宮裡,也不是長久之計,兩害相權取其輕,他咬牙點頭:“好,就如冷公公所說!”

冷玄詭秘一笑,低聲說:“今日已晚,我回去準備一下,明日申時,我再來會合二位。尚有一日時光,二位也好好想一想。冷某不愛強人所難,這件事麼,非得你情我願才好呢。”他一邊說,一邊退,恍若虛無幻影,徐徐沒入黑暗深處。

朱、樂二人呆呆佇立,四周死寂無聲,突然間,響起一聲貓頭鷹的怪叫,兩人齊齊打了突,心底升起一股寒意。樂之揚低聲道:“公主,這冷公公陰陽怪氣的,到底是什麼來歷?”朱微搖頭說:“我也不太清楚,父皇從來不說此事,所以也沒人敢於多問。只是聽老宮女隱約提過,冷公公本是元朝宮裡的太監,後來不知何故,來到父皇身邊。父皇受過幾次暗殺,因為冷公公,刺客非死即傷,從未得逞過。我也問過師父,他也很是不解,一如冷公公這樣的大高手,為何淨身做了太監?”

說到這兒,朱微轉眼望去,忽見樂之揚目望遠空,眼裡透出一絲期盼,她不覺心裡一亂,輕輕哼了一聲,樂之揚回頭問道:“怎麼?”朱微冷冷道:“你要出宮了,心裡很高興麼?”樂之揚眉開眼笑:“是啊,終於能出去了。”

朱微只覺一股酸氣從胸口躥起,眼眶微微一熱,淚水突然湧出,樂之揚見她神氣,不知所措,忙道:“公主……”不待他說完,朱微一拂袖,轉身跑遠了。(未完待續)

相關推薦:國寶會說話漫威世界裡的氪星霸主使徒之武魂之巔種豌豆,打殭屍朝廷鷹犬我能複製賽博暗黑破壞神異世之魔鬥縱橫異界最強反派系統木葉:從成為草之國首領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