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再度有喜, 是宮中數一數二的大喜事。
太皇太后與康熙喜出望外,即大把地香油錢灑出去給外頭的寺廟還願,寶華殿與玄穹寶殿也貢上燈, 由法師與道士們日夜誦經為皇后這一胎祈福。
如此大的手筆,可見對皇后這一胎的看重。
太后將宮務接了過,讓皇后暫且放下俗事安心養胎。以後,她每天對著娜仁叫苦不迭, 到底顧念著太皇太后已然年邁,沒把這一攤子甩出去, 頑強地支撐著。
娜仁……好吧, 她是有一點點的幸災樂禍地,現在尤其喜歡在太后焦頭亂額的時候坐在寧壽宮, 享受著小宮環繞捏肩捶腿的待遇,呷著茶、吃著果子看著話本,這日子,神仙也不換。
太后嫉妒眼都要紅了,幾次三番要與娜仁決一死戰,均被阿朵拼死攔下。
娜仁就坐在旁邊,從阿朵端上的果盤揀出朱橘拿在手上慢條斯理地剝著皮, 一邊對著太后露出人畜無害的微笑。
啊,我為何如此的純真無邪。
太后揹著阿朵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眼神一瞟撞見阿朵捧著小茶盤進, 登時收起兇惡的神情,笑容煦地對娜仁招呼道:“多吃點,朱橘吃了不胖人,就是有些上火,仔細著, 明兒一早就說不出話了。”
真狠吶!
“真甜。”娜仁把一瓣朱橘塞進嘴,酸甜的汁液在口腔剝開,她美滋滋地眯眯眼,咽下去後還故作回味,道:“這個朱橘與青柑滋味上倒是各有千秋,若論,去歲十月貢上的蜜桔倒也不錯。”
太后深吸一口,溫柔煦的笑意更深,正要開口,阿朵將手上捧著的茶碗奉與太后,道:“外頭內務府的趙總管回事了。”
“……傳他進。”太后斂起笑意,一揚下巴,倒真有些端莊雍容的風範。
娜仁拄著下巴看著,眨眨眼,悄咪咪把手上吃了一瓣的朱橘放下。
位趙總管也算是看著娜仁在宮從一個小蘿蔔頭長到現在的,見她在太后這也並不吃驚,微微一笑,從容地向二人行禮問安,將要回與太后的事一一說了。
他處事一貫是不急不緩、有條有理的,說話舉動斯斯文文,無論對上對下皆是如此,不似尋常勢的大太監堆下頭趾昂的樣子,宮中眾人青眼。
娜仁一邊漫不經心地聽他說些宮務,一邊在太后擰眉沉之際將剝好皮、去了白絡的橘子塞進太后手,對她展顏一笑。
太后無奈失笑,白了娜仁一眼,倒是非常誠實地將朱橘送入口中。
趙總管微微垂著頭,卻也將一切盡數收入眼中,等回稟事宜均了太后的指令,正事已了,方笑道:“慧妃主兒愈發孝敬太后了。”
“她這丫頭,一日不煩我,才是正經的!”太后口中雖如此說,臉上的笑意卻不作假,一邊在娜仁的額頭上一點,一邊對趙總管道:“易微你如今也三十的,不打算收個乾兒子?”
她在底下人面前鮮少拿大,與趙總管也熟悉,故並不抬什麼架子,只隨口閒談一般。
趙總管微笑著搖頭嘆道:“還是不要耽誤人家好孩子了,平白使人落了罵名。奴才等老了,便尋一處安靜廟宇,歸去了,若能埋葬佛陀之畔,也算是這些年積攢下的福了。”
太后微怔一瞬,然後感慨道:“倒是合你的性子。行了,去吧。這些事兒,還是回給皇后聽一遍,不過無需細說,免皇后又在這上頭操勞。”
趙總管道:“嗻。”又微微一頓,欲言又止的模樣。
太后掀起眼皮子撩他一眼,“你幾時也這副模樣了?有話直說便是,我還能怪罪你不成?”
“是,奴才就直說了。”趙總管有些不好意地笑道:“老祖宗與您本意是將宮務接過,叫皇后主子好生安胎。不過……皇后主子夙性細膩,雖有安養之心,在宮務上卻多有不放心之處。每每細問,只怕傷身。”
太后道:“也是,她也時常叫人告訴我宮中於哪一處更需精進或用心,只是她這性子是素造就的,操心這麼多年,叫她真安閒下也難。……罷了,回頭我叫老祖宗勸勸她吧。你還有什麼事嗎?叫她們沏茶與你吃。”
趙總管忙道不敢,宮賜茶,對太監們說是大的臉面了。太后留他吃了一碗新年進上的鐵觀音秋茶,他滿口地稱讚,又了一小瓶茶葉,再四謝恩方去了。
阿朵送他出去,回笑對太后道:“可見你是真不喜歡這茶葉,攏共兩罐子,一罐子與了慧妃主兒,又與了納喇福晉一瓶,如今餘下這瓶,還給了□□管了。倒是半分沒留下。”
“茶苦兮兮的,喝起什麼意?倒不如某人夏日送的黃梅滷子,點出的黃梅湯好喝。”太后意有所指,娜仁這幾天在人家宮吃吃喝喝地,都說吃人嘴短,此時不不忍痛割愛,“我倒還有些,回頭再讓人送一罐子。”
太后笑意,“可就等著你這句話呢。你若是不送,我要鬧到老祖宗的。”
娜仁表示不想幼稚鬼說話。
不過皇后掛心放不下宮務這是早在太皇太后預料之中的,她聽了太后所言,也只道:“隨她吧,左右不操從前麼多的心也就罷了。若是真分毫不讓她管了,她只怕就要懷疑咱們的居心了。如今這樣也就罷了。瞧你這些時日,倒是比從前苗條了。”
太后本還等著太皇太后懷柔溫情關懷一番,沒想到迎頭就是這等暴擊,渾渾噩噩地出了慈寧宮門的時候,還不敢置信,抓著娜仁的袖子問:“我這是失寵了?”
“不,您幾時寵過?”娜仁用溫柔的目光關愛著她,然後輕嘆一,道:“今晚吃些什麼了?老祖宗說我又消瘦了,該好好補補。鱖魚快要過了季節了,晚上起鱖魚鍋吃吧。”
瓊枝忍俊不禁,側頭低笑一,然後正色忍著笑意應道:“是。”
太后忽然有一種眾叛親離被拋棄的感覺,站在秋風中目送著娜仁遠去,北風吹起的枯黃落葉,彷彿也表著太后此時的心境。
阿朵無奈地一嘆,將宮手臂上搭著的披風取為太后披上,笑道:“起風了,這天兒愈發地涼,咱們回去吧。”
太后長嘆一,哀哀慼慼地應了。
不過娜仁也沒有到真就吃獨食的地步,最後帶著宮人捧著大捧盒招搖過市去了寧壽宮,請太后吃了頓好的,算是安撫太后受傷的心靈,以便日後繼續在寧壽宮胡吃海喝。
一頓飯換多頓飯,不虧。
皇后養胎在宮算是頭等大事,君不見養老多年的太后都重新出山操持宮務,嬪妃們有默契地不到皇后面前去作妖,有想要刷好感的,三五結伴,帶著禮物去,陪皇后說會話,見好就收,皇后微露出些疲態,就集體告退。
小心翼翼地把握著尺度,唯恐真讓皇后疲累了,耽誤養胎,可就是大罪。
這年頭,宮的人也不容易啊。
如今還能在皇后面前談笑風生如常的也沒幾個,連她族妹這一二年對待她都小心翼翼起,也唯有佛拉娜與董氏,她親近一如往常。
娜仁這些年與皇后的關係……怎麼說呢,也就是平平淡淡,有幾分默契,卻不算知己。
皇后難產的結局對她言是個死結,就像前頭的孩子們一般,她只能多勸皇后安胎養身,但這些太醫然比她更精通。
有時候娜仁也不知道,穿越過,知道至少如今她所見的宮內大部分人的結局究竟是幸還是不幸,她也不是沒掙扎過,但從承瑞開始,毫無轉圜。
能讓她相信命運真的能改變的,就是她己。
歷史上的慧妃博爾濟吉特氏死於康熙九年,慧妃是追封。她早在康熙四年就被冊封,更是平平安安地苟到如今,眼看康熙十三年即將臨。
再有,歷史上的皎皎,根據娜仁看過的小說內容推測,是死在皇三也就是未的榮憲公主出生之前的,如今皎皎卻活蹦亂跳,成為了整個宮最近健康的孩子。
可知她的掙扎,多少還是有些用處的。
這幾年,在永壽宮中,上下宮人仔細照顧、唐別卿使盡渾身解數、娜仁把長生訣中對幼兒有利的藥膳方通通翻了出,處處精心。
在此時,她又藉著身為母親的便利,逼著皎皎按照前些年透出的調息法調息。
如此通力協作,皎皎胎中少有的不足之症與生下養不好落下的疾患通通消失,整個人壯小牛犢子一樣,跟著清梨學劍術,倒也有模有樣地。
前些時日還纏著康熙要學習騎射,康熙答應等她過了八歲生辰就送她一匹小馬駒,如今正掰著手指頭算著己的歲數,滿懷期待地等著命中註定屬於她的小馬駒。
卻不知道如今小馬駒還沒個馬影,康熙連兒未坐騎的爹孃是哪個都沒確定呢。
除此之外,也開了蒙,能寫幾張大字,娜仁記幼兒手骨沒長成之前不可長期握筆,只偶爾她寫兩個字,多數時候還在識字的過程,如今已認百十個字,能從一數到百。
再有,昭妃了她幾筆畫,今年娜仁生辰,送與娜仁的茉莉花圖倒是有模有樣的;也能撫幾不算難以入耳琴音,會下一點不至於毀江山的圍棋;因打小給娜仁打下手,故能分清沉檀之香、松柏之,成功合成的香餌被康熙視若珍寶,曾經不著痕跡地向前朝每一位近臣顯擺。
更因有四個專管禮儀的引姑姑成日學,行走之間儼然有了幾分優雅的模樣,又帶著渾然天成的灑脫如,可知是從小在茶桌上長大,被薰陶著養成的。
娜仁對此老懷欣慰,深感己雖然沒能做到,但也成功把兒引向了大家閨秀的道路。
因此頗為驕傲,將育有方四個字明晃晃地寫在臉上好一段時間。
康熙表示十分贊,並覺其中應有己一份功勞。
成功到愛妃清梨與被引為知己的昭妃的白眼兩枚。
昭妃翻白眼,難以想象,但確實存在。
娜仁深沉地想道:就像些讓人覺頭疼的哲學、物理、數學問題,凡人難以想象,但確實存在,並且傷害了多人無辜脆弱的心靈。
不過她如今已經從苦海中脫身久矣,不過微微感嘆一回,便倚著貴妃榻,美滋滋地呷著茶、翻著,端是神仙日子。
或許這一年,宮中註定喜訊連連。
十二月,繼五月皇三出生後,鍾粹宮再度傳出好消息。
是佛拉娜有喜了。
這一回並沒能等到過了三個月胎像穩固後再公之於眾,因為前期害喜嚴重,如今佛拉娜已經臥床安胎,康熙十分掛心,再度破例叫馬佳夫人入宮陪伴。
娜仁吧……她對康熙這些兒子們的認知全在九子奪嫡修羅場,或者說即使再精通歷史,她也不可能把他每一個兒出生時間都背下吧?有什麼用?
何況她對清史研究並不大,多數源於年看過的狗血清穿小說。
這些年孩子們的出宮她都是半知半解地,知道他們會早夭。如今佛拉娜這一胎,她有些懷疑就是歷史上的三阿哥,畢竟現在老大已經出生,老二在的路上,老三應該也快了……吧?
由於並不是十分確定,佛拉娜害喜又這樣的嚴重,娜仁看著不免有幾分掛心。
佛拉娜卻甘之如飴的模樣,這日因用了一碗小餛飩吐昏天暗地,噁心感下去後,漱口的時候,娜仁憂心道:“你總是這樣害喜,一點東西都吃不下去可怎樣是好呢?”
她隱下後頭一句話沒說,是——叫我想起了年你懷承瑞的時候。
不過這話說出不吉利,到底沒說出口。
佛拉娜臉色蒼白的,一邊喝了口梅子湯,一邊輕撫著小腹淡笑道:“他能好好的降世,我遭多少罪都值了。”
又是這一套。
娜仁感覺心悶悶的,覺此刻的鍾粹宮分外壓抑,並沒多坐,等佛拉娜用了藥,二人閒話幾句,她微微有些倦意了,娜仁便起身告辭。
其實正是臘月,寒意逼人,娜仁手捧著小手爐,外戴著手捂子,身上披著大斗篷,又撐著傘擋住寒風,被圍嚴嚴實實,不覺寒冷。
因未傳轎輦,只順著御花園的小路,往西六宮去。
路上,瓊枝見娜仁低著頭悶悶地踩雪,抿抿唇,好一會兒才低道:“您若是不喜歡,咱們下次不往鍾粹宮就是了。”
“我沒有個意。”娜仁嘆了口,仰頭望天。此時的天也是湛藍的,飄著幾朵白雲,一派溫柔模樣,讓人如在春夏,不是寒冷的冬季。
只是娜仁此時心情不大好,看著天,也沒有雲卷雲舒、閒雲野鶴的在了。
“我只是覺著,好無趣。”娜仁搖了搖頭,又沉默半晌,才道:“……罷了,也說不明白究竟如何。皇后賞的阿膠,回頭轉贈給佛拉娜吧。我不如她需要。”
瓊枝“唉”了一,仔細想想,笑道:“星璇說今兒晚膳備板栗燜羊肉,還斬了羊骨與白蘿蔔燉湯,您可有什麼想吃的清淡口味沒有?也好讓星璇早些預備下。”
娜仁知道她的意,順著這話轉開話題,倒真認真想了半刻,才道:“皇莊上貢上的冬筍還有吧?炒一碟子,再有拌一些芽菜,也就夠了。”
瓊枝又是笑著答應了。
這樣清靜閒適的時光似乎是永壽宮的常態,或許蒙人所崇尚的長生天也眷戀遠離故土的孩兒,恩賜永壽宮這塊土地上的日子,能夠清清淡淡、平平常常。
在皇宮,清淡平常,才是最難的。
康熙十二年,發生了許多事情。
對康熙言,打擊最大的,莫過於吳三桂,打出了反清復明的旗號,舉兵反叛。
民間也出現了“朱三太子”起事,好在快便被證明所謂朱三太子不過偽裝,刑部與大理寺聯手,以最快的速度結案,卻還是在京中掀起一波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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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未有皇后與佛拉娜的身孕,才能為康熙帶稍許慰藉。
吳三桂起義在南,清梨似有些擔憂故土,又像是懷揣著別的心事。娜仁去啟祥宮找她,常見她端著碗茶枯坐在炕上,倚著窗,不顧冬日的寒風,顧地向外望著,若無人打擾,能夠枯坐一日,手上的茶往往分毫未動。
尋春苦勸了幾次也沒有結果,最後只能在廊下垂了棉簾子以擋住凌冽寒風,只留下清梨賞景的一塊空檔,又在廊下起火盆,萬般仔細,只怕清梨染了風寒。
娜仁也勸過兩回,清梨卻不過垂頭未語,或搖頭輕笑,神情複雜,眸光幽幽,使人難以忘懷。
讓人驚訝的是,她在南方起亂後,手段乾脆地處置了李嬤嬤。
也不能算處置,只是李嬤嬤染了風寒,久久未愈,清梨向如今主理宮務的太后請示打發李嬤嬤出宮養病,太后意了,清梨念著舊情,給李嬤嬤在宮外買了一所房子,又有僱了一個老婆子、一個小丫頭伺候,若是李嬤嬤能夠安心養病,不愁日。
後續如何,娜仁便不知道了,只是從此,清梨身邊,再沒有過李嬤嬤的影蹤。
她如此利落的手法倒是難,也不知受了什麼刺激。不過處理李嬤嬤的前兩日,清梨的臉色一直不大好看,像是焦躁一般,倒也可以猜測,應該是李嬤嬤舊病復發,又在清梨耳邊磨嘰。
然這一回,就捅了馬蜂窩了。
邏輯完全過關。
娜仁平生最擅長的就是己解決己的疑惑,不論是真是假,總之下不在意了才是最重要的。
小明爺爺為什麼活長?因為他從不管閒事。
娜仁穿越過一年,給己定下一個小目標:平平安安活到九十九,安安心心好好養老。
如今宮廷生活十幾年,從未改變過。
“唉。”想多了,娜仁忍不住嘆了口,抬起手對著陽光細看,手指根根纖細,肌膚白皙潤澤,指甲是健康的粉色,瑩潤好看。
娜仁嘖嘖兩,低喃喃道:“我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半百老人罷遼。”
她說話的音低,近前也沒有幾個人,倒沒人聽到。
只是捧著東西清點的瓊枝瞧見她動了動嘴唇,便問:“有什麼事嗎?”
“沒事!”娜仁樂呵呵地搖搖頭,活像一個快樂的三歲零幾百個月的孩子。
前朝情勢混亂,娜仁大哥奉命領兵向南攻打吳三桂部,二哥身在戶部,力籌軍士糧餉,其勒莫格儼然成為康熙身邊侍衛中第一人,一切都在走上正軌。
娜仁也做不了什麼,只在戶部籌錢的時候捐了些私房錢,陪伴太皇太后禮佛的時候多抄了兩卷經為大哥祈福。
這天下有太多太多的人,都說達則兼濟天下,娜仁卻做不了多少事情。
只能在掃好門前雪的時,儘量能幫助到更多的人。
她掃不了天下人的瓦上霜,能力有限,能做多少是多少吧。
“阿彌陀佛。”娜仁長嘆了一,雙手合十在蒲團上拜了下去,誠心祈求前線戰事儘快有個結果,兵戈一動,又豈止是血流成河。
不過她也不是個專一的人,今天在慈寧宮拜過佛祖,明兒個就在長春宮拜了三清。
反正宮外寺廟的香油錢也是一樣的給,啊,想心胸寬大的佛祖與天尊們,不會與她這個平平無奇的凡計較。
她只是一個擔憂兄長安危的普通人罷了。
這樣想著,娜仁愈發沒有心理負擔,點卯一樣,早晚兩邊拜,時也成為了寶華殿與玄穹寶殿的常客。
其心之大,是讓太皇太后、太后與昭妃也無話可說的大。
人家胸懷海納百川,她是心中懷揣萬神。
你要你靈驗,你就是我崇拜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