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時分，向來淺眠的我聽到窗外有動靜，當即起身披衣，推門而出。
積雪未融，寒氣撲面，門口處兩株紅梅尚在怒放。
月如鉤，修長的人站在積雪之上，頗有幾分寂寥之態。數月不見，良和漸生疲態，眉眼之間爬滿了憂思，再不是我印象中談笑風生的翩翩青年，知心大哥。
“小蘋。”他微微啟唇，“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風聲與他的聲音混在一起，我一時之間竟有些分辨不出他真實的聲音來。
生氣嗎？何止是生氣，簡直出離憤怒！但是時間久了，那怒氣全部都變成了對他涼薄本性的認知，連最後一點怨氣也都消散了。
我並未回答他這句話，只是冷聲問道：“大半夜過來，所為何事？”
良和愣了愣，木木道：“小蘋，你從來沒有用這種口氣對我說過話。我知道你還是在氣我，氣我當時把你一個人拋下。但當時情況緊急，我不得不走啊。而且，我讓你趕緊過來，你偏偏不過來。小蘋，我對你怎樣，你心裡還不清楚嗎？你我相識七年，難道你以為我對你的好都是假的嗎？”
我心中冷然，不覺已從鼻間發出了一聲冷哼。接著，我捋起自己的衣袖，將那如雪藕一般的胳臂露了出來。月光與雪光將院內映得通明，胳膊處那些已經結疤的傷痕盡數顯露出來。
“看到了嗎？當時我這條胳膊差點廢了，根本沒有力氣過去！”憤怒讓我無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我只想將他那點偽裝盡數剝下來，“施良和，七年以來，你的確對我很好，但是那種好，你不覺得就像是對待寵物一樣嗎！你喜歡一隻小狗，就喂它食物，逗它玩，但是卻不會為了它身陷險境！”
良和怔怔地看著我，一臉不可置信道：“小蘋，你怎麼能這麼說？我喜歡的是你這個人，是你的才華，你的品性！我是南越的首輔，我肩上擔負著沉重的責任，怎能……”
他的話尚未說完，我便冷笑出聲：“責任？貪生怕死之人向來喜歡拿‘責任’二字來掩飾自己的懦弱！你是首輔，龍旭軒是當今天子，這樣一來，他不是更應該惜命嗎？施良和，你當時掉頭而走，我可以不怪你，但是事後你又去了哪裡？等我平安回了滄禁，你才來尋我，你不覺得太遲了嗎？”
“龍旭軒……你竟然直呼天子之名……”良和被我這大逆不道的稱呼再次驚住，“原來是他，竟然是他……遲了……遲了……”
我見他這副光景，心下更覺淒涼，轉過身去，冷冷道：“你以前對我那點好，我自會記在心上。但是，從今以後，你是你，我是我，你莫要再來找我！若你還念著這些年的情分，便忘了我吧。”
“不，小蘋，小蘋，是我的錯，你給我個機會改，好不好？”
良和拉住我的胳膊，低聲下氣的樣子讓我眼眶一酸，幾欲滴下淚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但，他要改的並非過錯，而是涼薄本性。除非他脫胎換骨，否則還有何方法改變本性？
既如此，我不妨一試。
我甩開他的手，繼而對著他肩膀處施了一掌。凌厲的掌風直直朝他逼去，他一個轉身，便堪堪躲過。
那掌風打到了院裡的牆上，牆壁只是微微一震，並無半分損壞。
“施良和，你認為我會害你嗎？”心下的淒涼情緒越來越盛，我定定地望向局促不安的良和，一字一頓道，“你從來沒有相信過任何人，也沒有愛過任何人。你最愛的只有你自己，想保護的也只有你自己。我自以為我瞭解你，懂你，可是我現在才發現，我與你根本不是同一路人。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改不了。”
我再次轉身而走，繼而將房門關的死死的。
方才那一掌，看似凌厲，實則只用了一成不到的內力。良和之所以會躲，正是因為他不信我。
頭腦中猛然閃現出龍旭軒的身影來，那刺在他肩膀的一劍本可以躲開，但是他卻生生受了。
一番對比，方知人性。
自我說出那番話之後，便再也沒有聽到過良和的任何訊息。我與他，終於徹徹底底地斷了。
而此時，義母更是不斷催促我，將心兒送入宮中。入宮果真便好嗎？皇上並非女子良配。
我心儀之人薄情寡性，本來再不存嫁人心思的我，忽然生了入主後宮的心思。既然一生一代的願想不能成真，那麼不妨成為皇后，憑藉著這一身的才華來執掌自己與他們的命運！
辛未十五年十二月初六，我入宮為後。
前一晚，怒氣衝衝的義母將那大紅的嫁衣絞的粉碎，盡數砸到了我臉上去，並咬牙切齒道：“小蘋，我真是白疼了你一場！你竟然連自己的妹妹都敢坑！早知如此，當年我就該任由你在董府活活凍死、餓死！”
我聞言，內心掀起了巨大的波瀾。心兒體弱，若是入宮，必不得善終。為何身為母親的她，只想看到無限榮光，而罔顧女兒的終身幸福呢！還有我，她一直以為她將我帶入王府收養，對我有著再造之恩，我便當結草銜環時刻以報！
呵，我董小蘋的命運當由我自己掌握，我嫁誰，做什麼，都不應該由旁人來左右！
心下的憤慨讓我失笑出聲，眼睛裡幾乎笑出了淚花子：“母親，我姓董，不姓王。我身上流著的，是董家的血。我父親從小便教我，切不可將命運交由旁人之手，故而我這麼多年以來才會學習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佈陣兵法……母親，旁人的手都是軟的，你看看我的手，全是厚繭……這些繭子有的是拿槍握的，有的是彈琴談的，有的是寫字磨的……我這麼努力，就是害怕有一天你這樣的人會左右我的命運！我可以不嫁給皇上，但那要由我自己選擇，而不是你。你懂嗎？”
“是，你是將我帶回了府中，避免了活活凍死、餓死的命運，又請來了師傅，教我學習。這些事情，我片刻不敢忘記。所以，等我成為皇后之後，定不會虧待王家半分。心兒和皎兒的婚事，你不得插手！若你還敢想著用她們換取富貴，小心我要你的命！”
我從未說過這樣狠毒的話，義母當即被嚇得花容失色。她顫聲道：“沒想到我竟然養了一頭狼……怪不得你不肯嫁給良和，原來從一開始你打的主意就是皇上……”
“母親，”我不悅地打斷她，“母親說錯了，施良和非我良人，我才不願嫁他。就算我嫁給了他，我也定然不會讓心兒入宮。母親就死了這條心吧。我既然為王府長女，自然與王府同患難，共富貴。好了，這些事情不說也罷，母親去為大婚做準備吧，明個還得起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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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母氣得咬牙而走。
我端坐窗前，看著鏡中的自己。雲鬢花顏，顧盼生姿。從今而後，我再也不用日日寄人籬下，看人臉色行事了。我將是南越王朝的皇后，我將主宰自己的命運……
還有，那個不懂得愛人的男人，此生我都不會再與他有任何瓜葛。
入宮當夜，紅燭搖曳，滿室馨香。
龍旭軒人逢喜事精神爽，更添了幾分喜氣。他將我半攬入懷，輕聲道：“蘋兒，等我徹底得到了你的心，再要你的人。”
我一直以為龍旭軒對我的好，只是出於一時的新鮮感，卻不想他依舊這般細緻體貼。微薄的暖意在心中滋生著，我終於露出這些日子以來罕見的笑容。
後宮不得干政，然而龍旭軒卻時常將家國大事說與我聽。胸有丘壑的我，也願意幫他出謀劃策，與他一共指點江山。
他經常批閱奏摺批到深夜，我則坐於一側將他批好的摺子盡數謄好。奏摺之上，有機密之事，也有瑣碎之事，他從不會避我半分。我時常在想，若我心生害他的意思，將這些摺子上所書之事透露出去，他又該如何？
不不，每每看到他不設防的樣子，我的心就好像融化了一樣。
“蘋兒，來。”龍旭軒忽然從那如山奏摺中抬起頭來，“過來。”
我放下手中之筆，拖著輕盈的步子走過去。
他示意我坐在他的腿上，然後攬著我的背，道：“你看看這道摺子，能看懂嗎？”
“什麼？他要謀反！”我震驚難言。
龍旭軒點點頭，道：“朕早就看出來他生了反心。他現在動作不大，勢力又弱，不會威脅到朕。蘋兒，若朕動他，你允嗎？”
我與良和早已恩斷義絕，他的生死都與我無關。更何況，此事關乎國運，我允與不允，難道還會左右龍旭軒的決定嗎？
“皇上做決定即可。”我回的冠冕堂皇。
“蘋兒，朕想親自聽你說，允，還是不允？”龍旭軒的聲音雖然溫柔，卻帶著不可抗拒的威嚴。
“允，還是不允？”他見我不回答，又重複了一遍。
【明天最後一章，吼吼~】（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