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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苦海誰能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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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苦海誰能渡

最前面那只山貓的屍體擦著洞口堆著的樹枝, 滾到外面那群山貓之中, 讓這些眼睛發光的畜生紛紛聳動起來, 察覺到了危險之後, 紛紛呲牙。

可外面還在下雪。

溫暖避雪的地方難找, 誰也不甘心就此離開, 只邁動著無聲的腳步, 似乎在尋找著進入的機會。

山裡的野貓不比馴養的家貓,每一隻都長著尖尖的利爪獠牙,在洞口來回徘徊時的陰沉姿態, 簡直使人不寒而慄,毛骨悚然。

但同類的遭遇也讓它們忌憚。

姜雪寧同它們對峙著,背後已經滲出了細密的冷汗, 站上一會兒, 小腿肚子都因為過度的緊繃而打顫。

不。

僵持下去絕不是辦法。

她必須要將這幫畜生趕走。

深山野林,人跡罕至。

聽市井行腳販夫走卒們說, 野獸怕火。

姜雪寧緊緊扣著指間那柄刀, 目光卻悄悄移開, 看向了山洞裡還在燃燒的火堆, 然後一咬牙,竟迅速地從中抽了一根正熊熊燃燒的木棍, 徑直朝著包圍了洞口的野貓們揮去!

灼人的溫度瞬間靠近。

幾乎所有野貓都在她上前的那一刻弓了背, 朝著邊上散開。

但也有那麼幾隻躲避不及, 被燃著的火焰撩了毛,被燒紅的木棍燙到皮, 頓時尖銳地嘶嚎起來,逃得遠遠的。

幾隻貓如何能與人鬥?

吃過痛後,縱然再兇悍也不敢再往前進一步。

姜雪寧更持著火棍驅趕。

它們已經退到了外面,風吹著,雪凍著,終究知道這山洞它們無法進入,又不甘地叫喊了幾聲,慢慢地四散開。眨眼,雪地上就沒了蹤跡,應該是去尋找別的遮風避雪之所了。

驚心動魄後,終於歸於平靜。

姜雪寧劇烈地息喘著,想要走回去,可不知為什麼立在那裡,就是走不動一步,好像整個人都釘在了地面上一樣。

直到有一隻手忽然握住了她的胳膊,將她身子拽了過去。

謝危的胸膛裡彷彿燃燒著一團火。

她一手扣住她後腦,將她按進自己懷中,埋頭深深地吻了下去,舐舔她唇瓣,撬開貝齒,侵略得像是一團滾燙的火,又緊繃出一種令人血脈賁張的壓抑與狠戾。

姜雪寧腦袋裡一片空白。

謝危像是一頭野獸,在啃食她,呢喃:“我壞得透頂,你怎麼這樣這樣心軟?”

她的神思還未來得及回籠,待得被這強勢的侵入驚醒時,已經成為為他臂膀所束縛的獵物,掙脫不得,困厄混沌。

先前謝危坐在火堆旁,唇上、指上有著一層暖熱的餘溫,然而壓得近了,姜雪寧便覺這溫度並未深入,因為從他身體的深處,只有一股冷意慢慢泛出來。

分明熾烈的吻,卻使人戰慄。

他緊緊地貼著她的肌膚,汲取著她的溫度。

手中那只火棍被他奪了扔下來,可那柄刀還在手指間。

太過緊張,姜雪寧忘了放下。

似乎這樣緊緊地攥著,才是安全。

謝危的手指卻順著她手腕往下,一點一點,掰開了她蜷曲的、近乎痙攣的手指,硬生生將那柄刀用力地往外摳。

可她攥得實在太緊了。

手掌心都勒出了一條紅痕。

謝危的吻於是變得輕了幾分,柔了幾分,深靜的瞳孔注視著她,輕聲哄道:“沒事了,把刀給我。”

眼淚毫無預兆地滾了下來。

姜雪寧顫抖起來。

他終於將那柄短刀從她指間摳了出來,擲在地上,扶著她的烏髮,任由她額頭垂下來抵住他胸口,帶著崩潰的餘悸,瘦削的肩膀輕輕聳動,壓低了聲音哭。

謝危靜靜地立著,眨了眨眼,只忽然想:倘若一輩子,永遠困在山中不出去,也很好。

然而幾乎在這念頭冒出的同時,就有另一道聲音朝著他歇斯底里地叫喊——

你怎麼敢?

你怎麼敢!

你這多舛命途,沉浮煎熬,半生要強,連睡夢的資格都沒有,血海深仇尚未得報,怎麼敢有這樣的念頭?

姜雪寧再有膽子,也不過就是宮廷裡與人勾心鬥角、市井裡和人吵吵鬧鬧那一點,山貓夜嘯這種奇詭恐怖之事卻是從未遇到。

她靜下來才發現自己怕得要死。

哭了好一陣鼻子,把謝危推開了,自己又坐回火堆邊添柴,都還沒停下抽搭。

這場面有一種說不出的滑稽。

謝危慢慢笑起來。

姜雪寧看見,揚起手裡一根樹枝就朝地上打了一下,兇巴巴地衝他道:“笑什麼?你這樣連貓都怕的人有資格笑嗎?如果不是姑奶奶我在,你早被它們撕了個乾淨!”

謝危覺得她小孩兒脾氣,不反駁。

只是撿起被她打折的那段樹枝,扔進火裡。

姜雪寧擦了一把臉,想起剛才都覺得委屈,又掉了會兒眼淚,哭到外頭天都亮了,才覺腹中乾癟,乾脆把穿著野兔的那根竹竿抽出來,就朝謝危遞,沒好氣道:“我餓了。”

從來吃食都是謝危動手。

他也沒說什麼,接了過來。

兩人烤了只兔子。

姜雪寧洩憤似的吃了很多,謝危卻似乎無甚食慾,吃了兩片肉便放下了。

外面的雪似乎小了不少,只有些雪沫還在飄。

漫山遍野一片白。

既看不見什麼飛鳥,也看不見多少走獸。

吃完後,姜雪寧就皺起眉頭,拿了根樹枝在地上算他們的食物能吃多久,柴禾能燒多久,回憶韃靼那邊這陣子是什麼情況,眨眼就想到了沈芷衣的事。

地上划著的樹枝,忽然停了。

她轉頭看向謝危,猶豫了一下問:“先前你們說,燕臨已經先行趕往邊關,要想法子救殿下。可到底是什麼法子,我們半道耽擱,會否影響?”

謝危坐在那邊,似乎出了神,並未回答。

姜雪寧本想重複一遍自己的問題,然而在她起身要朝著端坐的謝危走去時,卻忽然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哪裡不對?腦海中一個閃念,再看謝危,她才發現——

他竟坐在那邊看雪!

白茫茫的雪地,給人一種空闊寂寥之感,天光落下又被雪地漫映,全投入他眼底。

謝危靜默得像尊雕像。

姜雪寧卻忽然生出一種沒來由的不安,甚至更甚於先前與野貓對峙,她喚了一聲:“先生。”

謝危頭也不回道:“影響不大。”

可姜雪寧這時已經不在意問題的答案,只是想起前世尤芳吟所透露的那個可怕的猜測,看著謝危那仍舊注視外面的姿態,聲音裡已經有了一絲微不可察的恐懼:“謝危!”

謝危問她:“怎麼了?”

她就是害怕,上前去徑直拉了他一把,不讓他再往外看:“別看了!”

謝危望著她,眼瞳裡飄過渺遠的光影,卻問:“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姜雪寧心跳如擂鼓:“知、知道什麼?”

謝危笑笑說:“不知道,你又在怕什麼?”

姜雪寧強作鎮定:“我沒怕。”

謝危便伸了手,順著她下頜,慢慢搭在她頸側,微涼的手掌緊貼著她清透的肌膚,感知到那湧動的血脈,平淡地道:“撒謊。”

姜雪寧悚然,一把揮開了他的手,將自己微敞的領口壓緊,朝著後面退去,甚至帶了幾分薄怒,色厲內荏地道:“你有病啊!”

謝危卻無話了。

他果真沒有再去看雪,只是輕輕靠在洞壁休憩。

剛開始,姜雪寧還沒發現什麼異樣。

到了第二天,她發現原本在自己夢中偶爾會響起的壓抑著的咳嗽,原來並不是夢。

謝危開始咳嗽。

在這樣冷寒的天氣裡,他的臉色以一種肉眼可辨的速度蒼白下來。

第三天他烤焦了小半塊獐子肉。

也是這天,她將雪裝進水囊化掉後,遞給謝危,而他沒有準確地接住,停了一下才拿到手中。

那一刻,姜雪寧覺得有寒氣朝自己骨頭縫裡鑽。

謝危那雙眼實在瞧不出什麼異常,慢慢喝了一口水,向她道:“現在我已經沒有用了。如果我是你,夠聰明,就該帶著東西,找雪停的那一天,走得遠遠的。”

姜雪寧想,這人怎麼這樣?

她不敢洩露半點多餘的情緒,只道:“你難道想死在這裡嗎?”

謝危又咳嗽一聲,唇畔的笑意輕輕漾開,道:“死在這裡,有什麼不好?”

至少好過淪為人手中的籌碼。

生由己,死由己。

姜雪寧卻恍恍然如在幻夢之中,看著眼前平靜又平凡的這個人,竟覺一股莫大的悲哀湧了上來,將她填滿。

這是她兩世都不曾見過的謝危。

可怎麼會呢?

謝危怎麼會是這樣呢……

她退了一步,胸口像壓著一塊巨大的石頭,喘不過氣來。

於是轉身直接出了山洞。

外頭刮面的寒風一吹,那口氣才漸漸緩過來。

謝危從始至終坐在那邊沒動,慢慢塞上了水囊的塞子,將其輕輕靠在一旁。

他想,如果她真的走了就好了。

可過不久,腳步聲便重新臨近,進了山洞,她冷冷地說:“外面雪停了,出了太陽,天氣很快會暖和起來,我們很快就能啟程了。”

謝危幾不可察地一笑,又怎麼會信她?

下雪不冷,化雪才冷。

倘若真的出了太陽,雪還堆了滿山,接下來的日子才難過。

姜雪寧根本不提走的事,彷彿從來沒有聽見謝危那番話。

從這一天開始,由她來烤吃的。

只是有時過火,有時不夠,總要折騰上好幾趟,才能順順利利吃到嘴裡。

謝危並不抱怨。

但也許更是沒力氣抱怨。

他的咳嗽在天氣越來越冷後,也變得越來越嚴重,末了有些燒起來,一閉上眼,妖魔鬼怪橫行,魑魅魍魎當道。

一時是那些關押在一起的孩童們天真恐懼的眼,一時是平南王與天教逆黨聳峙如山的刀劍……

那妖道的臉孔因為氣急敗壞而扭曲。

他們將他綁到了城牆上,刀架到他的脖子,意圖以他的性命要挾城下退兵。

然後便是千軍萬馬,屍山血海。

有誰在冥冥中呼喊著他。

於是他朝著那邊走去。

可又有一隻手從虛空中伸過來,死死地將他拽住,讓他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熬在油鍋裡,他好想大聲地叫喊出來。

救我——

然而天地間沒有他的聲音。

他像是一隻徘徊的遊魂,頂著終將毀滅的軀殼,掙扎出滿身瘡痍,卻憑著那口氣藏在暗中窺伺!

一個聲音從茫茫大霧的深處,焦急地傳來,對他喊:“活著,活下去,活下去!”

另一個聲音藏在黑暗裡,桀桀怪笑:“你早該死了!這樣苦,這樣痛,為什麼還不去死?!”

為什麼還不去死?

為什麼還不去死?

為什麼還不去死?!

那魔鬼在噩夢中逡巡,從他軀殼深處生長而出,如同一張巨網捆縛了他的心魂。

他沒有刀,沒有劍。

也沒有人能聽到他的聲音。

直到在這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的境地裡,一隻冰沁沁的手輕輕搭在了他的手腕上,謝危感覺到了一陣戰慄,終於從那壓抑的夢境中逃了出來。

緊緊地,抓住了這隻手!

姜雪寧本是想要探探他的脈搏,看他已然意志昏沉,不辨日夜,怎料突然有此變化?一時心跳驟停,驚呼了一聲:“你醒了?”

他手指太過用力,抓得她生疼,於是稍微用力地掙扎起來。

然而他卻握得更緊:“你去哪裡?”

沙啞的嗓音低沉極了,聽得人心驚肉跳。

現下正是夜深。

他們撿來的柴禾即便省著燒,到這時候也不剩下幾根。

火堆上的火苗黯淡極了。

連他們的輪廓都照不清晰。

那股不安再一次從姜雪寧心底浮了出來,她能感覺到他一雙眼鎖住了自己,卻鎮定地道:“哪裡也不去,我就在這裡。”

謝危說:“你是小騙子,撒謊成性。”

他五指深深楔入她指縫,強將兩隻手扣緊在一起,平靜如深海的瞳孔深處卻隱約蘊蓄了一股蟄伏已久的瘋狂。他掐住她下頜,用力地、懲罰似的吻了過去。

這是一個帶著血腥氣的戾吻。

咬破了她的唇瓣,卷著那一股鮮血的腥甜深入,逼迫著她的舌尖,帶著一種釋放的極端,讓她喘不過氣來,近乎窒息。

姜雪寧被他嚇住了。

黑暗裡她胸腔起伏,而他居高臨下地壓制著她,俯視著她。

謝危的大拇指,用力地擦過她破損的唇角,直到看見她眼底露出些微的痛色,才慢慢收了力,問她:“你怎麼喜歡張遮?他什麼都不知道,只有我可以讀懂你。”

沙啞的嗓音,像是春日裡的飄絮。

可落入姜雪寧耳中,卻激起她陣陣戰慄。

她終於察覺到了,在這副聖人軀殼下,深藏了不知多少年的朽敗和陰暗,那種逼仄的隱忍,病態的偏執……

謝危將她抵在巖壁上,緊貼著一片冰冷。

溫熱的唇卻順著耳廓,落到頸側。

他另一只手掌,悄然握住她纖細的脖頸,覆上那脆弱的咽喉:“你知不知道,我現在最想做什麼?”

姜雪寧感覺到有什麼灼燙的東西墜入她頸窩,流淌下去。

她為之發顫。

謝危卻囈語似的貼在她耳廓,說:“我想殺了你。”

曾經,他以為自己的心,是一座固若金湯的城牆。

他緩緩地收緊了手掌,卻並不轉頭看一眼她此刻的表情。寂冷到深處聲音,浸染了絕望,又帶著一種蠱惑,卻不知是蠱惑她,還是蠱惑自己:“姜雪寧,就在這裡,和我死在一起,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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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雪寧慢慢閉上眼。

那一刻,竟覺這個讓自己怕了半輩子的人,可恨,可悲,甚至可憐!

她想要給他一巴掌,讓他好好清醒。

可眼淚卻淌下來。

他熾烈、瘋狂的情緒,將她攜裹在內,讓她想起過去那些難熬的日子,喉嚨彷彿被什麼堵住,近乎哽咽地道:“不好,謝居安,一點也不好。是我救了你,這條命不是你的,是我的!我還沒有答應……”

不要當懦夫。

不要讓我瞧不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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