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方暗，沐雲霆帳中便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觀其容貌，與清漪頗有三分相似，只是那眉眼之間的厲色，非清漪所能比。只見她穿著最樸素的棕灰色外衫，本來姣好的容顏也萎瑟了三分。年歲既長，卻依舊有幾分風流之態。
不是旁人，正是清漪的師傅陌寧。
她的鬢髮散落幾根，額上也冒出了汗珠子。顯然是聽到訊息之後便著著急急趕了來。
沐雲霆沒料到她此刻就在邊關，著實吃了一驚。陌寧卻不管他內心所想，徑直問道：“還沒尋到蕪兒嗎？”
沐雲霆道：“手底下的人都派出去了，依舊沒個音信。”
陌寧眉頭擰在一起，“那恆遠到底什麼來頭？我聽人說，他往日裡倒是往蕪兒那裡跑的勤快。怎的這會兒反倒是出手將蕪兒脅走了？”
沐雲霆也是剛知恆遠之事，只得說道：“目前對他的事情還一概不知。”
陌寧惱道：“不知？你現在就想拿‘不知’二字來交代嗎？當初蕪兒回到沐家的時候，你夫妻二人口口聲聲向我保證，說會護她一世周全！現在倒好，人都弄不見，你還一問三不知！你真好，真好！”
沐雲霆作為一軍統帥，就連當今皇帝軒轅良和平日裡也要給他三分面子，卻不想今個竟然被陌寧指著鼻子數落。他面上一黑，並沒有出言反駁。
陌寧愈發惱怒，聲音也不知覺地大了起來，“若是蕪兒有個三長兩短，你十個腦袋也不夠掉的！虧得這丫頭叫你一聲‘爹’，你卻將她性命視若無物。當初我就該把她拘在靈山上，也不會有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師太！”沐雲霆聽她越發動怒，不由得出言阻止道，“漪兒她是我的女兒，我怎麼會忍心置之不理。她雖然面上文弱，但是性子執拗，你我都管不得。你是疼她，但我與夫人二人對她的迴護之心並不比你少。”
“呵，”陌寧冷笑道，“我倒是沒看出來你與心兒二人是如何迴護她的。這‘女兒’二字你竟還敢提，我都快替你羞死了。”
沐雲霆胸口處一悶，他畢竟是男子，不值當與女子計較，便捋順了氣，道：“此事我確有疏漏之處，這才請師太施以援手，儘快找到漪兒。”
陌寧面色緩和起來，卻帶著濃烈的悲慼，“可憐我的蕪兒。”
二人沉默不語。
許久，陌寧才說道：“我定會儘快找到的。”
說罷，她一甩袖口，轉身欲走。
“這次如果找到蕪兒，我一定會將她帶在身邊，將軍還是想好如何和心兒說罷。”
沐雲霆道：“有勞師太費心了。”
陌寧拂袖而走，走到帳篷口時，聽到沐雲霆又問道：“師太，陌白師父知曉此事了嗎？”
陌寧身子一僵，繼而轉過身來，“若是他知，你以為你這項上人頭還保得住嗎？”
沐雲霆站立良久，連陌寧什麼時候走的都不清楚。直到清凌從萃濃處回來，他才如夢初醒。
“萃兒怎樣？”
他幾乎是木木地在問話了。
“哭鬧了半天，終於穩住了。”清凌往裡頭走去，抱起一床被褥，道：“萃濃平日裡最擔心二姐，我得看著她點。今夜就睡在外頭守著她。爹爹早些歇了吧。”
沐雲霆猶在想著清漪之事，只是敷衍地“嗯”了一聲。看著清凌要走，他才說道：“凌兒，為父有話要問你。”
清凌心裡一咯噔，難不成父親已經發現了他對萃濃……清凌不敢想，平日裡義正言辭的父親會做出什麼事情來。他甚至不敢直視沐雲霆的眼睛，心虛道：“父親想問何事？”
沐雲霆未語，清凌愈發緊張。
終於，沐雲霆說道：“凌兒，咱們家中就你們四個孩子。你二姐與萃兒自小離家，我與你母親對你和沅兒也算盡了做父母的責任。”
清凌不知沐雲霆為何會在此時敘起舊來，他抱著被褥的手已經被汗給濡溼了。
“你覺得父親是否虧待了漪兒？”
原來是想問這個，大概是今日清漪失蹤，沐雲霆內心難安，覺得愧疚吧。清凌心中長舒一口氣，頓時無比輕鬆。
“父親說什麼呢？誰不知道我們幾個中間你最疼愛的就是二姐啊。小時候，騎馬、練劍，你都是親手教二姐的。雖然，雖然後來二姐被送去了靈山，你也不許我們私自去看她。但是每月初一大姐都會親自前去，你和母親更是推開一切煩雜事務，只等著大姐回來。後來二姐終於回來了，咱們一家人團聚了，事關二姐，你都是親力親為。這些事情，旁人不知，我卻是最清楚不過了。”
沐雲霆愁容未消，“可我卻覺得，我對漪兒並未盡心。若是今日我護在她身邊……”
清凌道：“今日之事，純屬於意外。咱們是一家人，自然不希望二姐有什麼事情發生。現在已經派出那麼多人出去了，父親別再擔心，靜等訊息就是了。”
沐雲霆點頭，“是啊，我們是一家人，她一直都是我女兒，是我沐家的女兒啊。”
清凌不知為何沐雲霆今日會有這諸多感慨，就在這半知半解之際，沐雲霆又說道：“凌兒長進了。”
清凌道：“嗯？”
沐雲霆感慨道：“以往為父總是嫌你不爭氣，逼著你練功，對你百般呵責，你連大氣都不敢吭一聲。現下凡事你都有自己的想法了，行為做事也周全許多。如此，我便放心了。”
沐雲霆鮮少誇清凌，清凌倒是爽朗一笑，“以前常常和姐妹們一起廝混，思想狹隘，想的不夠長遠全面。自從來了這戰場，才知道以往的自己是如何幼稚可笑。”
他繼而說道：“孩兒要學的東西還有很多，以後還需父親多多指教呢。”
沐雲霆這才欣慰一笑，“我兒愈發進益了。以後咱們沐家還需要你撐起一片天。你母親身子不好，切莫讓她動怒。以後娶了媳婦，大家閨秀也好，陋巷之女也罷，一定要娶賢。還有你大姐，沅兒自幼心高氣傲，到了婆家難免受氣，你作為孃家唯一兄弟，要為她多多周全些。萃兒不願嫁人，就多派幾個丫鬟婆子好生伺候著。”
他的聲音忽然低沉下來，“若是漪兒還能平安回來，日後切莫讓她再受苦了。”
這話語竟有一種交代後事的感覺，一種不祥的預感瀰漫在清凌心頭。
“爹，”他忽然叫道，“爹爹這是怎麼了？二姐一定會平安無事的，你不要再多想了。雖然眼下咱們與北荻不得不繼續打下去了，但是北荻失去了主帥，顯然也好不到哪裡去。只要咱們不放棄，總會有凱旋而歸的那一日。母親和大姐還等著咱們回家呢。”
沐雲霆勉強笑道：“我兒說的是。”
看著清凌眉皺如川，沐雲霆又道：“不是要去守著萃兒嗎？趕緊去吧，免得她等會又鬧出什麼么蛾子來。”
清凌道：“孩兒這就去了。”
走在路上，清凌越想越不放心，總覺得沐雲霆有什麼事情瞞著他，他沿路折返回去，發覺沐雲霆依舊在帳篷之中站立著。
煢煢孑立，形影相弔。
一股悲涼在清凌心中蔓延，父親髮根處點點白霜一次又一次浮現在腦海之中，父親老了，再也不是以往那個意氣風發的護國大將軍了。來到戰場之後，處處被軒轅瑒排擠，行軍打仗也不似以往那般運籌帷幄了。大概是心理的落差打來的打擊太大，他才做出最壞的打算吧。
【穩定運行多年的小說app，媲美老版追書神器，老書蟲都在用的換源App，huanyuanapp.org】
清凌眼角溼潤一片，沐雲霆、清漪、萃濃、軒轅珩，這四人是他在軍中最為親近和信任之人，然而他卻一個都護不住。無力滋生，竟無法排遣。
清凌鬱郁而走，他本就與萃濃處極為臨近，此時也不過走了數步便到了。
“咦，兄長。”萃濃驚道。
“我今晚上睡在外間守著你，你安心睡吧。”清凌一邊說，一邊捲鋪蓋。
萃濃道：“多謝兄長。”
清凌鋪好了被褥，想起今日沐雲霆交代的諸多事情，心下不由得一酸，問萃濃道：“你說，若是二姐回不來了……”
“呸呸呸，打住。”萃濃眼圈又紅了，她今天哭了許多次了，眼睛早已腫得不成樣子了，“好端端的，你胡說什麼。那瘸子雖然沒良心，但總不至於害二姐性命。他要什麼，便給他什麼好了。”
萃濃也已知劫走清漪之人是恆遠了。
“好好好，好妹妹，我不說便是了，你可不能再哭了。那鄭先生說了，你本身胎氣便不穩，此時若是再傷心生氣，可就不好了。”
清凌儘可能地安慰她。
萃濃道：“哎，二姐一日不回，我這心就一日定不下來。倒不如我和二姐一直待在水月庵裡，也不會有這些破事。啊，水月庵。”
清凌道：“水月庵怎麼了？”
萃濃想起那日在雪山上巧遇陌寧、陌白二人之事，已是一月之前了。她此刻忽然意識到，或許陌寧並沒有離開。陌寧二人與沐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絡，清漪失蹤，陌寧若是知曉定會竭盡全力。她此刻反倒不是那麼著急了，反正陌寧武功高強，定會尋到清漪的。
“沒事，沒事。我是想若是師太在的話就好了，她武功那麼高，又對二姐的事情上心，定然比我們先找到。”
清凌嘆道：“可惜啊，師太不在。”
萃濃無心再說，便敷衍了幾句，二人這才各自歇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