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這麼放了他嗎？”沁陽站在羽人王身邊。扶風樹邊緣的大風猛烈地吹著，羽人王伸展開的雙翼羽毛散亂。
哈桑望著天邊漸漸渺小的黑點，兀自嘆息。
“西方可不是什麼好地方。凜風王逼迫我殺了哈圖，我始終不能下殺手。將他放逐到西方，生死就全看他自己了。”
“你這個混蛋！”兩人的身後，忽然傳來一個少女的吼聲。
哈桑轉過頭，看見淚痕未乾的帕雅。一收到沁陽的訊息，她就想辦法從家裡逃了出來，可是終究，沒能見到哈圖最後一面。
帕雅的拳頭重重敲在哈桑的胸口，士兵們想上前拉開，卻被羽人王的眼神制止了。
“我也沒有辦法。”哈桑低聲說，“只有這樣，他才有可能活下去。”
“活下去！”帕雅猛地抬頭，目光逼視羽人王，“西方是什麼地方你不知道？那是黑鴉叛族盤踞的山口，他們恨死了阿堪圖依。你把流著王血的哈圖流放到那裡，不就是借他們的刀殺人嗎！”
她怒起來，小野貓一樣推搡哈桑，齜著牙大吼：“你故意裝的憐憫仁慈，其實你最殘忍！假惺惺的，誰不知道你心裡想當羽人王想的受不了，哈圖不死，你連覺都睡不著！”
她說完，竟然一把抽出沁陽腰間的佩刀，胡亂刺向哈桑。士兵們立刻行動，一瞬間制服了她。就算這樣，她也仍然用仇恨的目光盯著哈桑，小腿空氣中用力蹬著：“你這個混蛋！你是踩著恙歌夫人和哈圖的屍體上位的兇手！”
哈桑的臉猛地白了。
“不是這樣的，哈桑也很痛苦……”沁陽急忙說。
“你！”帕雅又盯著他，嚇退了沁陽，“你也是叛徒！你無恥！你賣友求榮！你不配當阿古爾……”
士兵捂住帕雅的嘴，等待羽人王的下一步指示。
哈桑痛苦地閉上眼，輕輕說：“把她送回家吧。”
士兵拖著帕雅離開了。沁陽看哈桑一眼，跟上了帕雅。
哈桑獨自站在風口，屬於王的披風被狂風吹拂獵獵作響。往日最讓他享受的大風，此刻吹在身上，卻好像帶走了所有體溫。
屬於帝王的權利，往往伴隨著冰一樣涼薄的孤獨。哈桑再一次坐了下來，抬起頭看著天上的白雲。
成為羽人王，必要時捨棄一切。他原來是明白這個道理的，現在卻有些恍惚了。
那片雲被吹散的時候，哈桑徹底迷茫起來。
楚月啼等人站在哈桑身後，看著那一個孤單的背影。
“父王從來沒有怪過爭奪王位的凜風王。我也沒有怪過哈桑。”身披鐵甲的哈圖忽然說，“生在帝王家，本身就是身不由己。成王敗寇，當我們身處對立時，兄弟也不得不拔劍相向了。”
他握緊了手中的王器格圖焦轟，緩步走到哈桑身邊坐下。
“多少年了，一直懷念和哥哥吹風的日子。”哈圖脫下頭盔，他解開束髮的繩子，一頭長髮在風中散亂，輕輕穿過哈桑的身體。哈圖的笑容懷念而疲倦。
忽然之間，一種沉重的壓迫感降了下來。好像有一隻巨大的手掌把天空壓扁了。眾人感到呼吸陡然間困難，再一愣神，壓迫感又消失了。
楚月啼覺得這種感覺尤為熟悉。好像是一條透明的繩子捆在身上，讓人無時無刻不覺得彆扭和滯澀。
“你們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帕雅小聲說，“剛才怎麼感覺好像被人盯著看。修竹，你有沒有這種感覺？”
不需要回答，小和尚已經手持夜叉棍，嚴陣以待。
“不對勁。”哈圖說，“我的記憶似乎被人干擾了，有別人做了手腳。”
他起身舉起巨劍，陽光下折射出可怕的陰影。他忽然聽到輕微的吸氣聲，低頭一看，卻正好和哈桑的目光對上了。
他旋即抬起頭，盯緊四周異動。可是隨後的一瞬，他愣住了，又低頭去看哈桑。
哈桑的眼神充滿了錯愕和驚駭，他似乎能夠看見哈圖。他說：“你們是什麼人，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哈桑？”哈圖試著叫了一聲。
哈桑不多說一句，已經拔刀劈砍哈圖。
巨劍格圖焦轟只是擋住，哈桑手中短刀便應聲斷成兩截。哈桑向後飛去，叫來了衛兵。
格圖焦轟上的氣流慢慢散在空中，對峙的兩人都閉起了嘴。
場面靜極了，帕雅有些膽怯，緊張地捂住自己的嘴。她看看哈圖，又看看哈桑。傳說中的羽人王和他的死敵再一次對峙，卻沒有想象中的心潮澎湃，熱血沸騰。
哈圖的眼神裡，好像只有悲哀。
“你是什麼人，別讓我再問一次！”羽人王已從錯愕中鎮定心神，他一揮手，身後羽族長弓手已將弓弦拉滿。王宮禁衛此刻姍姍來遲，也已拔出刀劍，將四人圍在其中。
不知哪一個士兵在輕輕喘息，聲音散在風裡，呼呼地，叫人心裡發寒。楚月啼瞥了一眼面無表情的哈圖，悄悄握住了木刀。
然而這場戰鬥終究是沒有打起來。哈圖率先將格圖焦轟插在了地上。好似在應和他的行動，天地間的風陡然停了，哈圖身上那股令人戰慄的狂暴氣息散得乾乾淨淨。
“我們只是遊人，絕無惡意。”他凝望著弟弟的眼睛，小聲地笑了一下，指了指身後的帕雅，“還帶著孩子。”
“誰是孩子。”帕雅小聲嘀咕。
這幅賭氣的姿態落在羽人王眼中，反而坐實了哈圖的說法。他久久不語，最終一點頭，身後衛兵齊齊向後退出一步，武器卻並不收回。
楚月啼已經走到哈圖身邊，聽見哈圖輕語：“有人要跟我們玩遊戲。”
他藉著扭脖子的動作把周圍看了一圈。
“敢玩弄我的記憶，你已經有了死的覺悟了吧。”他輕聲說。
“拿圖？”羽人王盯著王座之下的那個男人，“很像我們羽族的名字。在我們羽族，拿圖的意思是死者，並不是什麼好詞。”
“也許吧。”已經化名拿圖的哈圖輕輕笑。正值壯年的他再見到青年的弟弟，忽然覺得有些滑稽。他還不像記憶中和自己搏殺的那個人，一板一眼帶著肅殺的風氣。如今的他，剛剛當上羽人王沒幾天，面對哈圖，多數時候只是故意裝腔作勢，眼裡的心虛卻掩飾不了。
“你們說想見識一下飛揚節？”羽人王不知在想什麼，許久後低沉地說，“今年沒有飛揚節。”
“大王！這些人來路不明，還是小心為妙。”大殿之外，忽然傳來一個格外洪亮的聲音。
楚月啼略微回頭，用眼角的餘光掃了一眼。
匆匆邁進門坎的男人已經中年，王宮兩側的侍從侍女無人抬頭。他身上的盔甲嶄新雪亮，腰間配著一把沉重的長刀。他走過眾人身邊，鎧甲背後，一道可怖傷痕。
哈倫及像一隻飢餓的鷹，陰翳的目光打量著每一個不速之客。他不顧君臣之禮，徑直走到王座之下，也不跪拜，指著哈圖就說。
“你們幾個沒有翅膀，怎麼上的來扶風樹！”哈倫及逼視哈圖。
“就算沒有翅膀，我就是用手、用牙，也要爬上來的。”哈圖的話語冷冷的，卻帶著能把眼前人燒成灰燼的怒火，他努力壓制自己的情緒，轉過頭不再去看哈倫及。
哈倫及突然覺得眼前這個人有些眼熟，卻不知道在哪裡見過。聽見他的話，覺得威嚴受辱。自從當上凜風王，從來沒有人敢這麼和他說話。
“放肆！”他怒極，已經抽出了刀。
“叔叔，住手！”羽人王的話蒼白無力，哈倫及並不理會。
“凜風王，給我住手！你敢不聽羽人王的命令嗎！”他又怒吼。
眼看就要劈到臉上，冷冷的刀氣已經刮過鼻子，哈圖卻絲毫不懼，他露出嘲諷的笑容，背後的王器格圖焦轟正在輕輕顫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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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倫及的這一刀最終還是沒有落下。他慢慢收回刀，不知在想什麼。許久，他回過頭，對著王座微微躬身，“謹遵羽人王御令。”
羽人王重重哼了一聲。
“大王，這幾個人我已經查過了，沒有一個人說見過他們。他們突然出現在扶風樹，我擔心他們圖謀不軌。”哈倫及略微收斂，恭敬說道。
哈圖忽然響亮的笑了一聲，他舉起巨劍，“大王請看。”
隨著他的話語，劍氣已經劈開地面，擦著哈倫及的盔甲激射到背後的牆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刻痕。
哈倫及捂著自己的盔甲，號稱河圖工匠打造的盔甲當年被羽人王一刀劈開，如今又被眼前這個不知來路的人斬了一角。
“如果我真的圖謀不軌，你早就死了，而這裡……”哈圖環顧四周，“沒有一個人擋得住我。”
被他目光略過的士兵都向後退了半步，眼前這人自從握住了武器之後，氣勢簡直比哈倫及還要驚人。
“是惡鬼啊。”羽人王心中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