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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3章 轆轤、女人和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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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倒流,回到六十三年前。

這是公元一九五九年四月的一個清晨,太陽剛從東山露出頭來。

每年的這個時候,正是東北初春時節。

幸福屯的村莊裡,清新的空氣中夾雜著絲絲牛糞和馬糞的味道。

那些從遙遠的南方飛回的燕子正繁忙地在天空中不停地穿梭,來往於河邊和一間間茅草房舍。

屯子裡各家各戶一簇簇籬笆上和茅草房的庭院裡到處是翻飛覓食的麻雀。

只有花喜鵲悠閒,落在後山坡的楊樹上唧唧喳喳地叫著。

各家的院內院外,雞、鴨、鵝早早地跑了出來,開始四處覓食,愛管閒事的大狗小狗討厭地追咬著它們。

可憐的豬還被主人關在圈中,不停地扒著圈門,遠遠就能聽見豬餓得叫囂的聲音。

村莊前小路上,鄉親們穿著破舊的衣衫和褲子,有人正拿著鐵鏟提著糞箕揀拾糞肥,有人正擔著扁擔,挑著水桶,或來或往。

此時,屯子中十字路口旁的轆轤井邊,聚集著陸續從家裡趕來擔水的男女老少。

轆轤井的轆轤吱吱呀呀不停地轉動著,絞著一條長長的棕繩捲起又放下。

男女老少聚在一起,少不了動手動腳,扯皮逗哏,談論誰家誰人的風流韻事。

這當中就有一位年輕婦女,本姓花,名花紅。

她個子不高,身體偏胖,因為平時愛說愛笑大嗓門,人前就像花喜鵲一樣嘰嘰喳喳的,又是屯裡有名的媒婆,屯裡人討喜,便給她起了個花喜鵲的外號,大夥一般見面都稱呼她喜鵲。

花喜鵲有一副巧嘴,不僅見什麼人說什麼話,而且常常是話裡有話,雅的她會說,俗的她不懼,而且更勝一籌。

說葷段子是花喜鵲的拿手好戲,用東北話說,她是扯大彪的能手。(這裡“扯”字,東北方言讀作“lai上聲”)

此時,花喜鵲看見一位年輕媳婦趕來挑水,還沒等人家走近,便大嗓門扯起大彪來。

“柱子他娘,你怎麼來挑水了?他爹怎麼沒來?是不是昨天晚上累趴下,爬不起來了?”

被挑逗的是一位從外村嫁過來的年輕媳婦,人長得俊俏靦腆,看得出孩子還在哺乳期。

大夥把目光集中到這位年輕媳婦的臉上,附和著一陣鬨笑,她一時漲紅了臉,無地自容。

等緩過神來,這位年輕媳婦也不甘示弱:“我家老爺們能耐著呢,不信你去試一試。”

“別吹牛了,姐告訴你,沒有耕壞的地,只有累死的牛,要我說呀,趁你家小柱子還沒忌奶,你挑完水趕緊回去先讓他補補身子吧。”

大夥聽花喜鵲這樣說笑,都在一旁起鬨。

也有眼睛不守規矩的,直愣愣地盯著好看的小媳婦,專看人家誘人的地方,樂見她這時候尷尬含羞的樣子。

“你們沒有一個好人。”

年輕媳婦說不過花喜鵲,只好甘拜下風,放下水桶和扁擔,躲向一邊,低下頭,不再言語。

花喜鵲有大夥附和著,越說越起勁。

“就你是好人,那就好人做點好事,你看看這麼多老爺們,一個個都憋得像餓狼似的。”

“要做好事也得你來。”年輕媳婦回應了一句。

“有年輕漂亮的誰還稀罕我呀,”花喜鵲信手拈來,“有小口的水井,誰還去敞開的大河裡挑水呀?大夥說是不是?”

大夥又是一陣聯想和鬨笑。

正在這時,有人對正興奮異常的花喜鵲說:“別扯大彪了,假小子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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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句果真管用,已打滿兩桶水的花喜鵲一時閉上了嘴,但還覺得意猶未盡,趁來人還沒有走近,又對身旁幾位婦女詭秘地小聲調侃起來。

“假小子咋了?別看她像小子似的,如今也是大姑娘了,你看她今天打扮的,也知道臭美了,你們以為她啥也不懂啊?要我看,過去三個禮拜洗一次內褲,沒準兒現在三天就得洗一次。”

說完,花喜鵲自己一陣浪笑,挑起水就走。

一位姑娘挑著空水桶東張西望地走了過來。

這位姑娘留著小夥式短髮,脖子上系著一條淺綠色花頭巾,穿著一件嶄新的小翻領粉紅格子上衣和一條藍咔嘰褲子。

撇開這身打扮,單看面相愣頭愣腦的樣子,倒像是一位結實小夥,可是再怎麼樣,姑娘就是姑娘。

這就是剛才所說的假小子,屯裡人也只是在背後敢這樣叫她,當面都稱呼她四姑娘,而她自己的爹孃習慣叫她四丫頭。

四姑娘大名叫王昭男,是幸福屯生產隊王奎隊長的女兒。

王奎隊長家有四個姑娘一個兒子。

四姑娘之所以背後被大夥稱為假小子,是因為王奎老兩口早年盼兒心切,從小就刻意把她打扮成男孩的樣子。

四姑娘也是願意,習慣把自己當成男丁在男孩堆裡混,一應打扮和做派與男孩沒什麼兩樣。

如今長大了,身體發育成熟了,可是,幹起農活來還是願意和屯裡男社員湊在一起,並且敢和屯子裡任何一個小夥子較勁。

四姑娘雖然平時打扮和做派都像小夥子,性格也是大咧咧的男人秉性,但是她個子不矮,人長得喜興,圓乎乎的臉蛋,眯起眼睛一笑倆酒窩,很是耐看。

今天,她刻意打扮了一番,看上去雖然有點滑稽,可也是一位漂亮姑娘,這在以往是從來沒有過的。

只見她走到水井旁放下兩隻水桶,上面搭著扁擔,一屁股坐在扁擔上翹起二郎腿,疑惑地看著大夥。

“剛才挺熱鬧的,你們笑什麼?怎麼我一來都沒動靜了?”

大夥你瞅瞅我,我瞅瞅你,誰還敢說?

四姑娘急了,站起身一把揪住一個和自己一般大的小夥耳朵。

“你說,你給我說,不說,信不信我踹扁你。”

小夥子平時老實巴交,拗不過她,只好撒謊。

“姑奶奶,你把手鬆開,我告訴你還不行嗎?”

四姑娘鬆開手,正得意地準備洗耳恭聽,誰知這小夥子連水都沒挑,撒腿就跑。

路上有灑落的水,小夥子踩上,腳底一滑,正好摔個仰八叉,弄得衣服、褲子和臉上都是泥水,很是狼狽。

四姑娘懶得去追,看準了小夥子沒挑的水桶,上去就是一腳,踢得水桶骨碌碌滾出去很遠。

大夥在一旁看著,憋不住樂。

遇到這樣的刁蠻主兒誰還敢言語?要麼躲得遠遠的,要麼趕緊把水挑走。

這時候,一位隨著媽媽來挑水的童言無忌小女孩,看出四姑娘生氣了,上前拉著四姑娘的衣襟。

“小姨,剛才花大娘說你以前懶,現在勤快了。”

按照小女孩的理解,這是一句好話,花喜鵲是在誇四姑娘,她哪裡知道這裡面暗藏的玄機。

”怎麼以前懶,現在勤快了?啥意思?“四姑娘疑惑不解。

小女孩媽媽沒想到女兒口無遮攔,上前拽過小女孩就打了一巴掌,打得小女孩委屈得邊哭邊說:“我沒撒謊,她就是這麼說的。”

四姑娘沒有聽出小女孩傳話中的意思,只感覺花喜鵲這話不太好聽,有點兒窩囊人的意思。

本來,她並沒有往心裡去。經小女孩媽媽這一巴掌,小女孩一哭,她忽然感覺不對勁兒,花喜鵲說這話肯定還有別的意思。

四姑娘先是替小女孩鳴不平:“嫂子,你是不是閒得手癢了,沒事你拿孩子撒什麼氣呀?要是有勁沒處使,有能耐你衝我來!”

接下來,四姑娘指著周圍的人罵道:“你們這幫人,都不如一個小孩兒,我可真服你們了,告訴我怕得罪人是吧?瞧瞧你們那德行,樹上掉下一片樹葉都怕砸到自己腦袋,一個個縮頭烏龜。”

四姑娘說話,大夥不敢搭茬,小女孩媽媽擔心惹是生非,趕緊拉過話解釋。

“四姑娘,你別聽小孩子瞎說,人家喜鵲也沒說別的,就是看你今天打扮得漂亮,誇你勤快能幹,衣服洗得乾乾淨淨的。”

四姑娘疑惑不解地逼問道:“既然沒說別的,那你們笑什麼?你憑什麼打孩子?”

有四姑娘為小女孩撐腰,小女孩理直氣壯地撅著小嘴,衝自己媽媽一瞪眼,跑向了一邊。

“我就是來氣小孩多嘴,四姑娘你也別太在意,你先去打水吧。”

小女孩媽媽看四姑娘不依不饒的架勢,只想抽身,一臉無奈。

這時,大夥紛紛讓出了水井轆轤,四姑娘卻更加憤憤然。

“你們這是幹什麼?謙讓我還是遷就我,還是什麼?把我當成啥了?姑奶奶多待一會兒能吃了你們是咋的?無聊。”

聽她這樣說,轆轤又閒著,就有人復去打水。

剛才的事,四姑娘一是懵懂,沒當成事,二是她今天心情大好,這點事全當成了耳旁風。

她根本不急著打水,坐在扁擔上,兩眼只顧著順著十字路口向南張望。

南面路上,牧羊小子穿著襤褸的衣服,戴著一頂破帽,手拿著紅纓鞭子,正從生產隊裡趕著一群綿羊走過那座石拱小橋。

一條大黃狗一會兒跑在前面,一會兒又折返回去圈一圈羊群。

過了一會兒,一位社員大聲道:“四姑娘,到你打水了,你不著急,我先打了?”

“你先打吧,我不急。”

四姑娘咬著嘴唇,一隻腳碾著地,依然不時地抬頭向南望著。

其實,四姑娘清晨趕來擔水只是一個由頭而已,她真正的心思是來等一個人。

她等的那個人後來就是我爸爸的爸爸,也就是我的親爺爺,我卻稱呼他外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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