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河將開未開的時候, 若有人踩上去, 裂縫便會越來越大。封鴻的道心亦是如此, 那道裂縫喀嚓喀嚓,似冰面一樣爆裂開來。
“師父!”
封鴻再睜開眼時,身邊不再是方才與他同行的修士,而是一個瞧著只有十幾歲的少年。
低頭往下一看,封鴻瞧見自己雙手捧著一個鐵製的托盤,上頭密密麻麻的疊摞著不少蟲卵。甚至有些已經破繭而出, 細小的一條緩慢蠕動著。
喚自己叫師父的少年被他用繩索綁在門板上, 手腕與脖頸的位置讓麻繩勒出了血痕。
且除此之外, 少年的身上到處是細碎的被人劃過的刀傷。一道道小口子說深不深, 尚未見骨。說淺也不淺,每一處傷口都能見到翻出的血肉。
少年眼中淚水漣漣,帶著千萬分的哀求:“師父, 我不想被蟲子吃……”
托盤上有一隻蟲子爬的飛快, 從鐵盤的邊緣滑落, 落在了封鴻手臂上。幼蟲看著不起眼, 白白軟軟的一條,可張開嘴的口器卻十分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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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排尖銳的牙, 朝著封鴻的手背便要咬去。
手上一抖,封鴻將那蟲子甩到地上,狠狠的踩了上去, 用力將其碾碎。腳底爆發出了黏膩的汁液, 抬腳的時候封鴻還被粘液拽住扯了一下。
封鴻的識海里有個聲音, 再告訴他應當把這些蟲子分開放在少年的傷口處。可他望著那被綁在門板上的少年,竟然猶豫了起來。
少年瞧著是如此害怕,時不時的嗚咽幾聲,叫封鴻下不去手。可叫封鴻不解的是,即便他還不曾作出決定,手上卻先有了動作。
左手放在托盤下頭支撐,右手拇指與食指捏起了一隻蠕動著的蟲,走進了被綁在門板上的少年身邊,輕輕的放在了傷口處。
蠱蟲的上半身聳了起來,尋到了血腥氣傳來的位置,便立刻爬了過去。
少年眼睜睜的看著一隻又一隻的蟲子,順著傷口鑽到了皮膚底下,轉瞬消失不見。撕裂般的疼痛傳遍了全身,他一聲聲的叫著師父。
託帕啪的掉在了石磚地上,封鴻一連踉蹌著後退了數步,直到後背貼著牆面,方才停下。
喉結滑動著,封鴻覺得喉嚨乾澀,試了幾次都說不出話來。視線挪向了一旁的大缸,封鴻當即額頭冒出冷汗。
識海中闖入了其他叫封鴻難以接受的畫面,他親手用刀割開了孩童的肌膚,從胸口到下腹,血肉相貼和自己摟在一起。
耳邊充斥著痛苦的呼救聲,吵的封鴻腦袋快要炸開。他蹲在了地上,識海已然成了一團亂麻,攪在一起無法理清頭緒。
陌生而洶湧的情緒,一樣樣湧了上來,在瞬息之間席捲全身。
抱著頭蹲坐在石磚地上,封鴻再次陷入了虛無之中。身體好似漂浮在修羅海上,身下的水不但沒有給他支撐,反而拽著他持續下陷。
慢慢的,就連呼吸也變得困難起來。
雙手捂著喉嚨,封鴻大張著嘴,試圖將稀薄的空氣吸入肺中。眼前一片黑暗,封鴻看不見,也聽不見,四下是無邊的沉寂,唯獨嗅覺還能派上用場。
鼻尖縈繞著淡淡的香燭點燃過後的味道,雙手從喉嚨上放下,四肢像被什麼東西牢牢困著,無法掙脫。
忽的,原本無有盡頭的黑暗,前方竟然出現了一絲光亮。不顧是否刺眼,封鴻瞪大眼睛看了過去。
光亮之中出現了四個人影。
一位穿著道袍,是他同門的後背。還有一位穿著青衫,一個頭頂戒疤,剩下的,是個姑娘。
“嗯?”
封鴻定睛看著那女修,再也挪不開視線了。
烏黑垂順的發,神采飛揚的眼眸,玄色金邊的披風,甚至就連她腰間別的兩柄劍,在封鴻看來都...有種別樣的魔力。
那女修的一舉一動拽住了封鴻的視線,打了個死結。
“靈璧道友,我瞧這殿上神像不大對勁。”
身穿青青衫的書生跳上神臺,在封鴻四周繞了起來。
原來你叫靈璧麼?
緊接著封鴻看到靈璧也跟了上來,就停在他的面前,伸出一隻手,隔著一層泥胎撫摸著他的胸膛。
低下頭,封鴻甚至覺得如果時間足夠,他能一根根的數清靈璧纖長卷翹的睫毛。
千年來,封鴻不曾對任何人動過心。甚至可以說,封鴻連他自己的性命也不放在心上,如今這是怎麼了?
望著眼前的女修,封鴻竟然有種,若是為了她,舍掉一切也可以的衝動。他想要掙脫隔在二人之間的泥胚,與靈璧靠的更緊一些,最好能將她抱在懷中。
然而女修抽出了別在腰間的劍,雙手高高舉起,朝著封鴻的脖子砍了下來。
嘭的一聲,藏著封鴻神念的頭顱滾落在了地上。
骨碌骨碌……
神像的頭顱停在了和尚的腳邊,閉上眼前,最後出現在封鴻眼前的是一雙破爛的黑色布制僧鞋。
再睜開眼時,依舊是那雙鞋。
若非還是黑夜,封鴻幾乎便要以為他還在那座神殿裡。
“你醒了。”
寒松的聲音響起,伴著山風吹到他耳邊,叫封鴻打了個冷顫。
濃烈的情緒尚未散去,封鴻爬著起身,跌跌撞撞的後退幾步。
前方不遠處,光點散去之後,一柄劍化了人形,正是封鴻不久前見到的女修。她從高處跌落到了地上,封鴻竟然下意識的想要衝上去救。
僅剩的最後一絲理智讓封鴻停留在原地,他捧著心口,苦笑著看向對面站著的寒松。
“都說長江後浪推前浪,寒松道友的夢造的好,比貧道造的好千萬分。”
視野中寒松的雙眸澄澈,似山間的一汪清潭,瞧著底岸近在咫尺,實則淹死你都觸不到底。
寒松給封鴻造的夢裡,大多是封鴻自己的經歷,可他藉著慧眼的通感,把封鴻缺少的,自己擁有的情緒投射給了道人。
比如,共情,良知,是非觀,又比如,對靈璧那難以割捨的情誼。
而情緒是種極易生根發芽的東西。修士常說,妖也好,怪也罷,一刀除不了,兩刀。
心魔不同,一旦沾染上了,便是至死方休。
封鴻口中默默念著靜心咒,然而念了十餘次,仍舊無法將纏繞在他識海中的那些念頭趕走。樹上的牙,肉中的蟲,坑中的失身,缸裡的孩童,泥塑裡的肉佛,還有不遠處那頭奄奄一息的龍。
“做正派修士可真是辛苦啊……”
封鴻捂著胸膛,他活了千年,心口還從未這般跳過。
“還是我們做魔修舒坦。”
癱坐在了地上,封鴻只覺得渾身上下疼痛難忍,似被無數的蟲蟻噬咬著。他甚至掀起道袍,去檢視自己的皮膚下頭,有沒有藏著徒兒體內的那種蠱蟲。
“寒松道友,你哪裡是慈悲心腸呢,天下尋不到比你更狠毒的人了。”
封鴻眼中閃過一絲欣賞。
原本兩位小友之間,因著靈璧身上似有反骨,更讓封鴻喜愛。可如今夢裡走了一遭,封鴻倒是對寒松刮目相看了。
還以為寒松武僧出身,會與自己硬碰硬呢……
誰能知曉,和尚給他來了這麼一招。
與寒松五感相連之後,那些封鴻做下的冤孽,每一樁每一件,一起找上門來了。若換了以前,封鴻絲毫不在意。
可如今不一樣了,封鴻視野中出現了幻象。
一條條肥碩的蟲子從少年的皮膚下鑽了出來,生生白骨...甚至撐不起衣衫。紅黃互動在一處的粘液,讓封鴻分不清哪裡是血,哪裡是腦漿。
“這叫貧道如何受的住呢……”
封鴻嘆了口氣,擺擺手想要驅散繞在他眼前的,死在他手中的人的臉。可惜不僅沒有成功,那一張張的臉反而越發的猙獰。
道人在手中掐了一個法訣,寒松見狀緊張起來,怕封鴻這招是朝著自己來的。
然而道人的手落下,一掌拍在了自己的丹田所在。
“若要揹負對他們的懺悔與天地同壽,成不成仙還有什麼意思,貧道不如去死。”
吾輩魔修,才不會被這點良知壓垮,就算是死,也不道歉。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丹田所在之處,元嬰碎裂。
一股強大的衝擊力從封鴻身上炸開來,朝著四面八方撞了過去。撞在樹上,樹被連根拔起。撞在龍身上,龍鱗大片大片的脫落。
寒松在衝擊到來之前,撲在了靈璧的身上,替她擋住了大半。嘴角滲出絲絲血跡,懷中人總算是沒有大礙。
肉身消散以後,神念仍殘留了一瞬。封鴻望著寒松與靈璧抱在一起,才明白最後,他對靈璧小友那強烈的想要保護的情緒來自何處。
混賬和尚,花和尚。
貧道留了千年的童子身,差點叫你壞了道行。
神念逐漸變得模糊,封鴻不由得想要嘆氣,光是這一瞬的良知與正義,就足夠讓他無法喘息。靈璧與寒松,正派的修士們帶著這樣的心,如何應對漫長歲月呢。
“豈不是不能愉快的殺人了?”
此刻寒松的五感仍與封鴻相連,在道人消失於天地之間的時候,他聽到了和尚的回答。
“不殺人謝謝。”
即便如今對戰封鴻,寒松的手上也沒有沾染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