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入了夏, 京中暑氣逼人,每日一輪紅日高掛,肆無忌憚地散發著熱量, 正午時分更是熱得彷彿能夠把人蒸熟般。
留恆常年身體涼,但也受不住這樣的暑氣。娜仁替他在尚書房告了兩日假,囑他在阿哥所好生休養。
若是往年,這個時候不是康熙帶著去行宮避暑, 就是娜仁帶著留恆去南苑了。
但今年前朝不安穩,後宮也正忙亂著, 是離不人的時候, 娜仁是脫身不得,只能略略委屈了留恆。
這日黃昏時分, 娜仁看望留恆出來,手搖柄宮扇,慢吞吞在南三所裡走著,面叮囑送出來的福寬:“還是不要給留恆用太多冰,他腸胃弱,受了冷反而不好。頭我再叫人送罐子消夏茶來,沏開了放涼喝下去也是一樣, 只實在不要沾冰。”
福寬連聲應答著,喜:“奴才正說消夏茶沒有了,要向豆蔻討呢。”
“我這不就是給你送來了嗎?”娜仁輕笑著, 眾宮人均屏聲垂頭緩步跟隨在她身後行走,唯有瓊枝和冬葵時不時應兩聲,福寬揀著留恆日常事說,幾人正隨口拉著家常閒話,忽然聽到第所裡尖銳的女子爭吵聲。
應當是兩個人, 在第進裡吵起來,這個罵那個囂張跋扈不講道理,那個罵這個南蠻子出身沒教養,聽得娜仁直擰眉。
“這是哪裡的小宮女?阿哥所裡還能容下這樣的人?無端帶壞了阿哥們。”娜仁沉聲呵斥,福寬面上透露出幾分尷尬,低聲:“這是賢妃娘娘賜給大阿哥的房裡人。”
娜仁聽了,眉頭愈蹙愈緊,不可置信地看著她,“賢妃的眼光,給她兒子精挑細選出來的,最後就是這般貨色?”
福寬苦笑,“始瞧著倒是老實,不也沒消停幾日。其中個彷彿和賢妃娘娘有什麼親,聽打聽應是不大近,但那人卻處處以賢妃娘娘的侄女自居。但另一個也不是好相與,眼見大阿哥和賢妃對她都淡淡的,也看出些關竅門道,不再忍讓。前頭那個囂張慣了,當她是麵人般,忽然見她開始反擊了,中便不樂意。如今這大阿哥院裡日日可是熱鬧得很。”
這可真是,蠢人聚堆了。
前頭那個蠢自然不必說,後頭那個和她硬撕,也不是什麼聰明人。
娜仁問:“大阿哥就沒管她們兩個?”
“大阿哥日日在書房與騎射場,早起上朝的時候還早,晚上從騎射校場回來天已經晚了,也湊不上這熱鬧。”福寬道。
娜仁聽了,沉思半刻,命:“把大阿哥院裡管教規矩的嬤嬤找出來。叫她們在阿哥所裡,就是替阿哥母妃教訓宮人、約束阿哥的屋裡人的。怎的如今這都罵得這樣難聽,她還不出面,是吃幹飯的嗎?”
福寬聽了喜,儼然也是深受這二人之害,不忘向娜仁低聲:“這院裡的教管嬤嬤本是賢妃娘娘安排來的,是個極乾脆的人,手腕也厲害,她在時這二人便不敢造次。不前月那嬤嬤受了風寒,也老邁了,大阿哥便給了遣散的銀錢,叫她去她侄兒家裡養老去了。如今這個是掌儀司安排來的,性子庸懦軟和,麵人樣,沒脾氣的。”
“教管嬤嬤沒脾氣當什麼用?我看她才是來養老的。”娜仁撇撇嘴,吐槽道,“掌儀司也是,不知尋個處事乾脆的人來辦事嗎?”
這話不必傳,自然會被掌儀司的人聽去。
娜仁也不怕他們惱,冷聲呵斥了那教管嬤嬤一番,又:“說給掌儀司的人知道,送來阿哥所的教管嬤嬤是做什麼的,他們心裡要有數!自然要揀那等遵守規矩性子嚴肅的來,才能管住那起子鬧騰的!沒有你們奴大欺主的餘地,卻也不是教你們諾諾無為來阿哥院子裡養老混日子的!”
她這話已經算是很嚴厲了,素日她待人都是溫和沒脾氣的,最底下的宮人也知道皇貴妃性子好,從不所以發落打罵宮裡人,也不會拿身邊人撒氣。
今日見她動怒的樣子,尤其老人,想起前年她掌管宮務時雷厲風行的模樣,中不由惴惴。
那嬤嬤連連磕頭,悻悻然地,也不敢為自己辯解,只道:“奴才定將那兩位姑娘管好。”
“那也罷了,再叫我知道下次,宮裡也不必待了,且出去養老去吧!”娜仁自覺沒有多麼冷麵怒容的,但只語氣沉沉,便足夠叫這人怕了。
又罰了這嬤嬤兩個月宮份,算是小懲大誡。
在院子裡掐架鬧事的兩位未經傳召,是沒有出來見皇貴妃的資格的。這會俱都躲在門後聽著動靜,見皇貴妃這樣大的威勢,都害怕極了,兩人瑟縮著腿軟,不知不覺緊緊抱在了起,同時瑟瑟抖。
等聽著外頭一連串“恭送皇貴妃”的聲音,知道那主是去了,兩人才猛地松了口氣,神來,又同時迅速推開對方,嫌棄地白了對方一眼,其中個不忘拍拍身上衣裳,副嫌晦氣的樣子。
將另一個氣得青筋暴跳,正要張口罵去,卻逢這第一所裡大阿哥、三阿哥、七阿哥身邊的三位教管嬤嬤一來,見她這樣子,方才受了訓斥的那位沉下面容,“姑娘,消停吧!”
她語氣暗含威脅,冷冰冰的臉板著,叫那人不自覺又瑟縮了下,很容易聯想到剛入宮時大阿哥院裡那位教管嬤嬤,鵪鶉似的時垂著頭,不敢出聲了。
這還不算,皇貴妃在阿哥所了火的訊息迅速在宮中傳遍,延禧宮裡的賢妃自然也聽到風聲,登時怒氣勃然,拍炕桌:“這就是保清自己挑的人,連阿哥屋裡的姑娘都管不住,要她何用?”
又暗自惱恨自己挑出來的那兩個也不省,定了定神,靜坐半刻,便命:“賞一部《宮規》給那嬤嬤,叫她銘記宮規,守著規矩章程好生辦事!再有,她辦事不力,革了她四個月宮份!至於那兩個不省的……”
賢妃面色微沉,是起了打出去的了。
在她中,大阿哥身邊絕不能留這樣攪屎棍樣的人。
所以在賢妃的意思傳下去之後,宮中之人都一副瞭然模樣。賢妃的性子是圓滑,但對大阿哥身邊的人素來十分挑剔。
教管嬤嬤只是失職,警告番,再有下次再落不遲;挑事的在宮闈內動嘴爭執惹了主子的怒,更叫賢妃與大阿哥丟了臉面,賢妃好面的人,就不可能再留那兩個人了。
未成想那二人最後也沒打出宮,竟是一直對她們看起來淡淡的大阿哥出面保住她們。素日也看不出多喜歡,卻在這關頭對賢妃:“兒子的女人,還要送出宮去受人欺辱,不也是打兒子的臉?”
最後那兩人每人得了整套的《女四書》,被要求在大福晉入門之前閉門抄書,抄出整三套來,要求字跡工整,用心抄寫。
算是敲打吧。
賢妃為這事彷彿和大阿哥動了氣,母子兩個僵持著,如今還沒個結果。
佛拉娜卻道:“我倒覺著保清這樣也好,總算是有份情意。服侍皇子的人,因這樣規矩上的錯處被打家了,指不定沒幾日便入了土了,在宮裡捱著日子,好歹活著。我也勸賢妃兩句,得饒人處且饒人,她在意的卻不在這個上面,是為了保清的行事傷心。”
“她和保清從來就存著幾分生疏,這年母子和美,裡也都存著芥蒂。她處處覺著自己退讓了,保清還覺著自己處處受制呢。況且……這個年紀的孩子,本就是喜歡和父母鬧彆扭的。”娜仁掐著手指算,保清的青春期如今還存著個小尾巴呢吧?
佛拉娜長嘆一聲,搖搖頭,“就夾在這母子兩個裡頭,等那伊爾根覺羅氏入門了,有她的好日子。”
娜仁歪頭看她,故意捏著嗓子:“可不是,最有福的就是未來三福晉了,咱們榮妃娘娘多明的人啊……”
“休要胡言!”佛拉娜傾身去拍她,似嗔似怒,扯出要撕碎她的嘴的兇狠姿態,碰上她的臉了又沒用多少力氣,只重重捏了把。
又:“未來的純親王妃有福才是,不用擔夾在長輩和夫君中間左右為難,只等著上對甩手展櫃、下對冷臉東家吧!”
她這形容倒是稀奇,娜仁聽了不由噗嗤一笑,摩挲著下巴想了想,竟然贊同地點點頭:“不錯,冷臉、東家,這兩個詞用來形容留恆便很有神韻了,我怎麼沒想到呢?”
她一時不滿於在給人套形容詞的路上落後於佛拉娜,絞盡腦汁想了好一會,也沒再想出什麼適合套在留恆身上的新鮮詞彙。
諸如小大人、棺材臉一類素日都是用爛的,這會拿來用就沒有什麼新奇了。
見她盤膝坐定在哪裡,眉緊蹙想得十分用力,佛拉娜簡直哭笑不得,暗歎:我身邊這都什麼人啊。
其實大阿哥與賢妃的矛盾是有跡可循的。
這年來,賢妃因認為在大阿哥幼年時對他虧待良多,便忍不住多加彌補照顧,但同時她又有充沛的控制欲,將大阿哥身邊的人事都安排拿捏得明明白白的,大阿哥可謂是沒有半分自主權地順從她的支配。
但孩子大了,總是會有自己的想法與想做的事情的,況大阿哥幼年養在外臣府邸中,位份為尊,養出些霸道性子來,本來自我意識就非常強,不這年在生母跟前壓抑著罷了。
今年二月,明珠被御史參了本,被康熙免職,明珠一黨支離破碎,滿陳文武議論紛紛,都覺著是因為他攛掇大阿哥與太子相爭太過囂張犯了康熙的忌諱的緣故。
雖然康熙在處置明珠、剪除明珠黨羽後又將大阿哥安排進兵部辦差,但因為上頭那個緣故,大阿哥在兵部做事也並不順利,倒不是被為難了,但沒有人主動伸手接納,拉他把,那作為新人,即便天潢貴胄,融入一個新的部門也不會很順利。
為這個,這日子他直鬱鬱不樂,又放不下架子去與人交好,只能發狠樣在宮中讀書練騎射,這執意要保下那二人,多少也有與賢妃別苗頭的意思。
這母子兩個的矛盾,外人怎樣也勸不和。佛拉娜勸了賢妃兩回,反而憋了自己肚子氣,再不與她說這個了,又怕胤祉有日與她也這樣鬧彆扭,中惴惴不安好幾日。
娜仁倒是鎮定得很,人家娘倆的熱鬧,她們這局外人看著便罷了。勸兩句,能聽進去是賢妃的好,聽不進去也沒什麼。
那邊活脫脫就是青春期撞上更年期,兩邊都沒好,都有錯處,也是公有公的理、婆有婆的理。
任是外人怎樣說,也無濟於事。
不如閉嘴。
其實大阿哥的憤懣不平也是可以緩解的——看看,都到歲數了,都要出學入朝了,他好歹被安排進實地部門,太子就是被換了堆講官先生和個讀書的地方,然後繼續唸書。
這哥倆難兄難弟,也不知誰更難些。
佛拉娜兀自出了半晌的神,也是透過大阿哥想起太子和胤祉,默默後道:“宮裡的孩子,難啊。”
“但外頭的孩子比他們更難,他們尚且能夠衣食富足地長大,太醫照顧著、大儒教導著,吃穿用度、唸書、練騎射,用的都是最好的資源,便是難些又有什麼呢?”
娜仁轉頭看著她,神情複雜,似是悲憫,又飽含著千言萬語,“宮外的孩子,或許連飽腹長大、談長大後日子多難過的機會都沒有,豈不是更難嗎?這孩子能夠投生在皇家,已經足夠幸運了,他們又何必繼續自怨自艾呢?”
聽她這樣說,佛拉娜便愣住了,好一會,才喃喃:“你這是有理,只是人身在局中,便只會憐惜自己與自己身邊的人,能看到外頭去的又有多少?”
娜仁垂著頭,撥弄著炕桌上玉碗裡養著的小朵蓮花,用指尖划著裡頭的水,水波盪漾,在日光下波光粼粼,花朵綻放,生機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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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宮裡的夏天,目之所及的景緻、器物定然是美好的,綻放的花朵定然飽滿嬌豔,庭前的榴樹上榴花如火般綻放著,即便已經接近尾聲,也怒放出最後的生機。
宮裡宮外,究竟是天上人間,還是黃泉與煉獄,誰說得準呢?
大阿哥的婚期定在九月裡,本是秋高氣爽大雁南飛的時節,皇長子娶親也是喜事件,正該好生歡樂番。
但成婚前日,草原那邊來的摺子徹底打破了康熙的好心情。
這日晌午,豆蔻煮了酸甜胃、桂香濃郁的酸梅湯,在井水中湃的酸梅湯冰冰涼涼,顏色殷紅,上飄著金黃的桂花,口下肚,撲滅了這已更換了秋衣的時節,京師卻還有的幾分餘熱帶給人的煩躁。
可惜這涼品如今限量,娜仁每日只得碗,喝起來自然十分珍惜,小口小口地啜著,酸甜爽香路落胃,陣陣涼意叫人忍不住眉目舒展,十分愜意。
近幾日為了大阿哥成婚的吉日將近,宮中可是忙得很,賢妃將成婚儀典上所有的細節遍遍地檢視,另外幾妃也不得不接過部分事務,忙碌不堪。
倒是娜仁,偷得浮生半日閒,捧著碗酸梅湯在炕上翻書。
故而康熙大步流星進來打破安逸的時候她還吃了驚,揚揚眉,問:“怎麼這樣急?這個時候,外頭多熱啊?著急忙慌的,有什麼事嗎?”
娜仁又吩咐人擰巾子舀酸梅湯來,打量打量康熙的面色,還是先用茶碗給他倒了碗水,邊遞去,邊問:“這是怎麼了?面色這樣難看?”
“……朕要親征準噶爾!”康熙聲音沉沉,將大半碗涼水一大口嚥下了,然後將茶碗拍,聲音震天響。
娜仁本是有睏倦的,這會個激靈,登時回神,抬起頭看著他,忙問:“出什麼事了?”
康熙緊緊捏著手中的茶碗,神情還不算暴怒,但儼然是一副狂風驟雨前的寧靜,更叫人慌。
他:“準噶爾部突然整兵,越杭愛山,對土謝圖汗大舉進攻,如今已迫使喀爾喀諸部南遷,叫他們佔據有利位置。準噶爾部向來野心勃勃,接下來,他們必定長驅東進,直取烏珠穆沁……到說不上什麼未來勁敵後患,但家門口總有不自量力的螞蚱蹦蹦躂躂,也是惱人。”
說起後半句話的時候,康熙揚起眉,眸中彷彿燃燒著把熊熊烈火,遍身驕傲與凌厲。
“你和說沒用,我自然是支援你的,你得說服前朝那些人也支援你。”娜仁微微頓,又指了指永壽宮外、慈寧宮的方向,“還得說服老祖宗也支援你。當年打三藩的時候,御駕親征不也到底沒成嗎?”
康熙將茶碗鬆開,下下地敲著炕桌,盯著暖閣裡滴滴答答走過的鐘錶,好半晌沒有動靜。
又要打仗了。
娜仁裡輕輕嘆,轉頭看向窗外,陽光照在宮門頂部的金黃琉璃瓦上,金光熠熠,彷彿不惹塵埃。
院子裡的金桂與菊花都開著,小院裡派悠然寧靜的氣氛,可惜這天下是註定不會如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