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辦公室門口，簡秘書定了定神，在門上重重敲了兩記。
不是他動作粗魯，實在是房間的主人年紀大了，聽力有所下降。如果不用力敲門，對方就可能聽不見，反而耽誤事。
“進來！”隔著門板，聽到裡面傳出一句四川話。
簡秘書輕手輕腳推開門，進到屋內。
這間辦公室大約有三十平方米，鋪著淡黃色的木地板，房門開在右邊角落。
進去靠門左側，貼牆擺著一張又寬又大的老式辦公桌，表面漆成淡黃色，擺了一張檯燈。桌後放了一把硬木靠椅，為了緩建老人坐著辦公時的腰部負擔，在靠背上綁了一個布墊。
不過老人一般不在這張辦公桌前工作，只有檯燈開著，桌上整齊地放著一摞檔案，和幾個茶杯。
房門左側貼牆，是一個一人多高的玻璃木架，裡面擺放著首長家人送的一些擺件。
靠在木架，放置了兩張老式沙發，沙發間是一張矮木幾。
一號首長此時就坐在靠裡的沙發上，戴著老花眼鏡，就著身後一盞落地燈的光線，看著檔案。右手指間，還夾著一根燃的熊貓煙，香菸嫋嫋升起，菸灰已經老長一截。
簡秘書看著香菸，眉頭微微皺起，過去幫他開啟窗戶，拉開窗簾，讓聚集在屋內的煙霧散去一些，口中勸慰道：“首長，你怎麼又抽起來了？醫生勸你要少抽菸，這對身體不好。”
“囉嗦，我就這嗜好，你還要阻止！”一號首長頭也不抬，仍在看著檔案，對他的勸告不為所動，順手將菸灰彈在菸灰缸裡，又放到嘴邊用力吸了一口，才將只剩一的菸嘴掐滅在菸灰缸裡，抬起頭來，“吧，什麼事？”
簡秘書開啟資料夾，從中取出幾頁信籤紙：“去人民黨軍分區考察的專家團送回來一封請願信，申請在國內大規模推廣真空電渣重熔爐。根據他們的調查，軍分區改進的真空電渣重熔爐，抗衝擊性、韌性比國內同類鋼種高出百分之六十七，使用壽命是國內同類產品的四倍多，對國內提高國防科技、宇航、冶金、機械加工、化工壓力容器製造，都有著不可或缺的重要性，他們……”
身為秘書的職責，可不僅僅是端茶送水，把檔案交給上級就算完事。將檔案主題內容提煉出來，用最精煉的詞句，將其報告給首長，避免上級把太多時間浪費在無謂的簡牘之中，才是他們最重要的工作。
只有極為重要的檔案，才會呈遞給首長，逐字逐句地仔細閱讀，在閱讀中慢慢理順思路，作出指示。
老人擺了擺手，示意他暫時不要繼續下去。
“呵呵呵呵，不用了，無非是這個專案有多麼多麼重要，沒有是多麼多麼大的損失。穿了，就是伸手要錢！”一號首長放下手中的檔案，取下老花眼鏡，疲憊地捏了捏鼻樑。
畢竟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年歲不饒人。又是剛從美國訪問回來，身體還沒得到充分休息。稍微工作了一會兒，就感到精力有些不濟了。
“錢錢錢，現在國家才開始恢復經濟，四面八方都在伸手要錢。可是錢就這麼多，吃飯要錢、穿衣要錢、搞生產建設要錢，現在正在跟越南打仗，更是花錢如流水，哪裡還有錢！”老人用濃重的四川口音，疲憊地嘆息道，“專家們一致的意見，我不是不知道該重視，可確實是沒錢啊！”
他轉過頭，目光落在庭院的樹枝上，看著初春時節，剛剛綻放出一嫩芽的枝頭，有些茫然。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
四面八方伸手向中央要錢的呼聲甚囂塵上，一個個好像沒錢就辦不了事，哭著喊著就是要錢。去年大批知青自發返城，各當地政府根本不敢阻攔，上了車也不買票，乘務員還要熱情接待。
幾百萬知青回到城市，各縣市為了解決他們的就業問題，愁白了頭髮。地方解決不了，就向省裡伸手；省裡解決不了，就向中央伸手。可是他又能向誰伸手？只有讓各地自己想辦法解決，結果就是各地明知道會虧損，還是開辦了許多根本不賺錢的火柴廠、玻璃廠之類街道企業，想方設法用來安置待業青年——待業青年這個詞，也是才發明的，指的就是這批沒有工作，在家等待政府幫助就業的青年。
這種明顯糊弄人的辦法，當然行不通。
大多數待業青年一也不買賬，堅決不去街辦工廠，認為丟人。
他們整天無所事事，仗著自己為國家犧牲了青春，不是喝酒鬧事，就是在成群結夥在街上胡作非為，社會治安嚴重惡化。敲詐勒索、調戲強姦等惡性案件陡然上升，就連重大惡性案件的基準線，都在不斷提高。
這些中央都看在眼裡，可要恢復社會治安，最終還是要迴歸到一個合理的工作安置上來。不從根本上解決工作安排，光靠公安機關根本無濟於事。
但問題的關鍵，就是中央解決不了！
國家才撥亂反正，還在努力恢復十年期間造成的社會秩序混亂、工廠癱瘓狀態，物資供應奇缺。
是，錢這東西，擠一擠總是有的。實在不行，加印一甚至幾，要幾億、幾十億、幾百億都不是問題。
可這就偏離貨幣，作為交換等價物的本質了！
與錢相比，生產資料供應更重要！
不把原來的爛攤子理順，不讓工廠開工，就沒有充足的物資供應。沒有原材料，廠子建得再多，也無法保證投入執行，投入執行了也只能開工一段、歇一段，艱難維持。到最後，還不是就只能這樣放著，等著裝置落灰。
拋開經濟建設，軍隊現在打仗也要錢。剛剛結束的南疆戰鬥，短短一個月時間，就花了國家十幾個億！
當然，這一仗該打，也必須打。
不打不足以震懾周邊，贏得一個和平的發展環境；不打不足以檢驗部隊戰鬥力，放心投入經濟建設；不打不足以證明中國的國際地位，從而在對外交往中獲得更多籌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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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也證明，解放軍還是能打仗的。
雖然是雙方的正規部隊是二十萬對十萬，但雙方派出的部隊級別就不在一個水平線上：國內精銳大多佈防於中蘇邊境，隨時警惕蘇聯入侵，自衛反擊戰只是動員了邊防部隊；而越方卻是叫囂“一線取勝”“邊境取勝”“不允許放棄一個鄉、一個縣、一個省或城市”的戰略思想，把戰鬥力最強、號稱王牌師的四個滿編蘇械師，調了三個過來。另外對方還動員了十五萬民兵，喊著“發揮綜合優勢，進行全民戰爭”的口號，要求前線部隊“首戰告捷”“打垮敵人進攻第一梯隊”。
並且邊境地處山區，道路交通不便，地形環境十分復雜，物資運送困難。越方在各個地勢險要山頭，用鋼筋水泥修建了大量永備工事，打算據險死守。對方是居高臨下，我軍卻是由低處向上佯攻，無法快速衝鋒。
這種地形，如果交給解放軍來守，即便是以少戰多，也有信心保住陣地不丟失，起碼是陣線不會崩潰。
可實際上解放軍只是一個衝擊，就達成全線告破。短短十天，就突進二十至五十公裡，完全打穿了越方的山區防線，俯瞰平原。要不是蘇聯氣急敗壞，威脅要動用核武器，滅其國也不在話下！
而對方戰前吹噓一個打十個的三個王牌師，一個被全殲、兩個被重創，幾乎全滅。
當然，這次戰鬥也暴露出解放軍內部許多問題。
比如由於大比武被批判，導致官兵戰鬥力下降，尤其是指揮員指揮僵硬。許多明明有更好解決辦法的地方，指揮員卻命令發揮“一不怕死、二不怕苦”的精神，帶領部隊強攻，給部隊帶來重大傷亡。
又比如一些戰士為了輕鬆，兼之對敵人的戰鬥意志估計不足，行進中把自己綁在坦克、裝甲車扶手上。結果遇到敵人突擊，無法迅速展開，因而不少戰士人還在坦克車上，就被打死。
再比如部分武器彈藥因為保養不善、軍工廠責任心不強，出現了炸膛、啞火情況，使得許多戰士無謂犧牲。
最大的損失，是各部聯絡混亂，溝通不暢。特別是最後撤兵回國之時，上級根本沒查清各部在什麼地方，安排好依次掩護的序列，就宣佈退兵。結果各部一股腦就往後跑，造成部分部隊嚴重脫節，失去側翼掩護，被敵包圍。其中一個團在被包圍後，團長、政委驚慌失措，不是命令部隊就地防禦，而是下令分散突圍，結果指揮陷於癱瘓，導致全團大部被俘！
不過雖然存在著種種不如意，但總體來，這仗還是達到了預期目的。
我軍傷亡兩萬、敵軍傷亡六萬民兵傷亡五萬（粗略估計），擊穿敵山區防線的戰果，指戰員們發揮大無畏的戰鬥精神，在崎嶇山區依然猛打猛衝，證明解放軍還是能打的，就是損失大了。
有問題不怕，我們贏了，就有足夠時間、緩衝來找出問題解決。
怕的是打敗了，那敵人就會得寸進尺，我方不得不被動招架，那才是最可怕的。
指揮無序的問題，只需要重新梳理通訊環節、嚴肅責任紀律就是了；指揮僵硬的問題，把部隊關回營房，刻苦訓練也好解決；劣質武器大量裝備部隊是個大問題，需要對軍工企業來一次大整頓，後總提交的軍用標準體系也應該頒發下去——聽這軍標的建立，還部分採納了人民軍那邊的標準；至於綁在坦克上之類的細節，則需要各部隊自行總結，以避免此類事件再次發生……
總體來，這一仗優比缺多、好處比壞處多，經過這次檢驗，相信國內高層對解放軍保護國家安全更有信心，相信中國將在較長時期階段內，有一個和平的內外部環境。也更能服他們在年底召開的代表大會上，將國家重心轉向經濟建設。
一號首長揉著發脹的額頭，長長地嘆了口氣。
國家大了，要做一個重大轉變就變得非常困難，各方面阻力大得驚人。每一個決定都必須反覆斟酌，努力服其他同志，而實施後，結果也不一定能如己所預期那樣好。
從七六年到現在，整整三年了，卻連理順全國的生產關系這個工作都還沒完成。國家重心轉向經濟建設的事情，從七六年喊到現在，卻連黨內都還沒達成全面共識：隔壁人民黨軍分區在一個娃娃將領的帶領下，經濟發展突飛猛進，大家算是同意將經濟建設列為重心，可又怕蘇聯威脅。
這次自衛反擊戰一打，大家應該也算放心了，對於服其他同志有著不的幫助……
簡秘書屏住呼吸，把自己當做不存在似的，悄悄站在一旁，不敢打斷他的思考。
過了不知道多久，一號首長終於把視線從庭院收回來，不讓秘書看出自己的疲憊無奈，淡淡道：“這個什麼真空爐，也是人民黨那邊、那個叫關飛的傢伙搞的吧？他有沒有提什麼條件？”
“沒有！”簡秘書就像是隨時在待命，首長問話剛結束，他就立即開口回答道，“專家團還沒開口，他就把所有的設計引數都提供了。專家們在信中大加讚賞，那些公式對我們極其重要，這是用錢都買不回來的重要情報，比金子還要珍貴。有了這些公式，國內就可以根據我們需要，科學地設計各種規模的真空電渣重熔爐，意義非常重大！”
“哦？我們這個像鬆獅一樣，喜歡把什麼都往家裡搬的朋友，這次這麼大方？”一號首長手隨便搭在沙發扶手上，呵呵笑道。
簡秘書不敢自己發揮，只是複述信上內容：“信上，對方是先給的全套資料。不過希望我們能幫助解決運輸問題，修建一條通往根據地的鐵路。另外，他們還想請我們根據他們的圖紙，生產一套年產四百萬噸不鏽鋼的電弧生產線，並且包括與之配套的連鑄生產線……”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這才是他嘛！我早就知道，這個自稱成都人的四川老鄉，比耗子還要精，他會什麼都不要就給我們資料才怪了！”
一號首長喉嚨裡爆發出一陣低沉的笑聲，一手拍著大腿、一手指著簡秘書，笑得前仰後合。
“那我們怎麼回覆？”簡秘書眼睛也微微流露出一絲笑意。
“他們要建多少那個什麼真空爐？花費多少？”一號首長笑意漸漸收斂，沉吟了一陣，語速緩慢地問道。
“想建十七座真空爐，其中四十噸的十座，二十噸的五座，七十噸的一座，一百噸的一座，順便再建一座兩百噸的超大電爐。”簡秘書看都不看，便報出正確數字。
一號首長一揮手，語氣堅決：“只給他們批七座，多一座都沒有！兩百噸的、一百噸的、七十噸的都是一座，其他的就照人民黨那邊來，不要搞那麼多試驗型號！錢就這麼多，每一分都要花在刀口上！”
“那人民黨那邊？”簡秘書進一步請示。
“鐵路應該修！他們的東西要出來，我們的東西也要進去麼。有了鐵路，也方便我們對邊境控制，對於防備南邊那個不安分的國家也有好處。生產線麼，要看國內的生產進度，可以列入計劃，在生產資料、原材料有盈餘的情況下，可以幫他們生產。”一號首長表情淡漠道。
“知道了。”簡秘書靠著腦子迅速把首長的指示，一字不漏地強行記住，準備待會兒出去就提筆寫下來。
“沒事了吧？”
“沒有了，我這就下去安排工作。”簡秘書腳步輕快，離開辦公室，順手帶上門。
看著辦公室房門關上，一號首長沒有馬上投入工作，而是保持著姿態，眼神有些分散，顯然是在想著什麼。
“防彈材料、防彈插板、真空爐，現在又要年產四百萬噸特種鋼生產線……，他是想要搞什麼？如果是想跟總部火拼，對付那些殘兵敗將根本用不到這麼好的東西。難不成，他還真的抱著解放全偭定的野心在做準備？”他口中喃喃輕語，眉頭微蹇，眼神有些凝重。
過了一會兒，他無意中看到手邊剛才在看的檔案，不覺輕輕嘆了口氣。
“算了，我們自己的事情還多得顧不過來，不到十個月就要開會，服黨內同志達成共識都嫌時間不夠，哪有那個閒心情去考慮別人的事。他愛做什麼就做什麼吧。偭定與西方、蘇聯都關係不睦，搞事不會有人干涉。他要真搞成了對我們有好處，搞砸了也無非是辛苦把人接回來，翻不起大風浪，靜觀其變就好。”
他決定不再多想，戴上眼鏡，低下頭，認真地看起檔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