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徐宗主收徒, 乃是滄陽宗繼有人的大喜事,因此特來道賀,略備下了幾樣薄禮。”
尉遲驍放下茶盞, 一招手。堂下名謁金門弟子立刻低頭上前,為首一名佩劍弟子躬身紫檀木禮盒呈到了案上。
“……”
滄陽宗外門前堂, 幾位人面面相覷, 少頃一貫為人和氣的靜虛人終於咳了聲,委婉道:“尉遲大公子怕是有些誤會, 我們徐宗主從未收過入室弟子。且宗主收嫡徒,代表為門派立下繼承人, 是一經確定便天下皆知的大事, 怎會無聲無息地傳出流言?我看這禮物你還是帶回……”
“是徐宗主親口告知晚輩的。”
靜虛人的話音戛然止。
尉遲驍伸手打紫檀木禮盒, 疾徐道:“人晚輩的賀禮呈上璇璣殿,就自然分曉了?”
那竟然是一道深紅繡金線的腰封。
那腰封折起寬窄僅二尺,以金線繡雲鶴紋,雖然已經舊了, 但質地光滑精密至極。整個仙盟中敢衣袍上繡金線的人屈指可數,所有人第一反應都覺這是謁金門哪位嫡系女眷的東西,當下有人勃然作色:“尉遲大公子這是何意, 竟自女子舊物充作賀禮?簡直是——”
玩三字未出, 那人卻被靜虛人一把攔住。
靜虛臉色非常好看, 但知為何竟然強行剋制住了:“如此, 就請大公子稍坐片刻吧。”
那人愕然:“靜虛你?”
但尉遲驍完全無視了眾人的反應,微道:“那就麻煩人了。”
這幸虧來的是謁金門少主,三宗嫡系罪。否則哪怕換作六世八門派的掌門宗師,此刻都已經被毫留情送下山去了。
出乎意料的是靜虛人竟然沒去多久,堂上半柱香未盡, 只他從璇璣大殿方向遙遙御劍回,那華貴的禮盒原樣放回案前,客客氣氣一拱手:
“大公子,完璧歸趙。”
尉遲驍眼皮一抬。
“宗主說,舊衣舊物當年極多,時常各處遺漏,足為奇。”靜虛人抬手作送客狀,“請回吧。”
這話是什意思?
座的幾位人資歷如靜虛,此刻都一頭霧水。卻尉遲驍並動彈,甚至好像也驚訝,只“哦?”了聲:“人別急,晚輩止準備了這一件賀禮。舊衣舊物當年極多,那這一件呢?”
又一名謁金門弟子手捧禮盒上前,只這次盒子較小些,咔噠一聲打之,裡面竟然是兩枚金光燦爛的小錢幣!
尉遲驍也很客氣:“煩請人再去問問,如果連這件舊物也需要,那我就一併帶回去銷燬了。”
——那兩枚小金幣由一條深紅絲絛系著,非常精巧,像個腰墜,但從靜虛人的眼神來看,跟兩張浸透了劇毒的催命符也沒什分別。
靜虛的臉色已經陰沉至底,但畢竟是前輩元老,還是涵養太好了些,只重重哼了聲,拿起禮盒拂袖去。
這次卻比剛足足等了多過一倍的時間,尉遲驍泰然自若,低頭喝茶,堂上幾位前輩卻由心下微沉。正當氣氛漸漸凝固之時,遠處璇璣殿方向終於有人御劍來,但這次除了靜虛人之外還有另一道身影。
堂外眾弟子一時湧動,響起壓低的驚呼:“——啊,溫師兄?”
來者正是溫修陽!
守殿弟子滄陽宗內地位極高,幾位人紛紛起身禮。然溫修陽顧上還禮,一落地便大步上前,當地一聲響,禮盒按了尉遲驍面前:“大公子。”
尉遲驍拱手:“溫兄。”
溫修陽冷冷道:“宗主說,這兩枚錢幣當年是他親手所贈,但並無任何特殊之處,只是普通黃金鑄成的罷了。滄陽宗內庫中這類金幣尚存許多,大公子若是想銷燬這兩枚,拿回去銷燬便是,請吧!”
堂上一片安靜,除靜虛外其他幾位人都明所以,緊張地來回盯著他倆。
卻尉遲驍若有所思地頭,少頃突然問:“徐宗主原話當這輕描淡寫?”
溫修陽反問:“然呢?”
“沒什,只單純好奇已。”尉遲驍頓了頓,哈哈地了起來:“這輕鬆寫意,怎最是身為守殿大弟子的溫兄你親自把東西送出來?”
溫修陽怒道:“你!”
溫修陽剋制地閉上眼睛呼了口氣,俯身靠近,每個字都冰冷像是從齒縫間出來的:“我清楚昨晚到底發生了什,但也能猜出個大概。尉遲大公子,向小園生都是我滄陽宗的弟子,勸你好就收吧。再拿那位仙尊生前之物出來發瘋,我可保證你今天還能——”
“溫兄息怒。”尉遲驍著打斷了他,說:“最一件賀禮,是徐夫人的。”
只他當空一招手,那是個千里傳物的法訣,緊接著白光一閃過,第三個一模一樣的紫檀木盒出現了桌案上!
“……”溫修陽久久地瞪著他,半晌終於道:“話本看多了吧尉遲兄,你夢裡的徐夫人?”
“念奴嬌傳遍大江南北假,但我也是從臨江都幻境裡出來之,大概明白了貴宗主多年來的心境,實是佩服。”尉遲驍向靠進椅背裡,做了個請的手勢:“溫兄只管呈上給徐宗主看,是與是自分曉,請。”
從溫修陽的表情來看他應該是很想強行端茶送客的,足足數息終於勉強按捺住了:“那你就等著吧!”
說著也等尉遲驍回答,便拿著最那個紫檀木禮盒御劍起,轉瞬工夫便越過茫茫滄陽山脈諸峰,至桃林邊落地。按宗門規矩,一進桃林地界便可御劍行,然溫修陽修為深湛、腳程也快,一盞茶工夫便來到璇璣大殿前,跪地呈上木盒:
“稟宗主,尉遲驍獻上最一份賀禮,稱是徐夫人遺物!”
宮惟一口茶水瞬間嗆進了氣管裡。
師徒二人於大殿上對坐,但從剛令溫修陽那兩枚小金幣退還回去之,徐霜策就再沒口說過一個字。
從宮惟的角度,只能看他紋絲動的嘴唇和下頷,線條生冷,讓人敢抬頭看他此刻是什眼神。
——幻境中根本存的人,能留下什遺物?
宮惟生前長居岱山,但每年冬天會去謁金門避寒,衣袍腰封等物到處亂丟是正常的——就像尉遲長生從小被送給應愷管教,岱山懲舒宮同樣準備著小劍宗的各種起居用品。那串小金幣腰墜也好解釋,宮惟差多知道自己下葬的流程,應愷他們論如何也找到白太守劍,只能他隨身物品儲存好,以期來從中找到神劍下落的線索。
但“徐夫人”能留下什?
“你覺尉遲驍今日前來,所求為何?”徐霜策突然問道。
宮惟一臉膽怯說:“弟……弟子知。”
這倒全是演技,他確實知道。昨晚他雖然對尉遲驍做出了“找你叔叔來救命”的口型,但並沒指望對方能懂,更沒想到第二天沒等來天降神兵的劍宗尉遲長生,倒等來了天降神經病的尉遲驍。
世人皆知法華仙尊是滄陽宗主的對頭,連提名字都行,更遑論是把他的遺物一樣樣往徐大佬眼前送。尉遲大侄子今天犯了病一樣跑來瘋狂挑戰底線,以宮惟那貧瘠的想象力,只能懷疑他是今早起床發現自己了絕症,特地跑來拿命碰瓷,好從徐霜策手裡訛一筆喪葬費。
“尉遲大公子想必是昨夜練功火入魔,今早起來精神錯亂了。”宮惟小心翼翼低頭說:“師尊,如我去當面勸勸他,趕緊把人送下山……”
“那為師就遂了他的願了?”
宮惟愣了下,心說徐霜策這是什意思,難道他覺尉遲驍作一番大就是為了自己一面?
徐霜策冷聲道:“拿上來!”
溫修陽這快步進殿,躬身奉上那精巧華貴的紫檀方盒,意義明地瞥了宮惟一眼。那視線隱蔽又複雜,似乎混雜著居高臨下的審視、微妙難言的憐憫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厭惡,但宮惟沒心思去細想了。他只徐霜策伸手打禮盒,下一刻手背青筋寸寸暴起。
宮惟眼皮遽然狂跳起來——
那是一隻他們都無比熟悉的金環。
半個時辰,滄陽宗前堂,一道流星似地白光劃破山澗,穩穩降落大堂前。
眾弟子齊齊行禮:“溫師兄!”
溫修陽持劍手,快步上前,門山第一句話就是:
“你想要什?”
尉遲驍從容迫放下茶杯,抬頭問:“金環呢?”
堂上幾位人的視線都隨之轉向溫修陽的手,這赫然發現這次跟前兩次同,禮盒竟然了!
溫修陽重複了一遍,語氣更加重了:“你到底想要什?”
尉遲驍卻答反問:“滄陽宗是從來沒存過徐夫人嗎?”
“——尉遲驍!”
溫修陽這一聲幾乎稱上是疾言厲色,靜虛等人同時驚疑定地站了起來。
但數息之溫修陽又強行按捺住了。
雖然知道那個金環代表什意義,但剛璇璣殿上宗主大人那足以令人膽寒的眼神還歷歷目。他那畫面強行驅逐出腦海,然咬牙放低聲音,一字字問:“你今日前來,到底所求為何?!”
尉遲驍略微靠近了些,用同樣低的音量輕輕道:“我只想讓徐宗主記起,了的已經了。”
“……”
周遭一片靜默,半晌尉遲驍挑眉道:“溫兄愧是跟隨徐宗主時間最長的弟子,竟然完全驚訝啊。這多年來已經有所覺察了,對嗎?”
溫修陽直起身冷冷道:“我只驚訝你竟然這執著於找。”
【鑑於大環境如此,本站可能隨時關閉,請大家儘快移步至永久運營的換源App,huanyuanapp.org 】
“你想多了。”尉遲驍毫留情道,繼向靠近椅背,環視周遭眾人各異的表情:
“既然宗主收下了我的賀禮,那就請答應我另一個情之請。我曾經貴門派留下一枚玉佩,乃是謁金門代代相傳的血麒麟,但昨晚被宗主大人收了。傳至寶容有失,可否勞煩各位,它歸還回來?”
眾人都由詫異,他鬧了這一大圈,竟然只是要求這個?
靜虛人松了口氣:“那玉佩是當初為結道侶贈予的信物,如今既然要解除婚約,信物自當歸還。我這就……”
尉遲驍卻打斷了他:“人別急,我話還沒說完。當初這塊血麒麟是怎給出去的,如今我就要它怎還回來,明白嗎?”
靜虛疑惑叢生:“什意思?”
溫修陽立刻:“尉遲驍,我最勸你一次要找!”
然尉遲驍置若罔聞,只他嘴角一挑,那分明是個冷:
“既然當初那信物是贈予貴宗弟子向小園的,如今我就必須讓向小園親手當面還回來。沒有其他目的,只是臨江都同生共一場,我要親眼證他回到滄陽宗之仍然安全,沒有遭遇任何測。我說夠夠清楚了?”
人滄陽山,能遭遇什測?
靜虛人遲疑道:“向小園自然安全無恙,只是他如今有幸被宗主親自教導,肯定能隨便出來你,因此……”
尉遲驍嘲道:“教導?”
“尉遲大公子!”溫修陽原本想提這一茬,但現顯然動了怒:“當初是你親自上滄陽山,言之鑿鑿,堅決退親,如今你又想做什?!”
尉遲驍針鋒相對:“什也想做,只是確認朋友安危罷了!”
“你——”
“徐宗主號稱天下第一人,權勢滔天,無人敢言,但也能無視人倫為所欲為。溫兄覺我說錯了嗎?”
溫修陽咬牙盯著他,半晌終於一字一句道:“向小園絕可能出來你!”
尉遲驍說:“那就請宗主把剛徐夫人的遺物還回來吧。”
“做什?”
尉遲驍同樣一字一頓:“於滄陽山下,就地銷燬!”
與此同時璇璣殿,徐霜策霍然起身,大步流星出殿外一伸手,奈何從遙遠的天極塔方向轉瞬來。
“師……師師師尊!”宮惟顧上隨著奈何迫近突然發作的心絞痛,連滾帶爬追出去:“冷靜啊師尊!”
下一瞬,徐霜策拔劍出鞘。
遠處山門前堂上的尉遲驍猝然回頭,一道劃破天穹的劍光映眼底,摧枯拉朽向他撲來!
天地被白光籠罩,彷彿突然陷入靜寂。
數息,巨響遲遲降臨,所有人掀飛了出去!
尉遲驍人已被推至數里之外,勾陳劍魂被催發到極致,鋪天蓋地的劍光堪堪攔身前寸許,劍身卻發出岌岌可危的顫抖聲。遠處幾位人御劍疾馳來,強烈震動中發出聽的焦急吼叫,但徐霜策沒有給任何人求情的時間——
第二道更加磅礴可怕的劍光當頭來、轉瞬即至,這天下幾乎沒有任何仙劍能擋住它史無前例的威勢。
尉遲驍腦海一片空白,如炮彈般撞飛出去,暴雨般的巨石中一路劈樹海,整個人轟然砸上峭壁,千尺巖壁應聲裂!
山峰化作齏粉,大地劇震絕,方圓百里遮天蔽日。
璇璣殿前,徐霜策面色絲毫動,第三次抬起劍鋒。
但就這時身撲通一聲。
宮惟重生第一次親臨奈何出劍,再也忍住撕心裂肺般的胸腔絞痛,單膝一軟跪倒地,冷汗汩汩下,幾乎用盡了全身力氣勉強保持住神色鎮定:“師……師尊息怒……”
徐霜策的目光落他頭頂,看清神情。
“師尊威勢冠絕天下,若奈何再出一劍,恐怕會傷及人命……”
緊接著他被徐霜策兩個字打斷了:
“待著。”
宮惟話音戛然止,只徐霜策已凌空起,連阻止都來及,霎時沒入了劇烈震盪的天地間。
——遠方前山,幾位人脫口出:“宗主大人!”“宗主!”
尉遲驍頂著無數塵礫碎石從碎裂的峭壁中爬出來,剛哇地吐出一口血,還沒來及擦,抬頭便徐霜策迎風來,袍袖獵獵,居高臨下停留半空中:“賢侄。”
他語氣沒有任何變化,但奈何耀眼的寒光,卻映了所有人驚恐的眼底。
“下輩子記住,已經送出去的,能再要回來。”
所有人連擋一下都來及,徐霜策已親身至,奈何劍鋒飲血無數,瞬間映出了尉遲驍致命的咽喉——
千鈞一髮之際,赤金劍光如巨龍從天降。
有人脫口出:“羅剎塔?!”
劍宗尉遲長生於千萬裡外揮出一劍,橫跨九州十六城,驚天動地擋下了這一擊!
“尉、遲、銳,”徐霜策微微眯起眼睛。
羅剎塔撕裂蒼穹,此刻劍勢已盡,隨著奈何一發力,霎時散成了千萬赤金光。就那輝煌光暈的風暴中,奈何再一次指向了尉遲驍!
這次劍宗哪怕有通天之能也來及阻擋了,然奈何還未一劍斬下,遠方突然爆發出一道極其強烈的光柱,霎時貫穿天地,映亮了所有人驚懼的面孔。
徐霜策動作停住,眼底第一次出現了類似於意外的神情,輕聲道:“……應愷?”
只巨大的保護罩從遙遠的岱山方向拔地起,如方城牆,直衝九霄。緊接著劇烈燃燒到近乎白金的大字出現蒼穹下,赫然是個——“應”。
應愷突然投下大乘印,封了整個仙盟!
“那、那是岱山?”
“應盟主親自投印?!”
“仙盟這是發生了什?!”
……
恐慌如星火燎原,向面八方迅速擴散,連徐霜策的腳步都停住了。
應愷是整個仙盟的定海神針,從輕易投下大乘印。自少時他與徐霜策兩人結伴遊歷,每逢兇險時也都是徐霜策投印封城,怕的就是盟主大乘印一旦出現蒼穹下,便會引發全天下的恐懼和安。
是什讓應愷突然顧一切,當著天下人的面封了仙盟最重要的中樞——岱山?
“宗主!”遠處有滄陽宗弟子御劍飛馳到,白衣銀鎧,正是守殿的盛博:“啟稟宗主!岱山仙盟有使者到!急求一!”
徐霜策並回答,伸手一招。多時兩名天青色衣袍的修士御劍前來,正是懲舒宮門下裝束,但此刻已風塵僕僕,面立刻躬身長揖:“此刻已十萬火急,請滄陽宗主速回璇璣殿中!”
徐霜策眉鋒略微壓緊:“為何?”
“回稟徐宗主,昨夜起仙盟突發驚變,應盟主身陷其中,劍宗大人營救未果!”
“一旦盟主身遭測,須由滄陽宗主代行權責。請宗主依仙盟律令鎮守滄陽,絕可親涉險境,即刻速回璇璣殿中!!”
尉遲驍失聲道:“叔叔?!”
徐霜策扭過頭,天穹下熊熊燃燒的白金大乘印映他眼底:“應愷被困何處?”
一名修士抬起頭,可以看他喉結劇烈地滑動了下,顫抖著沙啞道:
“……定仙陵。”
——定仙陵,仙盟各門派世墓葬之陵。
可惜已經逝去的宗師亡魂們沒被定住,亂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