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太子目光定在應愷胸前迅速腐爛的血肉上, 凝固了一瞬。
“不愧是曾經擁至善道心的人,真的是太小看你了……”他終於劇烈咳嗽著搖笑了起來:“但這麼做當真值得嗎?為了永不饜足的人去死?”
大股鮮血不斷從應愷腹部噴湧而出,他已經連起身的力氣都沒了, 倚在半塌的石柱邊勾了勾嘴角:“不,只是為了自己去死而已。”
鬼太子沒料到這個答, 顯然愣了一, 眼角餘光映出了遠處祭壇血池上同樣瀕死的、毫無生機的宣靜河。
“為自己而死?”一股隱秘的怒意從鬼太子眼底升起,甚至連斷斷續續的咳血都一停, 提高了聲音:“可笑至極,轉後就不是同一個你了!失去神格你就永遠無法再復位北垣, 只能做個普通人, 永遠去不掉與生俱來醜惡的人性!你——”
這時噗呲一聲血肉潑起, 是他身後的宮惟發力拔出神骨匕首,刀鋒一橫勒在鬼太子喉間,冷冷道:“你知道即是神也沒資格判定人性的善惡嗎?”
話音未落,他毫不留情狠狠一劃!
神血如瀑飛濺三尺, 鬼太子喉骨完全斷裂,徹底毀壞的神軀只搖晃了,哐當一聲砸在了地上!
空氣彷彿靜止了, 只見銀色神血在地上緩緩蔓延, 映在鬼太子兀自睜開的眼底。
“……”應愷雙目緊盯:“他真的死了?”
宮惟卻一步擋在應愷面前, 顫聲道:“沒麼容易, 他神魂永遠不滅,必須封印到混沌之境裡去。”
像曲獬這樣的天生神,毀掉的只是神軀,神魂卻永遠不會煙消雲散,想要解決只封印這一個辦法。果然只見一縷縷銀色煙霧漸漸從毀壞的神軀升起, 在半空迅速凝聚成鬼太子的模樣,張俊俏雪白的少年面孔從未像此刻這般僵硬森冷。
應愷失聲:“小心!”
只見鬼太子的神魂一伸手,不遠處血劍化作流光召來,啪一聲緊緊握在掌心,劈蓋臉斬向應愷,卻被宮惟閃電般“鏘!”一聲重重架住!
把劍鋒死死相抵,發出尖銳的摩擦聲,鬼太子一字一頓問:“你以為你能把再次封印九千年?”
“不,”宮惟近距離逼視著這張與自己相似的面孔,從牙關裡道:“這次要把你封印到天崩地裂!”
——錚!
劍急速交擦,爆出灼目電光,激戰時狂卷的氣勁讓大殿劇烈震盪。數不清的弧形劍光向四面八激射,石柱、地面、牆壁紛紛爆成齏粉,殘垣斷磚如暴雨,高處墨玉座在撞擊轟然坍塌!
失去神軀後的鬼太子果然開始急劇衰弱,魂魄力量消耗極快,已不再是宮惟的對手。劇烈搖撼宮惟一劍將鬼太子掃飛,堪稱暴怒的神力讓鬼太子撞出去砸穿了巨大玉石柱,一瞬宮惟當空出現,無數道緋光在掌心凝聚成鎖鏈,一掌按向鬼太子的印堂!
只要這一掌按實了,鬼太子的神魂會立刻被鎖鏈縛住,從此再也不能脫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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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時遲時快,鬼太子橫劍死死擋住撲面而至的宮惟,借力貼地一滑而出,眨眼間飛掠數十丈,翻身飛躍而起,一劍刺向應愷!
——這一劍分明是要讓應愷死後魂飛魄散。
宮惟臉色劇變,毫不猶豫擲劍出手,白太守劃破空氣疾射而來。
然而鬼太子等的就是這個時機,剎間止住身形,白太守劍光貼著頂“奪”一聲釘進了地面;緊接著鬼太子毫不猶豫,掉急轉衝向殿,十二扇巨型殿轟然洞開。
他要跑!
這一招聲東擊西實在太快,宮惟一伸手召白太守,拂袖飛身要追,鬼太子的神魂卻閃電般衝出殿,不知何時殿景象竟然變成了鋪天蓋地的黃泉。
他是鬼垣之主,佔據全部地利,能隨心所欲變幻地形。一旦讓他脫身逃出,再想追根本來不及!
暴怒從宮惟心竄起,竭盡全力一劍揮向鬼太子的背影:“給站住——”
然而鬼太子動作更快,巨大劍光擦身而過,他人已衝出殿虛空,眼看就要一扎進滔滔黃泉!
此時想要追上已絕無可能,但就在這無可挽的一刻,遠處一道赤金劍光勢如破竹,將沿途無數厲鬼攔腰斬斷,震撼的厲吼由遠而至:
“劍出法隨——”
羅剎塔劍魂爆起金焰,迎面重重撞上血劍,竟然是尉遲銳神兵天降!
鬼太子絕對沒料到會來救兵,當場被逼退數步,衝擊在劍交撞的瞬間向四周擴散,甚至將黃泉大瀑布都唰然一阻。
“南帝麒麟?”鬼太子眯起眼睛。
宮惟正追出大殿:“長生攔住他!”
然而電光石火間,只見血劍爆發出無數層寒光,鬼太子手腕一翻冷冷道:“凡人終死。”
四字劍訣出口剎,血劍神威暴增百倍不止,登時將尉遲銳甩出數丈!
尉遲銳尚未飛昇,羅剎塔根本不是天道神劍的對手,從交手到脫身也不過短短頃刻間,鬼太子已毫不戀戰擦身而過,眼見又要撲進黃泉。
——黃泉之地形極度複雜,一旦他進去就再抓不到了,宮惟暴怒緊追而來:“站住!”
被甩飛的尉遲銳卻一劍定住身形,抬勾起冷笑:“想跑?”
他這話一出口,鬼太子登時心生不妙。但還來不及轉向,毀天滅地的劍光已經直直剁向頂,劍鋒後赫然是一道熟悉的身影,象牙白袍衣袖飛揚——徐霜策!
咣!
不奈何死死攔住鬼太子,同時徐霜策修長雙指向前一,鬼太子胸前頓時出現了一道金光烙印,是“東天”二字。
上天入地、無所遁形,這是個強大無比的追蹤符!
“想跑?”徐霜策眸光冰冷,“做夢。”
宮惟從被應愷強行裝進芥子壺的一刻起,就一直強忍著淚水,此刻見到徐霜策突然就忍不住了,一腔憤怒爆發而出:“他害死了應愷!他逼著應愷活剖了神格!他、他……”
“知道。”徐霜策語調略微沙啞,似乎又看見了天界北垣地上灘淋漓的神血:“感覺到了不是你的血。”
隨即他喉結一動,咽了所情緒,森寒錚亮的不奈何牢牢抵著鬼太子,對宮惟道:“你去吧,這裡。”
尉遲銳再忍不住,一衝進高懸在虛空的深殿,宮惟也緊跟著追進了。大殿內部早已在激戰變成了廢墟,應愷剛才應該是勉強追了幾步,但最後的口氣已無法支撐,半途就倒在了後一座半塌的巨大玉石柱,血沫不斷從他嘴角湧出,眸光已經開始散了。
尉遲銳腳步猝然頓住,似乎完全沒法接受這個場景,全身微微發抖。
宮惟半跪在地上,掌心籠著一團神光按在應愷胸前,竭盡全力遏制神格被剖後肌肉腐爛的速度,但根本無濟於事。
“別哭……”應愷喃喃道,勉強安撫地提了提嘴角,“沒事的,別……別哭。”
尉遲銳雙手握拳劇烈發抖,良久緩慢地走來,半跪在地上,應愷虛弱地在他手背上拍了拍:“以後要當盟主啦。”
滾燙的淚水頓時從尉遲銳眼底奪眶而出,但他張了幾次口都發不出聲,胸腔急劇地倒氣。
“對不起師兄,”宮惟帶著哭腔顫慄道,“如果九千年前沒選你的話,這一切都不會……都不會……”
歉疚像利刃反覆捅著宮惟的心,應愷卻已經知道了他想什麼,竭盡力氣抬起冰涼的手在他上摸了摸,溫和地止住了他:“不是你選擇的。”
頓了頓之後他又不放心地強調了一遍:“跟阿惟沒關係。”
宮惟深深埋,十指痙攣著深深按進了龜裂的地磚。
應愷臉上滿是血汙,但仍然能看出年輕俊朗、清晰深刻的輪廓。他眼底總是揮之不去的疲憊感終於消失了,取而之的是一絲懷念,沙啞地請求:“可以再變一次小狐狸嗎?”
宮惟閉上眼睛,豆大的淚水滾過臉頰。一刻軟蓬蓬的小狐狸原地出現,全身毛色火紅,尾巴柔順蓬鬆,嗚咽著貼在應愷身邊。
應愷滿是血跡的手指撫過小狐狸耳尖,恍惚間他看見了少年時的自己,心滿意足地喃喃道:“……真好啊。”
小狐狸睜開眼睛望向他,目光悲哀,雙瞳赫然一色如血。
——幻術於此刻無聲發動。
彷彿九千年時光倒流,午後的風撲面而來,應愷不由自主張大了眼睛。
他看見燦爛的陽光穿過樹蔭,年少的自己穿著滄陽宗弟子袍服,規規矩矩站在廊,全身上都充滿了拘束和緊張的氣息。不遠處師尊跨出檻,穿過長廊停在自己面前,威嚴地開口問:
“別人家宗主都親自登來告狀了,為何你見徐白出手鬥毆,卻不加以阻止?”
應愷想起來了。
是他十四歲時發生的事。
年他跟徐霜策初次表滄陽宗去參加仙盟大會,於玄百家奪得了第二,場時一眾閒人嘲笑滄陽宗弟子是廢物,連區區榜首都拿不了,還吹什麼天第一。徐霜策閉眼默數到一百,突然拔劍暴起,以一敵二十九,把這幫連場資格都沒的修士打得落花流水跑了。
事後對宗主親自登告狀,直接忽略了桀驁不馴人皆知的徐霜策,而把矛對準了剛被確立為滄陽宗繼承人的應愷。後來因為這件事,名少年都去刑堂領了罰,應愷還被迫向二十九名被揍的修士逐一道了歉——至今他都記得當時師尊責備的話:“你是滄陽宗繼承人,怎能不立涵養過人的口碑?怎能為自己招來一絲一毫的非議?”
午後長風吹過廊,十四歲的應愷仰望著師尊,內心充滿茫然。他知道自己即將迎來嚴厲的訓斥,誰知接來的發展卻與記憶不同,只見師尊抬起手,摸了摸他的:
“不要擔心,既然你沒錯,就不去道歉。”
應愷難以置信地愣住了。
“人誹謗譭譽,原也不甚重要,更不強迫自己去讓這上的每一個人都滿意。”師尊溫和地道:“宸淵,修道之人應遵從本心,從今往後只為自己而活吧。”
每一句話都是年少時連做夢都不敢想象的奢求,如今卻真真切切響在耳邊,應愷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師尊退後半步,深深地望著他:“宸淵,你自由了。”
彷彿一道沉重的枷鎖被轟然解開,靈魂變得非常輕鬆,喜悅如洪流般湧上了心。
應愷情不自禁微笑起來,像個跋涉千年的旅人總算來到終,心滿意足閉上眼睛,卸重擔,意識迅速墜向黑暗的深淵。
恍惚間他聽見遠傳來慟哭,是長生和宮惟。
別哭,他想。
將永遠記得這一刻的自由與救贖。
——巨大神殿,傷痕累累的應愷躺在廢墟上,停止了呼吸。
與此同時,黃泉上,徐霜策心神猝然一震。
“啊,”鬼太子也感應到了同樣的氣息,輕聲:“死了。”
血劍喀嚓一動,立刻被不奈何劍鋒抵死,徐霜策聲音罕見地兇狠:“站住!”
神力從他全身爆發,瞬間籠罩圓數里,封鎖了整片區域。鬼太子被迫止住強行突圍的腳步,目光迅速上一掃,淡淡道:“你是不是忘了才是鬼垣之主,就算你能鎖住黃泉,但至少一個地是你鎖不住的?”
徐霜策眉心一跳。
只見鬼太子右手握劍抵住不奈何,左手拂袖而起,眨眼間變換了數個複雜至極的法訣,空手向狠狠一壓:“幽冥挪轉!”
霎時黃泉傾覆,空間倒錯,徐霜策眼明手快伸手去抓,但法術起效卻比閃電更快。只見周圍一切景物都被打碎、翻轉、重組,當眼前景象復原時,鬼太子已消失無蹤!
徐霜策單手結印,面如寒霜:“追!”
——追蹤符咒應聲發動。
與此同時千里之,鬼太子正撲向幽冥深處一座閃光的白玉臺,他胸前“東天”二字金光烙印一亮!
剎間徐霜策從符咒上感應到了他的具體地,睜眼神情微變。
大殿,宮惟猝然轉身望向:“不好。”
尉遲銳淚跡未幹:“怎麼?”
宮惟毫不猶豫向飛掠:“曲獬去了轉生臺!”
最後一個字音吼出口時,他人已衝出殿,被徐霜策左手一撈,順勢接進臂彎。尉遲銳匆忙隨後趕到,徐霜策右手握劍全力一劈,震撼的劍光照亮黃泉,驚天動地將鬼垣虛空劈開!
巨大的空間裂口將他三人同時吸了進去,頃刻挪移到千里之,然後眼前再度亮起。
只見遠處一座無比巨大的白玉臺,通體上泛著皎潔的微光,無數死去的凡人魂魄在此排隊,準備登臺轉投胎,隊伍漫長看不到盡。
一團清澈的白金光芒正悠悠飄向隊伍,宮惟一眼認了出來,是應愷的神魂!
徐霜策喝道:“小心!”
宮惟還沒來得及搶步去奪,鬼太子的身影已經從天而降,指尖一勾,團清光疾射出去,被他一把攥在了手。
“別、動。”鬼太子一劍指向宮惟,眯起眼睛冷冷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