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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個晴天_【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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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佳期想了又想,最後還是決定給阮正東發一條簡訊——“好好養病。”

四個字,用拼音,一點一點,拼得極慢,最後一個“病”字有沒有鼻音,她拿不太準,南方人多少會有這樣的尷尬。正遲疑的時候,手機螢幕突然閃亮,號碼十分陌生,她原以為是哪位客戶,誰知竟然是孟和平。

他問:“有時間嗎?”然後稍作停頓,“能不能出來見個面?”

佳期覺得膝蓋發軟,因為沒有睡好,整個人渾身軟綿綿的,彷彿是在發燒,可還是答應了。

她下班比較遲,手裡一點零碎的事情彷彿永遠也做不完。周靜安臨走前就問:“你怎麼磨磨蹭蹭,還不下班?”一句話說得她有點發怔,也許她下意識是想逃避,遲得一刻是一刻——其實並沒有什麼好怕的,他與她,早就應該是路人。

走出大樓看見孟和平的車時,她反而鎮定了,他來找她,或許並沒有其他的事情。

孟和平開車帶她去一家新開的潮州菜館,明爐燒響螺吃口十分清爽,青梅醬滋味地道,鴛鴦膏蟹更是色香味美。點的菜太多,一大桌子,只有他們兩個人。從前他並不是這個樣子,從前她炒一碟青菜他都能吃得津津有味——這麼多年,許多事情早就變了吧。

佳期沒有胃口,對著一桌精美菜餚只是食不知味。象骨筷子上鏤雕著精美的圖案,筷頭還系有細銀鏈子,彷彿舊式人家的筷子,有一種家常的奢華與馨軟。銀鏈在掌心搖動簌簌有聲,像是秋天裡的一點急雨,清薄涼寒。“佳期,”他倒似若有所思的樣子,終於把餐巾撂開,卻只問,“你怎麼不吃菜?”

她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能保持臉上的微笑:“我減肥。”索性放下筷子,“有什麼話,你說吧。”

他反倒有點發怔,過了一會兒才說:“我跟阮江西訂婚了。”

一個字一個字溜進耳朵裡,佳期有些吃力地將這些字拼起來成句子,腦中彷彿有短暫的空白,翻來覆去想了兩遍,才明白過來。

她緩緩微笑,說了句“恭喜”,隨手就舀了一勺碧綠碧綠的護國菜,剛剛入口才知道,這看起來沒有一絲熱氣的羹湯,竟然奇燙無比,燙得人喉頭發緊,幾乎連眼淚都要燙出來了。

幸好手邊杯子裡有冰水,她默默地飲啜,很冷,冰涼一線入腹,已經覺得胃在隱隱作痛。“東子的情況很不好,”他慢慢地說,“所以江西希望可以儘快結婚。”

她手袋裡的電話在響,她說了聲“對不起”,從手袋裡翻出手機來,一閃一閃的螢幕:“阮正東來電是否接聽?”

她有點恍惚地看著那行字:“阮正東來電是否接聽?”

最後她還是接了,向孟和平說了對不起,然後起身離開餐桌,到走廊裡去聽。

走廊裡空無一人,電話裡阮正東起初有點遲疑,叫了一聲“佳期”,她倒是跟從前一樣,信口就問他:“喲,是你啊,今天見到漂亮小護士沒有?”東扯西拉淨講些旁的事情。於是阮正東似乎也放鬆下來,順勢講旁的事,他向來是這樣無所事事,從沒有一句正經。佳期隔很久才“嗯”一聲,表明自己在聽。她一直走來走去,一趟一趟,兩側都是無數包間的門,磨砂玻璃透出門後的一點光暈,還有隱約的笑聲與歌聲。熱鬧極了的餐館,偶爾有侍者端著盤子從她身側經過,面目清俊的制服男子,側著身子避讓著她,手中盤內菜餚有誘人的香氣……佳期突然覺得餓,有想要立刻大吃一頓的衝動。只聽著阮正東在電話裡胡扯——走廊裡貼著銀灰色的牆紙,牆紙上頭印著一朵一朵小小的花,被燈光一映,每一瓣銀色的花瓣都似凸出來,佳期拿手指去摸索著,才知道其實是平的。她摸索著那些花兒,小小的一瓣一瓣,銀灰底子銀色花,她認了半晌,才認出那是玫瑰,一朵一朵,挨挨擠擠,開在牆上。她又一時疑心,倒覺得那天半夜,自己不曾接過阮正東的電話,他也不曾說過那句話,什麼都不曾發生過——可是她最後終於打斷了他,問:“晚上想吃什麼?”

阮正東怔了一下。

她接著說下去:“我過會兒就去醫院,給你帶點夜宵吧,你想吃什麼?”

他並沒有回答,只是問:“你是在家嗎?”

她說:“是啊,在家呢,要不我給你做點餛飩。”

他靜默了良久,才說:“我要吃薺菜餡的。”

佳期終於笑起來,只說:“這個季節,我上哪兒去變薺菜給你包餛飩?”

他立刻好脾氣地答:“那白菜餡的也行。”

佳期說:“你傻啊,哪有白菜餡的餛飩,只有白菜餡的餃子。”

他遲疑了一下:“佳期?”

“嗯?”

“你在哭?”

她說:“沒有啊。”這才覺察到冰涼的眼淚早就落在手背上,一顆一顆晶瑩透亮,原來自己真的是在哭,舉手一拭,結果眼淚湧出來得更快。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只是覺得很難過,無論如何就是忍不住那眼淚,索性蹲下來,只是默默無聲。

他問:“你怎麼了?”

“我沒事啊。”佳期吸了口氣,

“我等會兒就過去。”

匆匆結束通話電話,到洗手間補了妝才走回包間去,孟和平正在抽菸。包間裡燈光晦暗,淡白的煙霧圍繞著他,看不清他的臉。

她慢慢地走近,像是怕驚動什麼。

煙盒被他隨手擱在餐桌上,雲煙,紫紅色的包裝,她想起當年煙盒上的那朵茶花。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每次看到旁人抽那種煙,她都會忍不住張望。可是後來這種煙漸漸少了,最後停產退出了市場。

這世上有許多許多的東西,最後都會漸漸失落在時光裡,被人遺忘,不再記憶。

他對她說“對不起”,將手裡的煙便要掐熄了。她微笑,說:“沒關係的。”

這樣客氣,彬彬有禮相敬如賓,而中間隔著數載的辛苦路,是再也回不去從前的。

最後他開車送她回去,佳期遠遠望見路旁燈火通明的超市,說:“就在這裡放我下去吧,我得去買點菜。”

他說:“這麼晚?”

她點了點頭,並沒有解釋。

她買了芹菜與肉餡,還有麵皮,打的回家後洗了手,就開始拌餡包餛飩。

攤開麵皮,放上餡,然後對摺,再將兩角交錯對摺。一隻只元寶形狀的餛飩,整整齊齊排列在盤子裡,數了一數已經有二十只,便不再包了。起身燒了開水,沒有雞湯,只得用了雞精調味,放了紫菜,最後餛飩都熟了才放了一點點翠綠的芫荽,拿保溫桶裝好,重新穿了大衣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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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醫院已經十點多了,走廊裡靜悄悄的,她站在病房前敲門,總覺得自己樣子有點傻,還拎著保溫桶。

門後無聲無息,她又敲了一遍門,還是沒有反應。

於是走回護士站去問,值班的護士悄聲告訴她:“好像出去了吧。”

佳期看了一下手錶,已經十點四十五,這麼晚去了哪裡?不是不滑稽,他還是個病人。

她把手機拿出來,在電話簿裡已經翻到了阮正東的名字,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沒有按下撥出鍵。於是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抱著保溫桶,像抱著一隻貓,暖暖的。這層樓沒有別的病人,所以安靜得出奇,護士站那頭隱約傳來一點細微的人語,過得片刻,又重新岑靜。

走廓裡也有暖氣管道,就在長椅旁邊,暖暖的烘得讓人倦意頓生,她幾乎要睡著了。可是意識剛剛一迷糊,頭就不知不覺垂下,下巴正好重重撞在懷裡的保溫桶蓋上。“砰”一聲,疼得她連連呼氣。不遠處彷彿有關門聲,她人還有點迷糊,心想是不是值班的護士換班了,於是把保溫桶隨手擱在長椅上,一隻手揉著下巴,抬起另一只手看錶,已經十二點了。

佳期從醫院出來,午夜的空氣寒冽,凍得她不由打了個哆嗦。幸好還有計程車在門口等客,上車之後才想起來保溫桶被自己忘在長椅上了,匆忙對司機說:“師傅,真對不起啊,我忘了東西。”幸好司機倒是和氣:“沒事沒事,你去拿。”

她匆匆忙忙又跑回去,從大門到住院樓有頗長一段距離。晚上走起來,更覺得遠,幸好上樓還有電梯可以搭。出了電梯順著走廊轉個彎,老遠已經看見長椅上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了。

她的腳步不由得慢下來,走廊兩側隔很遠才有一扇門,幾乎每扇門都關著,唯一一扇虛掩著,從門的縫隙間透出橙色的光,她放輕了腳步,屏住呼吸。

從兩三寸寬的縫隙裡望進去,窄窄如電影的取景,阮正東整個人深深地陷在沙發裡,只能看見他的側臉。他一定坐在那裡很久了,因為他嘴裡含的那支煙積了很長的一截菸灰,也沒有掉落下來。她幾乎不敢動,只能順著他的目光望出去,茶几上放著她那只保溫桶,鵝黃色的桶身,上頭還畫著兩隻絨絨的小鴨子,在落地燈橙色的光線下,溫暖如兩隻小絨球。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直起身來,佳期以為他會站起來,但他只是掐熄了菸頭,重新拿了一支煙,劃火柴點燃。

一點小小的火苗,照著他的臉,幽藍地一晃,又被他吹熄了。

他伸出手去,用食指觸控那保溫桶外殼上畫的兩隻小鴨子,動作很輕,彷彿那是兩隻真正的小鴨,指尖順著那小絨球的輪廓摸索著,小心翼翼。過了一會兒,也不知想起了什麼來,自顧自微笑。

他笑起來很好看,眼角深斜飛入鬢,唇線抿起,弧度柔和。

佳期將頭抵在門側,忽然落淚。

誰知阮正東竟然會回頭:“是誰?”

她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咳嗽了一聲,聲音還是啞啞的:“是我。”

門被完全推開,她整個人沐浴在橙色的細細光線中,他並沒有轉過身來,仍是側面對著她。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問:“你怎麼又回來了?”

她慢慢地走近,說:“我沒有等到你。”

他沉默不語。

她沒有再說話。

最後,他說:“何必要回來呢,很多時候其實永遠也等不到。”

佳期固執而輕聲:“可是你一直在這裡。”

他終於微笑,卻轉開臉去:“也許哪天就不在了。”

佳期

覺得悽惶,心裡空空的,空得叫人難受,讓她不能不說話,她又咳嗽了一聲,說:“吃餛飩吧。”低頭開啟保溫桶的蓋子,餛飩燜得太久,早已經糊了湯。麵皮都散開來,餡全浸在了湯裡,湯麵上一層浮油,連細碎的芫荽都已經發黑,湯麵上微微地震動,泛起細小的漣漪,原來是自己又掉了眼淚。她咳嗽了一聲掩飾過去,捧著保溫桶轉過身去:“不能吃了,我明天再給你做吧,明天我再來。”

一直走到門口,她都沒有回頭。

他突然幾步追上來從後頭抱住她,那樣猝不及防,那樣大力,保溫桶從她手裡飛出去,骨碌碌滾出老遠,湯水淋漓狼藉地潑了一地。

他將她的臉扳過來,狠狠地吻她,彷彿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吻她,將她死死地箍住,那樣緊,如果可以,彷彿想要揉進自己的身體裡去。

淚是鹹的,吻是苦的,血是澀的,所有一切的滋味糾纏在舌齒,她幾乎無法呼吸,肺裡的空氣全都被擠了出去,而他那樣急迫,就彷彿來不及,只是來不及。這世上的一切於他,都是來不及。

他終於放開手,可是他的眼睛還近在咫尺,那樣黑那樣深,倒映著她自己的眼睛,裡頭有盈盈的水霧,彷彿凝結。他說:“請你原諒我。”

他說:“請你原諒我這樣自私,我不想再放開你。”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看見一個男人的眼淚,很大的一顆,“哧”的一聲落下去。他狼狽地轉開臉,她緩慢而固執地將他的臉轉過來,遲疑地、猶豫地踮起腳尖。

溼漉漉的淚痕在溫軟的唇下洇幹,他慢慢地低下頭,他的唇很燙,佳期覺得像是烙鐵,而自己是冰,每一分熱,都會讓自己融化一分,彷彿有水滴,泠泠地落響在暗夜裡,試探又遲疑。他重新擁抱她,深深地,用力地,兩人只顧著唇舌糾纏,這個吻那樣深切而長久,帶著甘冽的菸草氣息,他身上的藥水味道,她身上的溫軟芳香,一寸一寸將兩人點燃。彷彿煙花盛開,明明知道會是化為灰燼,卻盡力燃燒盡力絢爛,盛開出最美最耀眼的火光。

她終於用力推開他,他的眼中還有迷亂的茫然,胸口在劇烈起伏,似乎還想要再次擁她入懷。

她用手抵住他,小聲說:“護士來了。”

護士早就來了,端著血壓計與藥杯,年輕的臉龐上全是窘意:“我過會兒再來。”轉身幾乎是逃之夭夭。

佳期也窘得厲害,連忙關上門,沉默了片刻,他終於笑起來,先是無聲微笑,然後笑出聲,最後放聲大笑。

她又惱又窘:“你還笑!”

他只是笑:“哎,把餛飩拿來我吃,我餓了。”

佳期說:“全灑了,都怪你。”

他十分好脾氣地承認:“都怪我。”出其不意,又在她唇上輕啄了一下,忍不住,又吻下去。佳期推開他,說:“你怎麼沒完沒了了?”

他喃喃說:“我好餓,要不我們出去吃東西?”

佳期不理他:“都半夜了,你該睡覺了,還是病人呢,我也得回去了。”

“我餓了一定睡不著,我們出去吃夜宵。”

他不講理起來就像是個小孩子,非得要到那塊糖不可。

最後兩個人終於還是溜出去了,躡手躡腳,走過護士站的時候,幾乎是慢動作,活像是做賊。

那位計程車司機竟然還在等她,把車停在車道邊,自己在車裡打盹,佳期覺得十分感動,的哥卻呵呵直笑:“沒事沒事,反正這下半夜了,也沒別的生意。”從後視鏡裡望了阮正東一眼,說:“喲,原來是忘了這麼重要的東西,怪不得回去找了這麼久。”

佳期“哧”地一笑,覺得這城市的計程車司機都是名不虛傳的好口才。

去吃麻辣燙和燒烤,下半夜的小店只有寥寥幾個人,阮正東從沒來過這種地方,只顧打量油膩膩的桌子。桌子中間挖了一個圓洞,嵌進去的盆子裡咕嘟嘟煮著成串成串面目可疑的東西,乍看上去有海帶豆皮之類,還有的像是什麼肉串。一桌上圍坐著三四個學生模樣的人,大冷天的還喝著啤酒,划拳吆喝,自有他們的快活。另一桌上是一對情侶,很年輕,都沒有二十歲。女的也許是哪個酒吧的招待,剛下了班臉上還有濃妝沒有卸,幽藍的眼影塗滿眼圈,一笑卻顯出孩子般的稚氣,跟男朋友吃著羊肉串,男朋友體貼地替她攪涼滾燙的八寶粥,再放到她面前去。兩個人咕咕噥噥地講話,時不時笑得前俯後仰。

炭火架拿上來嗞嗞響著,一股香氣羶氣煙火氣,羊肉串的油滴在炭火上,冒出嗆人的煙,佳期又點了臭豆腐,阮正東狐疑:“這種地方吃這種東西會不會拉肚子?”

佳期極力安慰他:“我吃過很多次了,一定沒事,你試一試,保證比魚翅好吃。”

臭豆腐烤上來後,阮正東微微皺著眉,一副敬而遠之的表情。佳期也不勉強他,只是自己大快朵頤。他看她吃得津津有味,終於忍不住:“你吃完這個,甭想再親我。”

因為辣,她直吸氣,喝了一大口果汁才白他一眼:“誰想要親你了?”

他湊近她,笑得很壞:“我想要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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