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節的火車廂倒在雪地上，栓結的鐵鉤將它們連營成線，當一節車廂火起，其他車廂便如硝制引線般被引燃，盛開的紅蓮包圍圈裡，莫燁抬起頭看著血月。
火光驅趕了四周的黑暗，卻無法制止四周圍的混沌繼續接近，包括黑衣中年軍官在內，方才和莫燁一起作戰的數人都已經倒地嚥氣，圓睜的眼睛中依然是難以置信。混沌如滾動的蝗蟲潮般繼續往莫燁包圍，將他們的屍體吞噬，莫燁舉著槍往四周圍掃射，然而子彈落入混沌後再沒有任何迴音。
四周圍除了混沌之外再沒有落腳點，莫燁爬到垛疊的貨箱上，如霧如煙如塵的黑色物質繼續往上蔓延，如歸巢的蟲子般攀附到莫燁的小腿，少年瞬間便失去了對腿的控制，一個重心不穩朝後方火光下的黑暗墜去。
莫燁張大了嘴巴，心道自己剛剛還在學院的大門口，為什麼又要經歷一次死亡？
“醒醒，莫燁。”這個聲音有些耳熟，似乎是葉銘影的聲音。莫燁的身體陡然在半空中停下，他扭過頭，看見一道白色的影子越過火車組成的火牆，輕盈的腳步落在混沌盤踞的地方，散發出的聖潔光亮瞬間讓四周圍的混沌逃散開來。
那是一匹純白色的駿馬，再優秀的馬王也沒有它這般修長的四蹄與健碩的骨架肌肉，很難形容它的模樣，莫燁辭窮之下只能想出“真是臥槽的白”這樣毫無營養的修飾詞來，畢竟無論是火光還是混沌，都壓制不住它映在莫燁眼中的白色。
如果自己有這樣一匹坐騎，那就好了。
白馬高高舉起雙蹄，發出震撼心靈的嘶鳴，鬃毛至尾毛連為一體，它舞動脖子宛若揮動長髮，瀟灑的白焰將四周圍的混沌引燃。趁著這些細微的顆粒陷入混亂，它一個跳躍叼下半空中的莫燁，往自己後背上一丟後，越過火車往更深的荒原奔跑。
“在看見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了。”莫燁無力地躺在它的背上，笑道，“你叫白焰，是我的坐騎。”
馬聽懂了他的話，卻沒有搭理他，不知道跑了多久，似乎長久到奔跑到了荒野的盡頭，直到遠處出現了人影，它將莫燁甩在地上，而後拖著白色的尾焰，揚長離去。
遠處的人影逐漸靠近，用手將莫燁從雪中挖了出來，“小子，你沒事吧？”這是祖父的聲音。
莫燁猛地張開眼睛，從床上坐起後往一側的瓷磚地板上嘔吐起來，正坐在隔壁床上吃著早飯的苦艾愣愣地放下手中的培根，不滿道，“剛醒來就開始嘔吐，你這是夢到吃了一噸屎了嗎？”
“苦，嘔……苦艾……”發現自己一路趕回學院，想要保護的少女安然無恙，莫燁這才僥倖地舒了口氣，“你沒事就好。”
“差一點點就出事了。”穿著一身便裝的葉銘影端著托盤推開病房門走了進來，發現莫燁吐得厲害，將托盤放在床頭櫃上後將紅糖水遞給自己的愛徒，“補充一點糖分。”
莫燁平復了氣息開始小口啜飲糖水，葉銘影饒有興致地往後退了兩步，看著莫燁和苦艾，手扶著下巴道，“看來我的兩位魔藥學課代表，相處得還不錯嘛。”
苦艾拔了兩口面前的稀粥，面無表情道，“要是醜八怪老師你不在這裡當電燈泡礙人胃口，我覺得我們相處得會更不錯。”
“多久沒見，小苦艾你的嘴還是這麼欠堵。”葉銘影撓撓頭，轉過身用斗篷遮住肉瘤，理虧之下他也只能苦笑著承下對方的嘲諷，“副校長先生昨晚委託我照顧你，我一時失察差點讓你被人用麻袋捆走是我不對，但我這不是把你救回來了嗎？就算不說謝，也別再埋汰我了。”
將最後一口紅糖水喝完，莫燁抹了口嘴，葉銘影接下空碗後將裝著莫燁早餐的餐盤架在病床上。小米和大米混勻的稀粥冒著騰騰的熱氣，盤裝的雞蛋和胚根肉煎得嬌嫩澄亮，一旁託著醃菜粒的生菜葉用綠色點綴，生機勃勃讓人一眼便能產生食慾。都說蛇派出大廚，看葉銘影親自下廚的手藝，顯然這句話是真的。
莫燁現在並沒有胃口，有些未了的事情沒解決之前他並沒有心情吃飯，低聲問道，“企圖綁架苦艾的那位怎麼樣了？是被生擒還是已經死了。”
莫燁已經不知道自己現在該怎麼稱呼那個人，但葉銘影卻知道學生指的是誰，他準備開口，苦艾卻是恰逢時機地插嘴道，“被你英雄救美後跑掉了，沒想到為了那個小美人，你居然敢和你面前這個蛇派怪物拼命。”
莫燁一臉驚愕地看向魔藥學老師，葉銘影則是擺正了面色，“等等還有一個人會來，將我們三人知道的東西拼湊在一起，便是整個事件的經過。”
敲門的聲音響起，葉銘影開啟病房門，面目腫脹的少年拿著一摞檔案站在門口，莫燁歪過頭眯著眼睛才分辨出這人來，“趙離？你怎麼讓人打成這樣？”
“別提了。”表情委屈的少年走進屋裡，捂著臉齜牙道，“受一個該死的獅派委託，把十二個獵人協會的夯大個往錯路上引，被他們發現我搗亂後就成這幅模樣了。”
似乎摸到了痛處，他吸了口冷氣，不滿道，“事後他們發現此行任務的目標已經和其他數十人死在了目標地點，要不是有人攔著我可能又要挨一頓胖揍了。他們也不想想，我不把他們引開的話，他們也會被當作雜兵料理掉。況且我雖然是個小小貓派，但怎麼說也是個威嚴的警察局副局長啊，他們怎麼一點敬意也沒有？”
一邊咕噥著，趙離一邊回過頭看著病房，發現半癱的姑娘正坐在床上享用早飯，他訝然道，“苦艾學姐……”
“閉嘴。”
“哦。”少年乖巧地合上嘴。
“每個獵人都有視野的盲點，往往只能找到事件中的一部分片段，但只要能將這些片段拼合，便能還原整個事件。事件的知情者與當事人都在現場，可以開始了。”葉銘影點點頭，將筷子遞給莫燁，“邊吃邊說，不要讓這種瑣事耽誤了填飽肚子。”
確認莫燁已經開始扒拉稀飯，葉銘影起頭道，“按時間順序開始闡述，這起事件的最開端是四個月前發生在沙士甸周邊的魅魔一族事件，我已經聽完應錫先生的闡述了，還真是想不出居然有這出戏。”
“葉老師委託我從協會裡找來了屠村事件的卷宗。”想從洛特調取臨城的卷宗有些難度，對警察來說卻有便捷通道，趙離拿出報告，細細讀了上面的記錄，和正在樓下病房修養的應錫口吻一般無二，唯一的不同是多出了一筆獵人協會的調查記錄。
“這些魅魔是發狂後自相殘殺而死，而死後皆被人掘開大腦挖走突變誘發物，盜挖者的目的是將這些突變物販賣亦或是煉製煎藥，仍不清楚。”
“全被他煉製成煎藥了。”莫燁有了答案，自然言辭平淡。
葉銘影搖搖頭，“雖然服用欲之主僕的人身上會出現三瓣花，藥劑性質也和魅魔有著一定的相似性，但是欲之主僕……”
“欲之主僕不是魅魔的突變物煉製的，這點我清楚。”莫燁夾了片胚根放進嘴裡，失神道，“欲之主僕是由洛蒂氏族的雌蟲與雄蟲的突變物煉製的，它們的孵化場我已經見過，而且那地方估計已經塌方了。”
略去和鍾如霆的追殺遊戲，莫燁詳細講述了一下地穴中的經歷與發現，葉銘影皺了皺眉，“我不是說過你需要放鬆，不要再插手進蚯蚓肉的事裡嗎？”
“是啊。”莫燁說道，“可我在地穴裡調查的是欲之主僕。”
葉銘影一時語塞。
“還有一件事情。”趙離翻開卷宗的最後一頁，說道，“死去魅魔的呼吸道與肺中都發現了花粉的顆粒，事後在被焚燒的村落中，獵人們發現了一種草本花卉的灰燼。”
“這才是這起事件中的核心。”葉銘影在紙上畫了幾個圈，分別寫上蚯蚓肉（苦艾栽培），蚯蚓肉（面貌變形），欲之主，欲之僕，真知，以及一個留白的圈。
“首先釐清這次事件中有戲份的幾種草藥與魔藥。”葉銘影畫了個箭頭，將兩個蚯蚓肉的圓圈連線在一起，“這次事件中出現過兩個批次的蚯蚓肉，第一批在魅魔屠村事件中便有現身，也是那個男人變化樣貌的手段所在，目前下落不明。第二批是苦艾栽培，經由雷明頓先生之手流入黑市，進入切諾比手中後也到了那個男人手中，目前同樣下落不明。”
他揉揉後腦，對完全專注於早餐的苦艾道，“……栽種蚯蚓肉的關鍵，苦艾你居然真的全部解決了？當莫燁說能找到蚯蚓肉時，我完全沒想到會是你栽種的。”
“答案全部在古書中記載。”苦艾面無表情道，“你只是沒時間去圖書館而已。”
“不，主要原因在於你是個天才，而我不是。”葉銘影搖搖頭，回到正題，將兩個蚯蚓肉與底下寫有真知的圖案相連，意即蚯蚓肉是真知的原材料，然而葉銘影轉手一畫，將那個留白的圓圈和蚯蚓肉並列連線真知，表示這是真知的另一個原材料。想了想，他把留白的圈放大，囊括除了蚯蚓肉（苦艾栽培）以及欲之僕之外的圈。隨後在圈中寫下四個字。
突變冬菊。
“這些拼死相殘的魅魔肺裡殘留著的，是一種冬菊亞種的花粉，而湊巧的是，我在味精工廠死掉的勒斯三個手下，以及凌度肺中發現的，同樣存留著冬菊的花粉。”
葉銘影指著莫燁道，“根據凌度臨死前所見，他們肺裡的花粉是由你當時進入味精工廠時，胸口上別著的那束冬菊帶來的。”
莫燁停下了筷子，味精工廠中勒斯三個手下的自相殘殺，以及凌度發瘋確實是在莫燁接近他們時發生的，但莫燁想不明白，自己佩戴冬菊的花束那麼久，也沒產生發瘋的幻覺……
不對！有兩次，一次是在充滿蚯蚓肉孢子的房間中追逐凌度時，一次是在和用蚯蚓肉變換面容的鄭意交戰時。
兩次產生幻覺的共同點，便是他戴著冬菊，呼吸到了蚯蚓肉孢子。
“自然中有些草藥本身沒有毒性，然而和無毒的另一者結合時，會變成劇毒。而你曾經佩戴過兩次的冬菊花，便擁有這種性質。”葉銘影呵了口氣，“無論是呼吸到蚯蚓肉孢子，亦或是吃下了欲之主，當呼吸到突變冬菊的花粉時，前者會產生自戕的幻覺，後者則會和服下同樣藥物的人互相殘殺。這是我初步檢驗後下的判斷。”
“可是我曾經和苦艾一起被一群吃了欲之主的女人圍困，當時我身上就戴著花。”莫燁尋思道，“她們並沒有互相殘殺。”
“欲之主有啟動開關，只有被啟用開關，臉上浮現三瓣花的女人，聞到花粉時才會變得癲狂。這也正是蜜雪見到你們時會顯得瘋狂的原因。”
莫燁和苦艾異口同聲道，“和別的無關，那個女人本身就是瘋子。”
莫燁從口袋中拿出那封葉銘影先前將發現寫入信紙，轉而由槍術老師交付給自己的信，先前自己無論怎麼觀察這都是張白紙，原先他以為是葉銘影用的加密手段，現在看到信封上密密麻麻的字跡，莫燁已經明白，自己是中了另外一種以冬菊為媒介產生幻覺的魔藥，每當自己接近事件的真相時，便會產生讓自己與真相遠離的幻覺。
無論是看不到信上的字，亦或是曾經在地穴入口處看到熔岩。莫燁曾以為幻覺的來源是屋子裡的那些黴菌，現在而言，真兇是在前一天夜裡被葉銘影用毒素溶化了的冬菊花。
“葉老師，昨晚你讓我不要靠近，就是擔心我身上的冬菊嗎？”越發接近真相的莫燁無力地癱倒在床上。
葉銘影點點頭，“事實上我的行動還是晚了一步，在你被擊倒，冬菊花溶解前，你已經被那個人撒了大劑量的蚯蚓肉孢子，之後便產生了攻擊我的幻覺。”
當時就在現場麻袋裡裝著的苦艾嘖嘖道，“雖然我當時看不到，只能聽，但你發瘋的聲音我依然印象深刻，葉老師和隨後趕來的幾位老師好不容易才將你制服，而那個人，趁機逃跑了。”
莫燁手扶著額頭，嘆氣道，“看來我又成了幫兇。”
“不要在意啦，英雄的……呃，不對，艾利西……也不對，莫燁老兄。”
趙離勸解道，“先別嘆氣太早，後面的事情可能更精彩。和這一連串事件相關的故事裡，發生在魅魔屠村事件後，是一起小女孩來警察局報案說，她的父親讓一個大壞蛋擄走了，之後當我的同事去找我時，這個女孩已經離開了。她叫凌鈴，她的父親叫作凌度。”
“我記得在中央街時你有說過。”莫燁扶著頭說道，“難道不是凌度被勒斯抓走之後嗎？”
“我當時有說過時間，但是你並未在意。”趙離羞赧道，“我當時說，報警時間是三個月前，而勒斯擄走凌度，發生不過一週……”
莫燁猛地坐起，險些將餐盤撞翻，只見趙離拿出一張素描畫像，上面畫的是一個靦腆的鄉村小女孩，“認得她嗎？”莫燁自然搖搖頭，他所見過的女孩中從未有過如此普通樸素的一張面孔。
“很好……”趙離放下照片，猛地抽了自己一個巴掌，手指插進頭髮中，低聲悲鳴道，“這個姑娘是我同事回憶之後畫出來的，這個報案的小姑娘，自稱是凌鈴。”
“因為我們一時失察，整個事件從這裡開始急轉直下……我們本可以將整個事件扼殺在搖籃裡。”淚水再也無法忍住，趙離哇地哭了起來，“是我太過無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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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銘影嘆了口氣，從病房中的一角拿出一把鐵鍬，遞交給莫燁，“有件事我希望你能去親自確認。”
“我檢查凌度的記憶時，發現你們在第一次見面時他曾經對你說過一段話，讓你面露訝然的神色。”葉銘影道，“在我被切諾比偷襲後，我反覆擦洗了一遍那個片段，終於將那段凌度的聽覺提取了出來。他說……”
“你是獵人吧？幫我，她們還在花園裡。”
莫燁從床上站起，不顧現場還有一位女士，換上葉銘影為他準備的新衣服後拿起鐵鍬奪門而出。
真是該死……因為之後遇到幻覺，他將如此重要的一段話遺忘。
莫燁踩著雪一路跑到了凌度家的花園中，被勒斯縱火焚燒的廢墟依然沒人清理，即使是這樣，莫燁也依然循著地面上的痕跡找到了自己的目的地。
只有一塊地方，在大火之後留下了星點的油漬……
天上又開始下起零散的雪花，莫燁顧不上清理落在頭上的積雪，一腳一腳踩著鐵鍬探進土裡，而後將焦土鏟飛。
兩個被封得嚴實的麻袋逐漸露出地面。
裡面裝著的東西無它，一具中年女性，以及一個小女孩被大火燜熟的屍體罷了……
莫燁無力地跪倒在地上，他終於知道明顯是三口人的凌度一家，凌度的妻子為何從未有過存在感。他想起祖父曾經的一句話。
“永遠不要小瞧人心之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