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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六章 大義且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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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春光已盡,夏日早至,天下久旱無雨,多地民不聊生。

天子疾病纏綿,病痛昏迷之中常呼徐遂成名號,但清醒之時方才憶起,那徐遂成因附逆中山謀篡,早已被下獄誅死。新換的幾個御醫,都沒有徐遂成那般醫術,便是為天子稍減痛苦亦是不能。

董賢寢不安席,衣不解帶,日夜伺候在天子榻前,恨不能以身代之,整個人都消瘦了一圈。

朝上眾臣有進靈藥者,有薦名醫者,但全部一無所用,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天子的病情時好時壞,讓人心驚膽戰。

甚至一些臣子都開始商議聯名上奏,請天子早立繼嗣,以圖社稷穩固。

但誰也不敢出頭去遞交這份奏疏,生怕天子一個不開心,砍了自己的腦袋。

畢竟天子剛剛即位三年,即便身體不好,尚無後嗣,也不能說這等喪氣話。

至少不能由自己來說,誰想說讓誰說去。

此時此刻,寢殿之內,天子正在臥榻之上昏睡,一位滿臉疲憊的少年官員侍立在旁,正是駙馬都尉董賢董聖卿。

還有一位高冠中年臣子跪坐在天子臥榻之前,耐心等著天子清醒過來。

一立一坐,非因官職高低,亦非身份之別,實乃跪坐這人與天子有師生之實,便是董賢在此人面前,也只敢侍立一旁。

這人正是在河內太守任上度過三年,也在京城銷聲匿跡三年的劉秀劉子駿。

帷帳之中,形容枯槁的天子忽然間嘶聲喘息,猛地掙扎坐起,口呼:“聖卿、聖卿....”

董賢急趨向前,幫天子拍背寧神,關心之情溢於言表。

看到天子的形貌,劉子駿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頭。

天子終於平靜下來,忽然抬頭看見劉子駿正在榻前,不由得悲從心中來,垂淚哽咽道:“先生....朕...我...”

劉子駿看著眼前的大漢至尊,他還只是一名二十多歲的少年,

三年之前,這位少年在劉子駿的輔佐之下,最終贏得了三王爭嫡的勝利。他踏著血與火走上帝位,帶著勃勃雄心,想要靖朝堂,重民生,固國本,開太平!

可是人力有時而窮,便是天子也不可能掌控一切。朝堂勢力盤根錯節,已是積重難返,除了王氏外戚,又來丁、傅兩家,佞幸小人相互攻訐,諫官言士皆不稱意,天下災異頻現,宗室逆亂四起,天子自身又罹患疾病,不獨無子無嗣,連正常起居上朝都做不到,實在是悲哀至極。

劉子駿曾為天子做了許多事情,只盼望能夠讓這少年坐穩龍椅,垂拱而平治天下,自己也能在盛世當中一展才學,將自己辛苦編校的古文經學推諸太學,發揚光大,但坐上大位的天子,早已不是那個可以隨心所遇的少年,這波譎雲詭的長安,也已逐漸脫離了他的掌控。

他曾經認為,若虛先生便是局中變子,楊熙便是那能夠制衡若虛先生的關鍵一手,只有獲得了若虛先生的支援和幫助,才能真正掌控這朝堂之上的一切。

但越到後來,他才越是感受到,正因為若虛先生不黨不爭,才成為朝堂上不可忽視的力量,若是他親身參與這朝堂權力爭奪,那他也不過是個資歷厚、人望高、能力強的臣子而已。

在天下大勢面前,無人能以一己之力改變國祚,改變這行將就木,即將滑向毀滅深淵的帝國。

所以劉子駿決然離開朝堂,去了河內郡做了三年太守,自此不問朝堂之事,只是一心教化民眾,巡牧一方平安。

如今三年任期已滿,劉子駿回京述職,看到這糜爛不堪、滿目瘡痍的長安官場,不由得心中暗暗嘆息。看到自己曾經的弟子,身被天下氣運的至尊,如今意志消沉,疾病纏身,更是唏噓不已。

“陛下,您春秋正盛,來日方長,且寬心將養身子,必能康復如初,再圖宏業。”劉子駿最終也未說出別話,只有溫言安慰。

天子看著這位將自己扶上帝位,卻終於黯然而去的先生,只覺彼此之間的距離已是越來越遠。

“既然回京...先生便莫要走了,”天子掙扎著起身,連喘帶咳,“朝堂之上,還需要先生幫我...”

如今的朝堂,已不是往日的朝堂了,便是自己留下來,又有何用?

但是劉子駿看著天子期冀的眼神,心生不忍,心中暗歎一聲,輕輕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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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劉子駿回京,遷為奉車都尉,令朝堂之上再生波瀾。

這劉子駿曾經是天子的心腹重臣,卻因推行古文經學而被滿朝儒士一致攻訐,所以失了聖眷,被貶到河內郡做了幾年太守。如今他又返回京城,還擔任了奉車都尉這種天子近臣,難道他又要東山再起了?

曾經與他有嫌隙的官員各各戒懼,與他交好親善者則是暗暗歡喜,若此人能夠再次崛起於朝堂之上,必然會對如今的政局造成深遠影響。

楊熙作為選部尚書,自然第一時間便知道此事,他的心情卻很是複雜。

楊熙初來長安之時,此人為了幫助如今的天子爭奪大統,可謂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甚至連若虛先生都敢算計,楊熙也多次被玩弄於股掌之間,吃了不少暗虧。但除此之外,此人行事皆可算是光明磊落,並非心術不正

、心狠手辣之輩,在學問上的造詣也是極高,離京之前,還將畢生心血所著《七略》留給了楊熙,權作對他的歉意。

如今劉子駿又返回長安任官,楊熙心中當然有些警惕,但是不知為何,他又隱隱有些期待,期待著這位儒臣,這位帝師在如今的時局之下會做出什麼舉動。

對劉子駿,他已沒了懼怕和忌憚,這不僅是因為他逐漸理解了劉子駿所作所為,更因為他如今經歷了許多,也明白了許多,看待事物也逐漸掌握了本質,知道如今他們已不再是敵對的立場,劉子駿也絕不會在這種情形之下,將他的身世之秘洩露出來。

那自己還有什麼理由害怕他呢?

今日他接了一封拜帖,卻是長安華陽裡的裡正想要拜見。

一個小小裡正,只能算個鄉老,甚至連個胥吏都算不上,如何能請動高高在上的選部尚書大人?但楊熙一見拜帖,卻告知那前來送帖的小廝,暮時必然赴約。

因為這位裡正姓胡名安,卻是小乙曾經向他提過的長安遊俠之一,今日相邀,必是有事相商。

日暮時分,他踏著晚霞走向東市,便見那送帖的乖覺小廝等候在道旁,一路引著他走入街市之中。

楊熙抬頭一看,前方赫然便是那清風樓,原來這胡裡正竟是要在這酒樓上招待自己。

他懷著複雜的心情信步走入樓中,樓內冷冷清清,只有幾桌客人,看那面目神態,也不是真正的客人,而是市上廝混的氓流,走街串巷的混混,怕是安排在此,防人偷聽的。

踏上清風樓的二樓,楊熙驚訝地發現,閣樓之上不是只有一人,等著他的竟有五人之多。

居中一人身形偉岸肥胖,身上穿著華麗綢衫,頭髮花白似已花甲年紀,定然便是那華陽裡正胡安,左首是一個瘦高漢子,臉色蠟黃,身著短衣,卻是曾經幫助楊熙返回城中的燕翅兒。其餘三人一個是名不修邊幅的落拓漢子,一個是風韻猶存的徐娘婦人,還有一個一臉橫肉的光頭,楊熙皆是面生。

看見楊熙上樓來,眾人神色各異,胡安滿臉堆笑,站起迎接,燕翅兒則向楊熙點頭致意,那落拓漢子也站起身來,臉上卻似有些擔憂之意。那婦人卻立了起來,對著楊熙認真斂衽一禮,光頭兇漢只是斜瞥楊熙一眼,似是有些不忿之色。

胡安向著楊熙作個大揖,滿臉堆笑道:“楊尚書今日駕臨,清風樓可謂蓬蓽生輝呀!來來來,我先為大人介紹一下在場諸位。”

楊熙笑道:“胡大俠不用拘禮,我猜得到,各位必然就是長安遊俠兒的執牛耳者,群俠會中之人了。”

他先向著燕翅兒一揖,道:“燕大俠數次照拂,在下銘感五內,若有用得著在下處,還請儘管開口。”

燕翅兒見楊熙先與自己見禮,不由得大覺面上有光,拱手回禮道:“好說,好說。”

然後楊熙又對著那落拓漢子一禮,道:“這位定是韓大俠,小乙兄弟多次提及您這位兄長,片刻不敢或忘,我與小乙兄弟也算是患難之交,全賴小乙不懼傷痛,殊死護衛,我才能活著返回長安。如今小乙身在濟陽縣城養傷,想必很快便能傷愈歸來,韓大俠莫要擔憂。”

這落拓漢子果然便是杜小乙的大兄韓狗兒,此刻他聽到楊熙說出小乙的下落,心中的石頭才算落了地,也是抱拳回禮道:“小乙也多次提過楊大人名號,說楊大人不以他出身貧賤,能夠待他如友,教他讀書識字,他也是很感激你。知道他性命無礙,我便也放心了。”

楊熙又轉向那位婦人,見禮道:“夫人定是那秋娘子了,在下雖不飲酒,但也聽說過秋蓬酒家的美名。”

婦人嫣然一笑,紅唇輕啟:“大人過譽了,若需要酒漿,只消帶句話來,咱們秋蓬酒家便給大人送到府上。”

楊熙還沒覺得什麼,那光頭兇漢忽然嚷了起來:“好個秋娘子,咱們弟兄去你家喝酒,都從來不肯便宜酒錢,憑什麼這個什麼大人,便能白喝你家的酒?是了,你定是看人家年少俊俏,又是位官人,莫不是動了春心了罷?”

秋娘子柳眉一豎,厲聲喝道:“梁屠子!你再要胡說八道!我敬楊大人,不是因為他是官員,而是他與我們兄弟有恩!徐老三死於西域兇人雷狼之手,遺下孤兒寡母險遭人欺,不是這位楊大人出頭,那徐氏的米行早被人佔了去,徐氏娘子和一雙孩兒如今哪還有命在?”

楊熙微微詫異,他都幾乎忘了曾經在市上為那徐老三的遺孀出頭,沒想到這秋娘子竟是如此重義之人,竟因這事對自己表示感謝。

那梁屠子卻是第一次聽說這事,頓時張口結舌,許久才憋出一句:“對不住,你大人不計小人過,就當我剛才在放屁便了!我家沒酒卻有好肉,官人要是用肉,也盡與我說,我親自送到府上!”

楊熙連忙行禮,表示不用放在心上,便與這脾氣火爆但性格直爽的梁屠子也見過了。

胡安見楊熙竟是對群俠會中諸人都能叫上名號,不由得暗暗納罕,道:“楊尚書既知我等身份,想必能猜到我們邀請大人前來的目的?”

楊熙沉吟一會,低聲道:“諸位都是草莽龍蛇,對朝堂之事必也不會在意,肯定不是跟我要官職來了,那便是江湖事?你們要對付甚人,卻需要我來幫忙?”

五人相互一看,彼此眼中皆有驚駭之意。這位

年紀輕輕的楊尚書,不僅對他們這些遊俠兒的身份瞭如指掌,竟連他們的意圖也猜的大差不差,果然是年少有為,深不可測,怪不得能被小乙如此看重,怪不得能當上這麼大的官兒。

“好!既然楊尚書是小乙的知心兄弟,對我們又是知根知底,那咱們明人不說暗話,的確是有事需要大人相幫。”胡安慈善可親的臉上此刻忽而充滿戾氣,“尚書可知曉百家盟?”

“你們要對百家盟動手?”楊熙皺起眉頭。

他當然知道長安遊俠與百家盟的恩怨,但他也知道百家門中,不光奇人異士無數,而且組織嚴密,十二脈長老雖然互有嫌隙,但總體而言還是能夠同心協力,共圖再興。這長安遊俠人數雖多,但多是烏合之眾,楊熙不認為聚遊俠兒之力,就能與那在暗中延續百年的龐大勢力相抗衡。

“正是!”梁屠子眼中射出兇光,“百家盟的鬼人,幾乎要騎在我們遊俠兒頭上拉屎了,前幾天王欽大哥被他們一位長老所傷,至今還臥床不起,若我們不反擊回去,如何能夠吞得下這口氣去!”

王欽是遊俠中的年長者,也是與張逸雲一起創辦群俠會的創始人之一,當年市上提起拼命鬼王欽的名號,無人敢等閒視之。即便如今他年老體衰,眾俠也以他為長,尊他坐在群俠會的首位。今日他沒有赴會,原來是受了百家盟的鬼人所傷。

楊熙知道先生與百家盟達成了一項隱秘協議,使得那些鬼人暫時不會對他或他身邊之人下手,但是若自己相助長安遊俠兒對付他們,他們是否還能恪守承諾?

但是義之所在,不能辭也!楊熙和小乙被百家盟害的那麼悽慘,若有機會能將這些鬼人剷除,或者重創,他又怎麼能惜身落後?

“你們想要怎麼對付那些鬼人?有幾分把握?”楊熙斟酌言辭,最終還是先問了這句話。

兵者,謀定而後動,若無百勝之機,必是取敗之道。如果聽信這些遊俠的鼓動,隨意對百家盟宣戰,又不能戰而勝之,不光豎了敵手,還要連累自己身邊之人遭受反撲,實為不智之舉。

“要是毫無把握,咱們也不會請動楊尚書前來,我們已經打探得百家盟的老巢所在,若趁其不備,聚而攻之,應該有三四分把握。”秋娘子雖是女流,但言辭鏗鏘,將這三四分把握竟說出了十分把握的氣勢。

楊熙不知該如何回答,三四分把握便敢孤注一擲,果然是遊俠兒的風範。

旁邊的韓狗兒嘆一口氣道:“如今遊俠兒人數雖眾,但高手太少,若是小乙兄弟在,勝算可至五分。”

楊熙忽然問道:“這百家盟的老巢卻在何處?”

燕翅兒輕笑道:“不在長安城中,卻在昌陵邑旁。”

楊熙悚然而驚,忽然想起昔年自己曾與呂節一同去往昌陵邑公幹,在廢昌陵山間聽到呼嘯怪聲,看到古怪奇人的事情。

“那百家盟竟將老巢設在廢昌陵之內?”楊熙脫口問道。

胡安見他竟能猜到,不由得更是詫異:“確然如此!我們只需要大人幫忙打通關節,讓長安城的遊俠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分批到那昌陵邑內,便能一鼓攻入那廢棄帝陵,給那些鬼人一個驚喜!”

彼時人員遷徙,必有官引照身,而遊俠兒多是無家無籍之人,若大批前往外邑,肯定惹人注意,百家盟必然有所防備。只有楊熙幫忙,掩藏長安遊俠的蹤跡,此舉才有可行的餘地,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最重要的是,楊熙只是幕後協助遊俠出京而不被注意,便是百家盟吃了虧去,也不知楊熙在其中的作用,卻是不用擔心百家盟對他進行報復。

“如果你們能得百名官軍幫助,勝算又有幾何?”楊熙忽然道。

百名官軍?

眾俠一愣,均是大喜過望。遊俠兒們善於技擊,百家盟的長老們也俱是身懷絕藝的高手,若對上披堅執銳的官軍,一對一的搏殺多半能贏。但有兩名軍士配合,要想取勝就困難得很。若有五名軍士,連蝠千里、蛛夫人這等兇人都要三思而後行。若是有百名官軍,絕可一舉蕩平鬼窟不在話下!

畢竟官軍是殺伐磨練出來的,精擅戰陣衝殺,若能成了建制,可不是這些草莽武夫所能抵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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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軍從何而來?”胡安遲疑道,“楊尚書若要遣動兵馬,會不會引禍上身?”

若是楊熙牽扯太深,被百家盟看出端倪,恐怕他便無法置身事外,卻要面對那些鬼人餘孽的瘋狂報復了。

楊熙卻忽然微微一笑,低聲道:“這卻先不去說他,你們先安排出京便是。”

說罷便舉步向樓下走去。

胡安急道:“楊尚書大駕光臨,不飲杯水酒,好歹也用了飯去。”

楊熙頭也不回,一邊走一邊道:“不了,下次再說吧,不耽誤各位大俠集會了。”

楊熙知道規矩,群俠會是不允許外人在場的。即使自己與小乙關係再好,自己也並不是一名遊俠兒,而是與他們完全不同世界之人。

下樓時,楊熙看見來送拜帖,又將他迎進樓來的小廝正站在樓板底下,百無聊賴地丟著銅板玩耍,便在他身邊停了一停,問道:“小兄弟叫什麼名字?”

那小廝見楊熙向他問話,激動地翻著一雙青白眼,起來唱個大諾道:“回大人話,小的名叫胡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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