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山主年輕有為, 應是劍閣歷史上最年輕的山主罷。今天劍閣重新開山, 大喜的日子,我們都來賀一賀你啊。”
手持拂塵的白雲觀老道行了一禮。
程千仞還禮,笑了笑:“觀主客氣。請坐。”
老道沒有坐,只向一旁退開兩步。
“山海宗也來賀程山主!”
陸續有人從坐席間站起,走到大殿正中, 站在程千仞面前。
大家說著祝詞,程千仞依次還禮道謝。這幅場面熱鬧喜慶,教人挑不出差錯。
但它不該出現在這裡。
殿內侍候的劍閣弟子面色凝重。傅克己微微皺眉。
這裡是劍閣。
他們不該站在大殿中央。要說話, 也該劍閣山主先開口。
程千仞似是知道傅克己想什麼,回頭看了他一眼,微微搖頭。
老僧慧德最後一個道賀, 與程千仞互相見禮, 轉而發問:
“開山大典的儀式已經完成,賀也賀過了。今天晚宴,大家都是為簽訂盟約, 共同抵禦魔族而來, 是嗎?”
眾人聞琴音知雅意, 紛紛應是。
“大師說的不錯!”
“老朽特意帶來門派中最善文辭筆墨的長老, 好將今夜盛會,編入我派史冊。”
氣氛發生微妙變化。
白雲觀老道一掃拂塵:“既然是共襄盛舉, 總不能變成劍閣的一言堂。”他指了指玉砌高階:“同在殿中,兩位山主何必坐的那麼遠?”
程千仞面色平靜,懷清卻忍不住喝道:“過去數百年, 一貫如此,諸位今夜才覺得不習慣?”
“貧道在跟程山主說話,你算什麼東西?”
懷清伶牙俐齒,正要回他‘你又算什麼東西,也配跟程山主說話?’,被程千仞一個手勢攔下,當即低頭退到一旁。
慧德見狀笑道:“此一時,彼一時。”他笑聲中帶著揚眉吐氣、報仇雪恥的意味,“從前的澹山山主胸懷磊落,德行高潔,諸位同道當然心甘情願聽他號令。至於程施主,年輕氣盛嘛。”
“何止氣盛,他兇惡嗜殺,這幾年大家有目共睹,難道現在做了山主,從前事就一筆勾銷,便可為天下表率?”
“怎麼可能,就像當年寧復還殺師證道,難道現在還能回來做山主?有些事情,一旦做了,總要給個說法……”
寧復還算劍閣榮耀歷史上的刺眼‘汙點’,這般情景,當然少不了提他一句。
在山主示意下,劍閣方面的沉默忍耐,像一種無聲退讓。使眾人愈加有恃無恐,言辭犀利。
程千仞卻有點失望,因為他們太沒新意,說來說去,還是那一套。
若有人光明正大地喊一句,‘權威屬於強者,你修為不夠,不配制定規則’,這次溝通效率還能高點。
偏要翻出道德、大義、以及舊賬。
於是第二次聽到寧復還時,程千仞淡淡道:“這關我什麼事。”
慧德面色微變。
慈恩寺裡,此人姿態張狂,態度強硬,放話‘寧復還與人結下的恩怨,儘管找我了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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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一開口就撇清關係,看來突破失敗,果然使他修為大損,不得不服軟。
誰知程千仞忽然笑了:“你們這麼喜歡扯上他,不如我替你們問問他。”
眾人驚詫,以至於一瞬間安靜。
只見程千仞快走兩步,對殿外蒼茫夜空喊道:“寧復還,你在不在?”
一片譁然。
“嗤,老朽還當是什麼,原來程山主故技重施,又用這一招胡攪蠻纏。”
那些參加過慈恩寺之戰的人神色嘲諷。
劍閣弟子搞不清楚狀況,面面相覷。
那邊程千仞繼續大喊:“你要是來了,就出來見我!”
人們盯著他,嘲諷中帶點戒備,像看神經病。
他在未明城的春風裡問,春風不說話。被人寫進市井話本,只留下一句‘不改青山不解恨’。
他在慈恩寺的冬夜裡問,冬夜不說話。恰逢顧二與林鹿進門,才不至於讓他太尷尬。
直到今天,他對著劍閣莽莽群山,又問了一遍。
空山開闊,天地燭明。
一片雪花飄落。
落在殿頂金色的琉璃瓦上,頃刻消融,留下一點水跡,如晶瑩露珠。
露水被風吹散,竟顯出一道微小劍痕。像小姑娘淺淺的指甲印,沒有人看到。
殿內氣氛僵化,爭執不斷升溫。話裡話外,說程千仞一無德行,二無神通,如何承擔天下之責。
“程山主不言不語,是什麼意思……啊!”
說話的人是扶松派掌門,他恰好面向大殿外,忽覺一點涼意落在臉頰。緊接著刺痛襲來,一道血痕自他面龐劃過。
潔白雪花中,竟有鋒銳劍意。
細碎的破風聲響起,密密麻麻。
是無形劍氣縱橫,割裂空氣。
人們轉頭,眼睜睜看見,夜空千萬片雪花飄落!
時至初春,本不該下雪。
場間忽然徹底寂靜。
眾人屏息盯著那道黑影。天地間只有雪落的聲音。
黑影從昏暗風雪中走來,踏進光明。
一瞬間,短促的尖叫聲響起:“啊!”
彷彿活見鬼。
那是一位容貌英俊的中年男子,胡茬青黑,布衣陳舊,姿態疏懶。
他像走了很遠的路,欺山趕海,風塵僕僕,神色疲憊不耐。
“喊什麼,這不是來了嗎。”
他對程千仞說道。
明亮、輝煌的映雪劍拿在他手上,劍尖指地。殿中幽幽燭光照著他的臉。
群雄驚懼,忙不迭後退。
案几翻倒,美酒潑灑,燭臺掉落熄滅。
寧復還!
他沒有死,劍閣風雨飄搖時,他又回來了,帶著他的劍。
人如其名,生當復來還。
“東家……”
寧復還挑眉:“怎麼,你二人默許突破失敗的謠言天下流傳,不就是為了引我出現?”
程千仞沒有否認:“我想見你。”
“見我幹什麼?看我又變帥了嗎?”
寧復還說了句笑話,但程千仞沒有笑。
於是寧復還也不笑了。他不笑時,顯得冷漠孤寂,恰如其劍。
劍閣弟子面對昔日殺師叛山的叛徒,心情複雜。
“錚!”
幾人率先拔劍。越來越多的人拔劍。
寧復還視線掃過場間:“我不來,惦記我,我來了,又怕我。葉公好龍啊。”
程千仞擺擺手,示意眾弟子退下。
他從沒見過這樣的寧復還,他開始覺得自己錯了。
他突然意識到,不管這個人近幾年是去賣湯麵還是賣餛飩,當他回到群山之巔,劍還是那把劍,人還是那個人。
寧復還指了指高階:“劍閣要坐最高的位置,誰不同意?”
扶松派掌門捂著流血的面頰,跌跌撞撞站起身:“憑什麼,我不——”
碩大血花炸開!
一道雪亮的光芒當胸穿過,他話音戛然而至,喉頭發出‘咯咯’聲響,轟然倒地,鮮血四溢。
沒有人看見寧復還出手,只看到琉璃磚上的屍體和冰霜。
傅克己臉色蒼白:“他控制了劍閣大陣。”
他在對程千仞說話,聲音不高,然而全場死寂,每個人聽得一清二楚。
想來也是,寧復還天資卓絕,未叛山時,最得秋暝倚重,他的本事手段、對大陣的掌控程度,遠非如今的傅克己能比。
事情發生太快,很多人來不及思考,只聽那人道:“你不同意,只能說明,你不適合做掌門。”
他對一位跌坐在屍體旁,顫抖著挪動後退的扶松派長老說:“我看你不錯,你要是同意,你來當掌門。”
寧復還提著長劍在殿中巡視:“哪位掌門還不同意?哪位長老同意?哪位長老想做掌門?”
“大家別中了這邪魔的離間之計!”慧德以禪杖柱地:“我等敢上山赴宴,就不怕你,現在千千萬萬門派弟子聚在山下等候。難道你能殺了我們所有人?魔軍壓境,人族危難當前,你敢做千古罪人?”
眾人警醒,對邪魔怒目而視。
“有種殺了我們所有人!你敢嗎?”
寧復還看著他們,臉上浮現出一絲憐憫的笑意:
“為何如此愚蠢?我連自己師父都敢殺,你們說呢?”
喧囂驟靜,殿外風雪呼嘯,殿內寒徹骨髓。
按正常人的思維,總該紙上和談講條件,權衡利弊。程千仞突破失敗,劍閣式微,那便讓出第一宗門的位置,貢獻些法器神兵、割讓幾條靈石脈礦。
沒人想來打打殺殺,拼個魚死網破,兩敗俱傷。那樣得不到大好處。
正常人如此,自古一貫如此。
但此時掌控局面的不是正常人,他是弒師證道寧復還。
傅克己失去大陣控制權,搖頭道:“你行事不正。”
寧復還冷眼看他:“劍閣一貫如此行事。當年什麼地位?傳到你們手裡,落魄到這種地步!滾一邊去,毛頭小子,這沒你說話的份兒!”
他又問了一遍:“現在,誰還不同意?”
低沉聲音在空闊大殿迴響。
“我不同意。”
“如果你真的要操控劍閣陣法,殺死每個反對你的人,那麼,我不同意。”
寧復還眯著眼睛,看向出聲的人。
所有人隨他目光看去。
那人還在說話,簡直不知死活。
“看來我只能對你拔劍了。我不動澹山劍陣,你不動護山大陣,映雪劍對神鬼辟易,怎麼樣?寧師兄,東家。”
形勢陡轉,眾人震驚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