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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朕為解戰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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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逖南歸,先至枋頭,魏亥、楊清出拜,祖逖特意朝著楊清深深一揖,復牽其手說:“我能久圍襄國,終於摧破之,君功莫大。若非君相助排程糧秣,恐怕我軍早已糧盡而退了……”

楊清躬身拱手,謙遜道:“些許功勞,不值得元帥記掛。清既食朝廷俸祿,自當恪盡職守,豈敢領受元帥之禮啊?”

隨即大軍分道而行部分在樊雅的率領下,南下兗州就食;部分則隨祖逖東歸,暫駐滎陽,然後祖氏父子便須入洛覲見。

魏亥、楊清自也從行仗基本上打完了,枋頭的糧站也可以撤了。且說行進之間,楊清策馬而過一隊檻車,便揮鞭問士卒:“此皆所俘羯寇乎?”

士卒不認得他,甚至於不能辨識其弁上將徽,但見來人穿戴整齊、高頭大馬,帽子上還有金飾,知道不是大將,必是重吏,因而不敢怠慢,就一五一十地回答道:“真羯多數為我軍所殺,這些不過是假羯,是中國人從了賊的。都是在襄國城內所捕,要押回洛陽去,獻俘給天子。”

楊清也只是隨口一問,其後略點一點頭,便欲撥馬離去。可是才剛起步,忽聽身後檻車中有人高聲叫道:“馬上皮弁胡……戎服,神采飛揚者,得非故人乎?還記得昔日沁水岸邊,縱放之德否?”

楊清聞言吃了一驚,急忙轉過頭去,細細辨認,倒依稀有些印象,便問:“汝難道是簡至繁?”

簡道激動得眼淚鼻涕全都垂下來了,連連點頭:“正是簡道還望閣下念及昔日之情,救我一救啊!”

楊清蹙眉問道:“汝本是中國士人,無奈而從羯,據聞襄國之圍,除高門顯宦外,於中國人一概逐之於外,則汝因何不走,復於城中為我軍所擒啊?難道汝實是石賊的重臣不成麼?”

簡道連連搖頭,趕緊表白:“我不過軍中一無權的參軍罷了,哪裡能做重臣?只為稍懂些醫術,郭將軍……郭敖不肯放我走,因此陷於圍城之中,終於淪為階下囚徒。此去洛陽,以小人的身份,難見天子,倘若一紙詔下,或將身首異處還望閣下救我性命,必感厚德!”

簡至繁曾在羯營中與裴該相識,自認當時對那位裴先生執禮甚恭,甚至於還曾經給他看過病來著……且其後在沁水岸邊,也請楊清幫忙帶話給裴該,表示自己無意從羯,不過是因形勢所迫罷了。所以他覺得,只要能夠見到裴該,在泣血懇請之下,自己小命應該是有望保住的。

只是如今裴該貴為華朝天子,自己即便在俘虜當中,地位也比較低,那裴該有什麼理由召見他啊?這絡繹不絕的檻車之中,連眷屬一千多俘虜呢,堂堂天子怎麼可能都見?即便把名單報上去,估計也沒空細看吧。他肯定只會召見荀綽等寥寥數人,以定刑責而已,其他的或許一句話,全部砍頭……那自己不就毫無活命的指望了嗎?

天幸今天被他遇見楊清,雖然不清楚楊清如今是什麼職位,能不能有資格覲見天子,幫忙緩頰,終究是根救命稻草啊,當即一把攬住,即在檻車內叩首哀告。

楊清倒不是一個天性涼薄之人,當日在沁水岸邊,簡道故意放他逃離,這事兒雖然不至於念念不忘,也還不肯盡數諸腦後。就此止住簡道的哭求,對他說:“汝且安心,前恩不忘,必有以報。只要汝無大惡,歸洛後我必懇請天子,全汝性命。”

隨即關照監押軍士,說此人是我故交,你們一路上照看著點兒,別打罵,別虐待,且讓他得以飽食……

果然歸洛後,楊清趁著匯報工作的機會,向裴該提起簡道此人,懇請天子網開一面。裴該倒也記得這個簡至繁,不禁笑道:“庸碌俗吏,不能為善,亦不能作惡,釋之何妨。”隨即跟楊清說,我把這個人情給你了,你親自去將他開釋了吧。

楊清即往監處,以天子之命把簡道給放了出來,並且還贈予一筆盤纏,使簡道得以還鄉。

總而言之,簡至繁運氣不錯,至於荀綽等人,下場就差了點兒。

其時荀組、荀邃叔侄都已經返回潁陰老家閒居去了,洛陽城中,只有一個御史大夫荀。荀正不得志,因而在裴該問他對荀綽處理意見的時候,忙著做切割,不但不肯為這個從叔求情,反倒說:“此人從賊,家叔父前日離洛前便有語,當除其門籍,逐出族外。以臣想來,此等奸惡之徒,都不宜姓荀,懇請易其姓氏,並正以國法。”

裴該笑笑道:“倒也無需如此……”他跟荀綽見了一面,雖然惡其骨軟,終究嘉其文才,乃赦其死。主要是荀綽久仕於晉,熟悉前後情事,並且有志於史,創作了《晉後書》和《晉後略記》(統稱《晉後略》),尚未完篇。因而裴該就說了:“昔殺蔡伯喈,而使不能繼成漢史,後人惜之。則荀彥舒雖有附賊之罪,朕不能做王允,可即幽禁,使其成書。”

對於裴挹、裴兄弟,裴該亦網開一面主要覺得這些傢伙為惡不甚,而且實話說,文學之士,就算想做惡都沒啥能量……裴湛提出建議,說要不要也更易他們的姓氏,不讓他們姓裴,以免天家蒙汙呢?對此裴該笑笑說:“天下之裴,豈止聞喜一脈?除籍逐之即可,何必更姓。”

為了懲處罪人,就把他們的姓兒都給改了,甚至於更以惡字,這種花樣他裴文約可沒興趣搞。

襄國城內外之羯,基本上已被祖逖殺盡主要羯族本來數量就少,即便留下些婦人,既嫁或改嫁後也自然歸從於夫族了;而若有零星逃逸的,此後也不敢自稱為羯人此番生擒獻俘者,唯有石勒長子石興和“女公子”石生而已,裴該即命與其他受俘的羯將(都不是羯族)如吳豫、李陽等,總計二十三名,盡皆梟首於市。

俘虜之中數量最多的乃是“趙人”官僚,其中以徐光名位最尊張敬則已於聽聞石勒死訊後便自剄了此外還有傅暢、杜嘏、任播、樊坦、程琅、師歡等,亦五十七人,或斬或絞。天子仁厚,不戮妻孥,對於婦孺則多半寬釋。

只漏了兩條大魚,那就是孔萇和程遐。好在時隔不久,馮鐵即縛程遐來獻。程子遠既至洛陽,便齧指出血,撕衣襟寫下一奏,懇請監卒層層上遞,最終送到了裴該面前。他在書奏中說,我當初跟王子賜是有密約的,為他離間石勒和張賓之間的關係,則於陛下滅羯,實屬有功啊,還望陛下海量寬宏,赦我前愆,使我仕華贖罪。

裴該回給他尺半之簡,上書:“伯比周於越,實滅吳也,而越王不用。”

程遐這才徹底死了心,於是不待受戮,即於獄中趁著監者不備,以衣帶懸樑,自盡了。但他雖死,腦袋仍舊要被砍下來,懸於藁街示眾。

想當年裴該下平陽、逐劉耀,擒獲了大群劉姓宗室和胡漢將吏,押赴洛陽斬首,洛中內外,一片歡騰,幾乎家家懸紅、戶戶慶賀;然到羯滅之時,同樣掛出來一長溜兒的腦袋,老百姓的反應卻並不怎麼熱切了。

蓋因形勢不同,乃昨今有異。說實話河南士民對石氏的痛恨,遠不及劉氏,因為胡漢軍可是曾經踐踏河南、屠戮洛陽、俘虜天子(司馬熾)的啊,如今洛陽城內的無論士庶,就很少有人沒在那場動亂中痛失過家人、親眷、友朋。而石勒雖亦流躥兗、豫,多所殺戮,但其時乃為漢將,所以大多數人把賬都記在了劉聰父子頭上。

最恨石勒的,只有河北人,為其一度涸澤而漁,使百姓多所凍餒也。至於寧平城殺降,所屠皆國家士卒和衣冠縉紳,普通老百姓是並不在意的。

再加上昔日滅胡,可謂是天下由亂向治的轉折點,乃人人欣悅;至於今日滅羯……本是意料中事,又有什麼可值得大肆慶祝的呢?

且說馮鐵以石勒死訊開道,順利渡過巨馬河,奪佔了涿縣。可他終究晚了一步,劉演與慕容軍聯合西向,取燕國而下薊縣。因聞華軍在涿,慕容便即繼續向西,定上谷、廣寧兩郡,直至代郡,與拓跋氏疆域相鄰為止。

劉演則於薊縣略略休整後,匆忙回師襄平,去攻高句麗,救劉琨。句麗軍久不能克襄平,聞敵援至,便即主動撤退了。旋即劉琨留劉演守平州,自己匆忙率屬吏遷往幽州,然後命溫嶠再度南下,前往洛陽報捷。

同時謝風在平定蘇峻之亂後,返歸青州,然後渡河收復了厭次,只是因為糧秣不繼,被迫止步於篤馬河南。至此,羯趙可以說是徹底滅國了,所餘殘土不過半個冀州,以及樂平、上黨兩郡而已。

事實上祖逖攻克襄國的捷報尚未送抵洛陽,裴該就與自幷州趕回來的陶侃等人商議,打算派一支兵馬北逾太行山以收復二郡因為支屈六都已經率兵東援了,兩郡幾乎等於放空,則國家既有餘力,豈能不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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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擬使鎮守河內的李矩肩荷此任若再多派舊關中軍的話,恐怕糧秣物資難籌可是甄隨堅決不幹,說陛下您答應過我的呀,要派我去取上黨,怎麼能夠食言而肥呢?裴該笑對他說:“為上黨無強敵,故此無勞於卿。何如卿再歇息些時日,且待將來為朕平定江南,可以衣錦還鄉……”

甄隨搖頭道:“江南我……臣自然是要去的,如今上黨也是要去的。即便羯賊殄滅,國家府庫業已空虛,恐怕沒有幾年的積聚,不能全師過江,臣又豈耐煩等那麼長時間?”

最終,裴該命甄隨率八百步軍北上,監護李世回,去取上黨、樂平。

果然不出所料,兩郡如今少有兵馬,而只有盜賊,乃無人控扼太行諸陘,甄隨、李矩順順利利地便即長驅直入,拿下了長子、壺關、屯留等城。不過說是甄隨監李矩軍,其實他倒象是李矩的先鋒,遇敵必自取,欲城必自攻,大戰難逢,幾百人的小規模戰鬥倒是打了不下數十場,聊舒渴懷罷了。

不數日,襄國城破,訊息傳到白陘附近,祖濟乃亦冒險突入山地,夾攻上黨,遂與李矩等會師於屯留祖楚重因為此前吃了一場敗仗,被迫拱護側翼,守備陘口,難立寸功,故而也實在忍耐不住啦。

李矩等於同時驅策甄隨、祖濟兩員猛將,導致此番北定二郡,他只管走路和接待各縣士人代表而已,輕鬆愜意,即得復土之功,也算是福運不淺了。

祖逖父子歸洛的時候,李矩、甄隨等才入樂平,正在陽。裴該親自出城,郊迎祖逖,一時興起,乃重為馮婦,口佔一詩,雲:

“大將膽氣豪,腰橫五尺刀。擂鼓山河動,揚旌日月高。麒麟原有種,螻蟻豈能逃?今日奏凱旋,朕為解戰袍。”

這是裴該畢生所作的最後一首詩,當然也是抄的,原作乃明世宗朱厚的《送毛伯溫》,為:“大將生來膽氣豪,腰橫秋水雁翎刀。風吹鼉鼓山河動,電閃旌旗日月高。天上麒麟原有種,穴中螻蟻豈能逃?太平待詔歸來日,朕與將軍解戰袍。”

原詩通曉明暢說白了就是一個“俗”字所以雖非名作,裴該也始終記得,就此有感而發。只是言者無心,聽者有意,祖逖乃道:“臣與陛下相約,使盡滅羯之功,今事已畢,歸來還奏。馳騁數載,披霜嚼雪,今亦屆知天命之年了,骨朽筋損,恐怕再難臨陣懇請致仕,許臣歸鄉隱居去吧。”

你說得很明白嘛,要給我“解戰袍”,那我還敢戀棧不去嗎?

裴該捏著祖逖的手,笑笑說:“范陽未定,卿能歸何處去啊?”

祖逖心說這是什麼意思?怕我趁著幽州局勢尚且混沌的時候,在鄉間培植勢力,圖謀不軌嗎?急忙叩首回答道:“昔日母喪,葬在成皋,因逢世亂,不能久守懇請釋臣歸成皋,營廬伴母,以盡殘年。”

裴該急忙雙手拉扯他起來,安慰道:“天下未定,社稷初安,朕方寄望於卿,卿又何言去也?”隨即一琢磨,這話實在太過冠冕堂皇了,聽著就不象真心的,趕緊加上一句:“我不疑士稚,士稚也勿疑我,廉頗雖老,其志不墮,況乎士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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