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墨霜王國的工人與工廠來說，一週六天，每天早六點至晚十點的運作，才符合貴族們創立商會後制定的合約工作時間。莫燁開啟從六片趾屍體上薅來的懷錶，現在接近晚上七點，和工業區其他工廠內燃機此起彼伏的轟鳴相比，這家工廠未免太過安靜了一些。
無論是機器的響聲，還是人員走動交談的聲響，莫燁始終都沒聽到。想來這座工廠就是凌鈴講述中，凌度撿到蚯蚓肉的地方。
幾天沒打掃的地面上落了些灰，勒斯手下靴子帶上的雪塊落在乾燥的地面上，很容易便能追蹤他們的動向。莫燁沿著足跡穿過狹而長的工人更衣室，路上始終沒有遇到任何人，來到更衣室的盡頭，一道內鎖的房門被子彈從外擊穿了插銷，被蠻力破開。
插銷上還留有火藥的餘溫，莫燁還在地面發現了擊碎了瓷磚的子彈，看口徑，和勒斯手下統一標配的衝鋒槍相符。
三人拖著凌度和蚯蚓肉進了工廠，而後足跡徑直通往擁有巨大木門的房間。莫燁抬起頭，黑暗無聲又無人的工廠裡沒有光亮，憑著從天窗落下的依稀月光，莫燁勉強能看清門牌上《倉庫》兩字。
側耳貼在木門上，門內依然沒有任何動靜。莫燁為左輪填上三枚爆破彈，用後背推動木門，小心翼翼地觀察視野能及的一切。
出乎他所料，堆滿玉米粒的倉庫裡依然沒人，只有玉米堆下兩隻因為貪嘴，活活撐死的老鼠。不過莫燁清楚，自己的追蹤沒有問題，勒斯的三個手下確實來過這裡，桌上新點燃的煤油燈散發著明黃的光，照亮了大半倉庫。
莫燁環顧四周，內心感覺一陣荒謬，這座工廠沒人開工也就算了，連倉庫也沒有人把守，任由老鼠偷吃玉米粒，外來者肆意進入，哪裡有一點正常經營的樣子。可是工廠也沒受到破壞封鎖，並沒有倒閉關張的跡象。
倉庫的一角裡，莫燁發現了三把鐵鍬，勒斯的手下們又撬開地板，挖掘著什麼。地上散落的泥土體積和土坑基本相同，地裡沒有埋藏物，三人做了一次無用功。
兩把鐵鍬帶著大半泥土被隨意丟落，而另外一把則離這個土坑三米左右遠。看樣子，三位鐵鍬的使用者在挖到一半時發生了某個事故，兩人沒來得及卸土就將鐵鍬丟在了地上，第三人則是跑了三米遠後才想起丟掉手裡的重物自己才能跑得更快些。
他們必須中斷手頭上的工作，去做另外一件事。
以土坑和第三把鐵鍬的位置為兩點作直線，便能判斷出三人跑動的軌跡，莫燁走到高山般的玉米粒堆前，他發現了一根打了死結卻又被割斷了的粗麻繩，斷口整體粗糙不均勻，但每根麻絲被切得極為平滑，看來是被鋒利的小刀一點一點磨斷的。
勒斯的手下們將凌度扔在玉米堆邊上後開始掘土，而凌度便趁著機會，用藏好的小刀割斷了縛住自己的繩索，三人聽到動靜，立刻停下動作追了上來。
玉米粒堆有塌方過的痕跡，正因如此麻繩才會被半埋在玉米粒下。倉庫只有一道大門，沒有其他退路，脫困的凌度在被發現後選擇往玉米粒堆上跑，凌亂腳步中讓堆頂的玉米粒滑坡造成了小塌方。
循著目標的蹤跡一路上行，莫燁輕易在堆頂後方發現了一根可供人通行的通風管，管道中有四下散落的玉米，還有一支遺落的老布鞋。
莫燁對倉庫裡發生的事有了最有可能的推測。
勒斯手下三人帶著凌度來到倉庫，想要在土坑的位置那裡挖掘出此行目標，不過這位置很有可能是凌度為了脫困而編造的謊言。趁著三人做無用功，凌度悄悄割斷了捆住自己的麻繩，繩子斷掉瞬間不幸被三人發現，慌亂之下便跑上玉米粒堆發現通風管，凌度的鞋子在他透過管道逃亡時遺落在通風管中。
一路爬行穿過黑暗狹小的通道，莫燁從通風管的另外一頭跳下，凌鈴送的冬菊差點從衣袋裡掉出，四米高的距離對於一個獵人來說只是輕微震動，對於凌度一個沒有經過鍛鍊的普通人卻一定不好受。通風管的下方，一瘸一拐的足跡和散落的玉米粒延伸到一個巨大鐵罐前。大鐵罐上兩個擴張的圓洞往外汩汩冒著不明液體。
凌度穿過通風管落在地面，衝勢讓他崴傷了一隻腳，當他拖著傷腿一路移動到鐵罐前休息時，身後追兵的兩槍擊中了鐵罐，也擊穿了他繼續逃跑的希望，他在此再度被制服。
莫燁在地上發現了一顆碎牙，血跡還新鮮，看來第二次逃跑被抓住後凌度又遭到了一頓毒打。牙上沾了一點罐裡滲出的液體，莫燁手掌扇風嗅了一下，差點沒吐出來。
“……居然是發酵水。”
莫燁站起身環顧四周，這才發現自己被無數鑄鐵管道和大鐵罐包圍。他現在身處的是一家發酵工廠，勒斯手下擊中的恰好是最核心的發酵罐，被菌種消化了大半的營養液流到地上，散發出腐爛的氣味。
發酵罐上方刻有有密麻的紋路，那是為了加速菌種代謝而特意新增的魔藥學鍊金紋路。菌類生命在魔藥學中，除了如蚯蚓肉一般扮演原材料的角色外，同樣也起到了煉藥工具的作用，透過發酵的方法，可以讓很多原料發生奇妙變化。
最基礎的，便是作為絕大多數魔藥溶劑的各類酒水。
莫燁在發酵罐附近發現了一包白色顆粒狀粉末，應該是這座工廠的最終產品。莫燁拆開封裝，輕輕攆了些嗅了嗅，皺眉道，“居然是味精？”
味精能作為平民的經典調味品，很重要的一點便是原材料廉價易得，倉庫中堆放的玉米粒便是。看倉庫中的庫存，想來這座工廠可以生產供給整個洛特一年的味精。
不過古怪的是，凌度為什麼會在這座味精工廠裡撿到蚯蚓肉？而且更怪的是，細菌真菌雖然廉價命賤，用於發酵的菌體卻極為嬌貴，細微溫差變化便有可能導致整個族群團滅，需要有值班者二十四小時輪流職守發酵罐。然而這座還在執行中的發酵工廠，居然到現在一個人也沒有看到？
莫燁循著勒斯手下的蹤跡繼續追蹤，他們在抓住凌度的時候，腳下沾到了罐體流出的發酵液，刺鼻的氣味引導著莫燁往工廠深處繼續前進。
砰！砰！砰！
從不遠處同時傳來的三聲槍響，莫燁翛然色變，凌度已經落入那三人手裡，那麼槍聲就絕對不會只是警告那麼簡單。
莫燁快跑著衝開眼前標記著《菌種培育室》的房門，一張噴著白沫的面孔和他的頭懟在了一起。
少年的額頭只有一些紅腫，對方卻是摔在地上滾了一圈，看清來人面孔後，莫燁驚訝道，“凌鈴爸爸？”
凌度脖子扭了兩圈，似乎沒有完全清醒過來，看清莫燁後，他正色道，“你是獵人吧？幫我，她們還在花園裡。”
“唉？”莫燁驚疑一聲，卻發現凌度的眼神逐漸渙散，同時腦袋開始搖擺起來。
“哈哈哈，都死了，都死了，哈哈哈……”中年人甩著胳膊站起身，像個傻子般往外跑去。莫燁正想去追，眼神一瞟間卻看見勒斯的三個手下躺在地上，組成了完美的等邊三角形，額頭間開了血洞，眼看便能確定一點生機都沒有。
他們的嘴角開咧到了開裂的地步，似乎死亡對於他們來說是極大的幸福，吊詭的是，槍都在他們手中，還沒僵硬的手指還搭在扳機上，看他們倒地的姿勢，他們是組成三角形，同時將一人爆頭，卻又被另一人給爆了頭。
在飛地一年時間，莫燁也從未見過如此莫名其妙的事情。
來不及細想，莫燁追著凌度衝出了房間，“冷靜，凌鈴爸爸，他們都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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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前方傳來大笑的聲音，莫燁推開下一道房門，旋即冷冽刺骨的寒風將莫燁的臉瞬間凍麻，高及膝蓋的雪堆也拉扯著他的雙腿。大風裹帶疾來雪，呼嘯聲遮蔽了聽覺，也擋住了視覺，莫燁的耳朵只能聽見風的嘶吼，眼睛所見只有十多米外的劇烈火光。
一路踩著雪堆來到火燃燒的地方，藉助光亮莫燁才勉強看見黑夜中發生的一切，茫茫荒野裡，脫軌傾覆的火車車廂四落在雪地上，傾覆的燈火點著了車廂的絨布地毯，火車這一刻才像是真正的“火車”，如火把一般燒了個漫天紅徹。
四五個人躲在從貨車廂散落出的貨物後面，拿著步槍往荒野中的黑暗不斷開火，莫燁學著他們的樣子躲在貨物後面，逆著風大聲問道，“這是什麼地方？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該死的，你問我，我又問誰呢？！”穿著黑色軍裝，卻看不清面孔的中年軍官嚷嚷道，“本以為這次火車送的也只是普通原油，沒想到卻是這個讓人眼饞卻同樣要命的東西！”
又往黑暗中開了一槍，中年軍官換彈的同時丟給莫燁一支槍，“別愣著，一起動手！”
槍落在莫燁手中，卻如化掉的鐵水一般化為液體落在雪上，消失不見。中年軍官沒有理會莫燁，朝另外一個方向正在寫信的少年大喊道。
“二等兵！給你妹妹的遺書到底寫好沒？！”
“別開玩笑了老大，這才不是遺書，而是憋了十五年才寫出來的表白情書啊。”拿著羽毛筆的少年哈哈笑著放下寫好的信紙，用信封封好後放入一個銀色箱子，拿起從荒野中尋來的柯爾特二式，一齊朝黑暗射擊。
然而射擊是無力的，黑暗中不斷響起人類的慘叫聲，而且離眾人越來越近，中年軍官放棄了抵抗，苦笑道，“一步錯，步步錯，命啊。”
“哈哈哈，沒什麼錯的，生得光榮，死也要死得偉大！”笑聲爽朗的少年從銀色箱子中拿出屬於自己的煉金槍。當槍身展露在世間，熾熱無形的火炫將寒風驅散，灼灼光芒驅散一切黑暗。和莫燁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年看向莫燁，臉上露出宛若太陽般溫暖的笑容。
“畢竟我是帝國第一天才，莫燁·艾利西爾啊！”
和鏡子中的自己對視，視線開始變得模糊，眼前的一切宛如鏡子破碎般炸裂開來。莫燁猛地睜開眼睛起身，而後捂著脹氣的胸口，哇的往工廠的地面吐去。
即使將胃液吐了個乾淨，來自靈魂的不適感依然讓莫燁通體難受。他抬起頭，靠在工廠發白的牆壁上，看著從天窗斜打下來的夕陽光照，心道自己起碼暈倒了一天。
“呃啊……”同樣倒在一旁的凌度搖著頭，晃悠悠站了起來，臉上滿是淚水的痕跡，“我想家人，我要回家……我要去找她們……”
“凌鈴爸爸，放心吧。”莫燁扶著牆壁站起身，慶幸自己昏迷期間凌度無恙，便安慰道，“你馬上就可以和凌鈴團聚了……”
砰！
槍響了。
子彈來自天頂。
顱骨被貫穿的凌度倒地。
看著滿臉驚愕的莫燁，天窗上的勒斯披著黑色斗篷，拿著步槍，輕狂笑道，“很遺憾，我不同意。”
勒斯從身後的大麻袋中拿出蚯蚓肉的碎片丟在莫燁面前，笑道，“聽說你想要這個？那就來追我啊。”
披著黑斗篷的少年大笑著跳下工廠的天頂，莫燁盯著凌度逐漸冰冷的屍體，撕心大吼道，“勒斯，你必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