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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夏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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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落了一整夜好像終於倦了,原本被狂風死死釘在玻璃窗上的那層水膜現在已經變成了一股股的潺潺水流,再不復深夜時敲打在窗臺上的噼啪作響。

晝與夜的分割線恍若憑空被人裁去一段,窗外的光景方才還是如墨粘稠,遠處CBD的高樓大廈在死一般的墨黑中靜默雌伏,如同亙古且綿延的山巒。等到許朝歌再抬頭望去時,視線所及之處都已經是雲層乍破,天光如瀉。在風雨夜色中洗練一遭的鋼鐵森林重新抖擻了鋒利的稜角,把這座濱海小城的天空切落得細碎。

狂瀾過境的平湖總是寂靜,直到有渺渺茫茫的動靜在筒子樓老舊樓道中響起,一點點從些微的前奏演繹至高亢的副歌部分,年輕人嘎吱的推門聲、老人重喘氣的咳嗽聲、男孩女孩揣著包子豆漿斜背好書包狂奔下樓的腳步聲以及被甩在他們後頭的嘮叨聲……一切都像是被這餘風吹動的岸邊垂柳,落在湖面上泛起漣漪,又同樣地娉娉嫋嫋吹拂過許朝歌耳畔。

於是世界徹底生動起來。

接下來的幾天應該都會有一個好天氣吧,是不是床單被褥都可以放心曬在外面了?換下來的運動鞋該刷了,貼身衣物也不用再大費周章翻出吹風機吹了倒是可以省些電費,電費,過兩天又要交電費了,不過應當花不了太多錢畢竟自己手機都是兼職時蹭電充的……

直到“篤篤”的敲門聲打斷了許朝歌關於今天的種種安排。

許朝歌從床頭櫃上那沓藍白色的醫療口罩中隨意挑了一個給自己戴上,這才慢悠悠地穿過逼仄的客廳,伸手拉開了那扇防窺作用遠大於防盜作用的破爛木門。而橫亙在最外面鏽紅防盜鐵門前的照例是房東老奶奶細心積壓著的一堆硬紙板。

“Surprise!”

鐵門開啟後撞在硬紙板上還沒停穩妥當,俏生生的女孩突然從視線死角處衝出來,擠眉弄眼地扮著鬼臉試圖把許朝歌嚇一跳——自從女孩偶然知道許朝歌的啞巴並非先天性多基因遺傳疾病所引起,而是某種不足為外人道也的原因導致的心理性失聲後,她就一直以致力於推倒許朝歌的心理障礙為己任,並且信心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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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很顯然就連上課都會時常溜號,更沒閒情逸致去涉獵任何心理課程的高一少女對此實屬力有未逮,所以落實在行動上總是這種最簡單粗暴的一驚一乍,就連鬼臉都只會拉長鼻子挑起眉頭咧開嘴巴那麼屈指可數的兩三種。

從小到大沒少被樓下樹蔭裡侃大山的大爺盛讚“此子胸有驚雷而面如平湖,有老夫當年風範”的許朝歌從來都是挑挑眉毛,該不說話還是不說話,不過眼神裡嘲諷似的“就這”兩個字溢於言表簡直要拍在少女臉上。

來往過路人倒是經常會對少女的這種舉動顯出一臉的驚詫,這便給屢戰屢敗的少女捲土重來的自信,於是屢敗屢戰。

殊不知這種驚詫並非因為少女的鬼臉真的很逼真,而是方才還宜喜宜嗔的漂亮美少女下一刻突然齜牙咧嘴紅唇外翻至露出牙齦,這種落差帶來的衝擊確實是有夠大的。

但她並不在乎,畢竟承受這種驚嚇與落差的又不是她自己。

即便有人三番五次地叮囑她,說美貌是女人最棒的天賦也是最好的武器,天底下長腿又漂亮的女孩就應該有那種挑眉如刀紅唇如血恃美行兇的姿態,哪怕你只有一米五五,但十二釐米的恨天高一穿你生來就應該是舞池裡最靚的仔,璀璨流金的光影在你的肌膚髮絲上流轉,每一寸彰顯的都是美的榮光,男人的眼珠子都恨不得粘在你身上又必須把紳士派頭裝足了,好讓你垂憐似的施捨他一支舞。而你只需要遙遙一個飛吻就足夠殺人了。

她聽到這話時總是拎著系在腰間的校服外套的兩隻袖子笑得無賴又坦蕩,將滿十六歲的少女早就如娉婷楊柳抽條生長了,短衫遮不住的姣好身材在煙花三月微醺的春風中盡情舒展,一層薄汗敷在紅透了的臉頰上,真的就如同飽蘸露水的青梅,眼神裡撲閃撲閃透著的都是明晃晃的光,讓人懾於這造物之美的威嚴不自覺就偏過了頭,但又忍不住地想再看一眼。

——哪裡來那麼多總是,其實許朝歌也就記住了那一回。

畢竟煙花三月短得只夠千年前的李白寫下一篇七言絕句,而那位姓蘇的闊太太的諄諄教誨又長得像《太太的客廳》中彷彿永遠不會完結的沙龍派對,所以其實哪裡會總是這樣呢,更多時候面前的女孩是哼唧唧地像小豬一樣躺在沙發上示意這話已經從自己左耳朵進去了,但什麼時候從右耳朵偷溜出來誰也不知道。

“呀,許朝歌!”女孩看著照常不動如山的許朝歌頗有些挫敗,了無意趣地收起鬼臉又揉了揉自己兩側酸澀的臉頰,一邊不滿地哼哼著,“能不能給你面前如此美麗動人的夏彌小姐一點反應?”

夏彌,身份證上顯示是根正苗紅的北京人兒,和許朝歌這種出自濱海小城福利院的孤兒原本應當有壁。據她自述是父母雙全還有個智障哥哥,正因為這個智障哥哥,所以父母常年奔波求醫行蹤不定,小時候就賣了北京的房一家人兜兜轉轉最後在此處落了腳。因此夏彌也如同路明非一樣活的像個孤兒甚至不如。畢竟路明非翻牆出去上網再翻牆回家時,路明非嬸嬸罵得再難聽好歹還會給他留口熱乎吃的。

相遇的開端已經忘了,但有記憶以來許朝歌和夏彌彼此相熟近十年,也是許朝歌鄰居,算得上青梅竹馬,但對於和熟人之間從來沒什麼邊界感的夏彌來說,大家都是能斬公雞燒黃紙以酒祭天的好兄弟,哪怕偶爾蹦出點少年少女間的曖昧,也會立刻在一聲“大哥喝冰闊落”之中消散殆盡了。

“嗯。”許朝歌鼻腔中蹦出個極其敷衍的尾音,應著夏彌的不滿聲便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看到了,往旁邊讓出了點空當伸手去抓鐵門的柵條想要關門,夏彌趁機躬身如同踮腳偷跑的湯姆貓般噗呲一下從許朝歌抬起的胳膊下鑽了進來,剛一進屋便張開雙手撲倒在沙發上的巨大輕鬆熊身上不起來,小臉埋在熊肚子裡來來回回地蹭,兩條勒著白絲的長腿懸在離地半尺高的地方一搖一搖地亂晃。

老舊的皮質沙發不堪重負吱嘎吱嘎地響,許朝歌眉頭不自覺地抽搐跳動了幾下,每到這時候他總會認真地考慮要不要去跳蚤市場淘換個二手沙發,以免房東老奶奶發現自己的老物件被這樣折騰導致血壓飆升。

當然,只是想想,對許朝歌來說淘換沙發總是不如吃頓排骨的,況且可能是很多頓。

譁啦啦的紙張摩擦聲響讓夏彌艱難從柔軟的熊肚子上抬起了腦袋。許朝歌先是從壓著塊瓷實玻璃的茶几上翻出一張空白的紙張,再拔出黑色馬克筆在上面畫了個問號,最後直直戳到夏彌的鼻子底下,整套過程行雲流水,裡外透著的都是送客的意思。

“?”

這是2008年元旦剛過,還未至寒假春節的時候,XP還是街頭巷尾各家網咖的主要作業系統,更遑論正版與否;熟練掌握Office等辦公軟體依舊算是值得寫進簡歷當中的優勢專案,還有專門的線下付費課程以供學習;問一句GG還是MM不能說是時髦卻也不至於淪落成段子,只能在鬥地主的黑話中掬一把時代的眼淚……即將狂飆的網絡時代尚未踩下那一腳讓整個世界都天翻地覆隨之起舞的油門,但沉雄的轟鳴已經隱約可聞。

所以現在的問號只是單純的問號,還不到“我發問號不是表示我有問題而是表示我覺得你不對勁”或者“我輸入法打不出倒著的問號來嘲諷你但你應該知道我是要嘲諷你的意思”的程度。

夏彌熟練地一把搶過許朝歌手中的馬克筆就要在問號底下寫些什麼,落筆才反應過來自己又不是啞巴而許朝歌只是失音但不是失聰,於是放下紙筆擁著輕鬆熊坐起身來清了清嗓子:“想問我為什麼不去上學是吧?當然是因為我逃課了!”

許朝歌眼睛眨了眨,伸手作勢要拽著夏彌的衣領把她扔出門去,雖然目前身高只有178cm的他往後推十年,放在婚戀市場是要被批判的“三級殘廢”,但身高臂展優勢是實打實的存在,你的163cm這時候還真不能大於我的178cm。

夏彌搶在他把行動落實之前鬆開輕鬆熊雙手交叉在胸前做了個“X”的動作。

“噠咩!”

鬼知道她又是從哪部番劇裡學的日語。

“今天我是奉了皇后娘娘懿旨逃課,她老人家沒跟你說嗎?她找關係給你聯絡了一所美國大學的面試,好像叫什麼卡塞爾學院,時間就定在今天。她專門要我幫你打扮打扮再帶你過去。”

搞怪的“皇后娘娘”被她輕飄飄地略過去了,夏彌的這句話重音沒落在“美國大學”或者“卡塞爾”上面,而是落在了最後的“打扮打扮”,配上她眼角流露出一抹恰到好處的壞笑,眉眼間的神情活像只注視著小雞仔慢慢踱進陷阱裡的黃鼠狼。

——好像這樣就真的能把她努力藏好的那抹哀傷徹底遮蓋住一樣。

許朝歌這才想起來那張被他隨手塞進風衣口袋裡的請假條和那封措辭極為客氣的入學邀請函,以及昨晚聊天框中閃爍的那一句話。

於是那些有關於今天的安排已經不值得許朝歌再去操心了。

“太著急了。”許朝歌沉默了片刻,在問號底下添上一句話,又隨手把這幾個字圈起來,馬克筆落在白紙上是淡淡的黑,這次他沒特意給一旁的夏彌看,像是代替口不能言的自言自語。

“不急不急,現在才不到7點半,我們約的時間是上午十點,兩個半小時夠我把你收拾妥帖,沒人比我更懂這一塊的洗剪吹,我五斗櫃裡成堆的衣服那可都是當模特賺來的。面試官那裡的第一印象分必須給你拉滿!”

許朝歌抬頭瞟了一眼右手攥拳給自己打氣的夏彌,一雙黑瞳裡泛起的都是如冰湖凝碧般的嚴肅以及認真。

被這種眼神籠罩的夏彌努力繃緊臉頰最終還是沒有繃住,整個人彷彿洩氣的氣球一般往後重新癱倒在巨大的輕鬆熊肚子上。

“安啦,只是出國留學而已又不是真的生離死別,什麼以前車馬郵件都慢天各一方就是死生不復相見。再不濟也能繼續到網上聊天咯,就是倒時差麻煩點,不過你是知道我的,平時沒少半夜敲你家大門拉你上天台吹晚風,整棟樓大媽罵街的肺活量能練出來怎麼說也有我三分之一功勞,時差都是灑灑水啦。反正你和我說話也是寫字,那樣還不廢紙。美國好歹也是當今世界唯一的超級大國,這年頭是人是狗都流行往那邊run,搞不好還能幫你治好病——當然我沒有說你是狗的意思,就算有我也不會承認。”

夏彌的聲音漸低下去,最後她翻了個身把臉埋進輕鬆熊肚子裡不說話了。

許朝歌俯下身去,伸出的手掌懸在空中一直沒有落下,半晌後他舒緩而無言地嘆息,揉了揉夏彌的腦袋。

“Rua!”夏彌猛然轉頭,兩手中指扯開嘴巴,大拇指把雙眼下皮膚拉長露出眼睛中的血絲,口中發出含糊的吼叫,做出的整張鬼臉直直頂在許朝歌眼前一寸的地方。

“這次嚇到了吧?”

“嗯。”

許朝歌怔愣了片刻,然後他們相視而笑。

窗外點滴至天明的雨水依舊點滴落下,這座濱海小城的春天還躲在枝頭最細小的嫩芽後面不肯出來。若是把時間的尺度拉長拉遠,百十年的後世筆觸應當為此刻寫下諸如“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籍籍於千萬人中的懵懂少年即將踏上一條改變世界的道路,過去的一切從此都對他永遠地關閉了。”這類史詩般沉重的句子將道理向世人訴說。

但少年人是永遠不會知道的,若是某一刻他們在打馬揚鞭過鬧市時突然明白了這個道理,他們便已經不再是少年了。

奶綠去冰正常糖說

關於夏彌的出場我這裡二創了,我想讓這個人物早點出場,但又不想特意把場景換到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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