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遍作廢, 但容落雲此刻無力重抄,明日再說罷。
他捧著矮燭回到臥房, 小窗未關, 淋入的雨水打溼窗邊小榻。不理榻上沾水的團枕,也不顧潮溼的絨毯, 他直接救起小桌上的紈扇。
扇面已經洇透, 兩面融合, 白果樹和玉蘭花在燭光下交相輝映。擦拭片刻收效甚微,他索性坐在榻邊搖扇。
有點冷, 披上那潮溼的絨毯, 又有點倦,倚住那沾水的團枕。容落雲像容貴妃似的, 大半夜不睡覺,橫陳斜躺不知是冷是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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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著搖著, 他盯著扇面犯了癔症。清晨怒極發瘋,將含情的物件兒一一毀壞,唯獨落下這個,若此刻再提劍, 卻下不去手了。
咣噹一聲, 掩住的窗被吹開, 瞬間灌入豆大的雨滴。容落雲一激靈, 欠身關窗,閃一條縫兒望著滂沱的雨。
……霍臨風究竟帶傘了嗎?
風寒尚是小事,可劍傷浸了雨水, 感染怎麼辦?萬一臂膀廢了怎麼辦?
容落雲抓著窗欞胡想,想完又否認。不傻不愣的,應該帶了罷,又或許早就走了呢。這時一隊弟子巡來,恰好經過無名居門口。
他的薄唇脫離大腦控制,開窗喊道:“等等!”
弟子們聞聲進院,循亮光至廊下。一打眼,見宮主絨毯落肩,手執紈扇,面容襯著暖黃燭光,一副姿態好生優雅,煞是別緻……
容落雲問:“霍臨風走了嗎?”
弟子答:“未走,仍淋著呢。”
容落雲卡住,仍淋著,這麼大的雨肯定澆透了。他的身體也脫離大腦控制,去櫃中取一把傘。轉念一想,有了傘豈非待得更久?劍傷受一夜悽風也夠難捱。
他狠心把傘擱下,吩咐道:“去通知其他宮主,叫他們把霍臨風攆走。”
弟子疑惑:“其他宮主俱已睡下,要不您?”
容落雲說:“那就喚醒,管我做甚。”
弟子又問:“要通知段大俠嗎?”
容落雲搖頭,萬萬不可通知段沉璧,霍臨風打不過師父,被一掌打死還不如淋著。吩咐完,一隊弟子去辦,即刻跑得沒影。
他身體一鬆,軟綿綿仰躺在榻上,用紈扇蓋住臉面。唉,嘆一口氣,估摸今夜是睡不著了。
不凡宮外,霍臨風行至門邊角落,借高牆窄簷遮一遮風雨。很冷,傷口很疼,但他端坐馬背格外挺拔,絕非苦肉計該有的姿態。
戰場上出生入死,或剛或折,強兵不屑於用苦肉計騙人。
何況,他已經承諾過,以後絕不再騙容落雲。
霍臨風耐心等待,真相揭穿時容落雲遭受刺激,今晨這一劍容落雲足以洩憤,那心緒沉澱後也該聽他說說。獲罪之人尚且要升堂聽審,他為自己陳述一番,不過分罷?
若天明仍未等到,那他明夜再來。明夜仍未等到,那他後夜還來。
正暗自想著,身後高門緩緩啟開,發出嗡隆一聲。
來見他了!霍臨風喜溢眉宇,跳下馬背震得肩膀劇痛,卻顧不得,急急向門中奔去。裡面的人正朝外奔出,二人撞個滿懷。
定睛一看,居然是段懷恪。
“怎的是你?”霍將軍登時暴躁,“你出來做甚!”
段懷恪回擊:“這話應該我來問罷。”美夢正酣,被喊起來淌一路雨水,全賴這廝。他問:“小侯爺意欲何為,深更半夜在不凡宮外徘徊做甚?”
霍臨風反問:“大雍臣民立在大雍地界,你管我?”
段懷恪命道:“少胡攪蠻纏,還不速速離去!”
霍臨風翻身上馬,卻不走,而是居高臨下地說:“本將軍忽然想起一事,若大宮主能解答,我立刻離開。”
段懷恪一甩袖袍,飽讀詩書無懼回答。
雨夜,兩名身高八尺有餘的男兒用嘴打仗,久久難分勝負。終於,霍臨風使出撒手鐧:“那日你落敗於我,怎的還不閉關一年?”
又提這茬!段懷恪惱羞成怒:“下來,我要與你再戰。”
霍臨風捂住肩膀:“趁人之危,你要不要臉?”
三言兩語令段懷恪氣得頭昏,怪不得,怪不得容落雲稀罕這廝,此乃物以類聚、臭味相投、狼狽為奸。他懶得再管,不如回去求雨求雷,讓老天爺來收拾。
段懷恪打道回府,疾步消失於門中。
抹一把臉,霍臨風攏攏披風繼續等,按順序的話,老大之後則是老二,那容落雲該出來了罷?約莫一盞茶的工夫,段懷恪求雨成功,雨勢變得更大。
渾身寒冷,傷口刺痛,右手無力地鬆開韁繩。霍臨風隱約聽見有人靠近,腳步頗為輕快。輕又快,莫非是……
“杜臨風!”
陸準出現,張口欲喊“杜仲”,忽地想起是“霍臨風”,於是給人家重新起了名。他一手撐傘,一手握著彎刀,臉頰處還有枕頭的繡花印子。
霍臨風一副“果然是你”的表情,輕蔑地挑挑眉毛。
聽聞對方鬧事,陸準掀開被窩就來了,又冷又困,抵不住新仇舊恨的力量。他睡時像土狗,醒時像土匪:“我還未找你算賬,你先自己送上門了!”
霍臨風問:“算什麼賬?”
陸準答:“還我銀子!”他才不似段懷恪君子,伸手扯韁,擎著彎刀衝對方比劃,“我的四千兩,還有比武贏得的一千兩,統共五千兩!”
好理直氣壯,霍臨風又問:“那些錢財你如何得來的?”
陸準振振有詞:“那是我辛苦劫來的血汗錢!”
“……”霍臨風竟一時語塞。傾身探手,一把揪住這財迷的衣襟:“你劫我的細軟如何算?二十名驍衛的性命又如何算?”說罷將陸準摜倒在地。
屁股開花,陸準狠狠跌在水窪之中,傘也丟了。
霍臨風打一巴掌似的說:“本將軍捉拿你名正言順,把你扣押用刑,藏金閣的金銀全部充公。”見對方目露惶恐,再給個甜棗,“可你若懂事兒,我不僅饒了你,賞你幾千兩也不成問題。”
陸準骨碌起來:“我懂事兒,我從小就特別懂事兒。那先賞一千兩看看……”
無功就想受祿,霍臨風嗤笑一聲:“你二哥何時肯理我,再來討賞,明白嗎?”至於眼下嘛,他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先把傘給我。”
陸準稀裡糊塗地遞上傘,迷迷糊糊地朝回走。要勸二哥搭理霍臨風嗎?左右霍臨風不再當大弟子,總不會越過他去,那應該無妨罷?
邊走邊想,陸準逐漸遠了。
霍臨風冷得厲害,下馬來回踱步,踱到二百步時又來一位。他好整以暇地等著,眨眼工夫晃見嬌小身影,是刁玉良。
小兒睡覺長個,被喊起來十分痛苦。不似段懷恪發火,也不似陸準發瘋,扒著鐵門探出腦袋:“你來幹啥?”
霍臨風低笑:“四宮主怎的不罵人?”
困都困死了,刁玉良撇撇嘴,所有弟子中他最喜和杜仲玩兒,卻這般結果。“你潛入不凡宮查我們,我不想理你。”他說,“你走罷,從此井水不犯河水。”
霍臨風問:“我害過你們嗎?壞過事嗎?除了偷採你的蓮花,沒做什麼罷?”他把刁玉良拽出來,二人蹲在傘下,“好小刁,我若是與你們為敵,何苦雨夜等在這兒?”
刁玉良猶豫道:“那你想做甚?”
霍臨風說:“你二哥難過是不是?叫他出來,我要哄一哄他。”
刁玉良回答:“二哥被大哥閉門罰抄,抄不完不出門。”
罰抄……傷心難過還要罰抄,段懷恪真不是東西。霍臨風暗誹,然後退而求其次:“這幾夜我都會來,等不到你二哥,那你出來跟我說說他的情況。”
那豈不是傳話丫頭?刁玉良哼唧:“我有條件……我要去軍營看看。”
霍臨風答應,就此達成一致。待對方回去,天矇矇亮了,他直接騎馬回軍營突擊檢查。抵達營中,兵丁們晨起哈欠連天,聽得他好睏。
帳中,杜錚不知何時來的,帶著食盒藥箱和一身衣裳。傷口重新清理,再更衣用飯,霍臨風仍舊挺拔地操練去了。
不多時,西邊軍營喊號震天。
東邊不凡宮也差不多,弟子們按時練功,只是無一位宮主露面監督。段懷恪在醉沉雅築睡覺,陸準在藏金閣睡覺,刁玉良連泛舟回河心的力氣都沒有,跑無名居找容落雲睡覺。
容落雲給小兒拍背,問:“霍臨風走了?”
刁玉良哼哼,容落雲又問:“他瞧著如何,虛弱嗎?”
刁玉良閉眼搖頭,搖出了呼嚕聲。容落雲微微放心,一夜未眠困得厲害,翻個身也尋了周公。
雨過初晴,而後大晴,溫度一寸寸攀升。
霍將軍當真是鐵打的精騎,皮肉傷奈何不住,換幾次藥便生龍活虎。白天在軍營忙碌,等天黑休息,直接去不凡宮外苦等。
第一夜騎馬淋雨。
第二夜聰明了,帶著水囊還有熱餅。
第三夜帶著提燈話本,看了一宿張屠戶和李寡婦的動人故事。
巡值弟子已經見怪不怪,霍臨風稍來晚些,還惹人惦記。既不稟告也不攆人,一想到曾被塞北將軍領導過,竟有一絲難言的興奮。
第四日黃昏,紫毫蘸墨,容落雲寫完最後一筆。閉門多日終於抄完五十遍,他腰酸背痛,陷在椅中長長地舒了口氣。
將紙卷好,他掛鎖離開無名居。
去醉沉雅築尋到段懷恪,容落雲奉上心訣,給對方過目。厚厚一沓紙,段懷恪極有耐心地逐篇、逐字檢查,看看是否又寫罵他的話。
查完無錯,命容落雲背誦一遍。容落雲一字不差地背完,總算能走了。
他朝著宮門方向,這幾日炎熱,想去朝暮樓吃婆婆做的紅糖冰。正值日暮,外門啟開透進一道餘暉,似火的光芒撲面而至。
容落雲走了出去,不禁望向西邊的落日。
恰在此刻,霍臨風縱馬而來,英姿襯著落霞萬丈,看見他,冷峻眉宇陡然含笑,急急地馳騁過來。“籲!”霍臨風跳下馬背,一口氣奔到他面前。
“你肯來見我了?”霍臨風期待地問。
容落雲撇開眼:“我要去朝暮樓而已。”
霍臨風神色一僵,四天三夜未閤眼,還以為終於等到了。他退開一步,又退一步,連退數步後猛地轉身,重新翻上馬背。
一扯韁繩,竟不留半字地揚鞭離去。
容落雲抬眼望著那背影,這下總該死心了,卻又覺得胸口發脹。
他慢慢朝長河走,未走一半殘陽落盡,家家戶戶點燈。途經論茶居,口藝人緊隨形勢,在講霍將軍削莫賀魯首級,威懾蠻夷。
容落雲扒著窗戶聽了一會兒,聽完還丟了顆碎銀。
他好有毛病,活生生的霍將軍他不理,花錢聽別人叨叨。
繼續往河邊走,到達朝暮樓時天已經黑透。容落雲覺出奇怪,這光景正熱鬧,怎的關著大門?他用力敲敲,喊道:“婆婆?”
門開,老嬤迎他:“公子來了就好!”
容落雲進入樓中,只見姑娘們閒得吃果飲茶,竟沒一個客人。“姐姐?”目光尋到容端雨,“……生意這般難做?”
老嬤氣道:“哎呀!那霍將軍突然殺來,把客人們全嚇跑了!”抬手一指,“揚言封樓檢查,卻在四樓上房待著,好難惹呦……”
容落雲心亂如麻,那人縱馬離開,竟是來朝暮樓了?
思緒還未捋平,他被一眾姑娘推上樓去。登上一階又一階,猶如山頂禪院下的四百階,叫人沁出一身細汗。
終至房外,他遲疑地推門而入。
容落雲緩步走進小廳,只見霍臨風趴在桌旁睡著了。這一屋安靜無聲,也僅有對方沉穩的呼吸。
他停在桌旁,垂眸看著那張臉面,眼底泛青,薄唇輕抿,眉間凝著濃濃的疲倦。下巴上,有一層淺淺的青色胡茬,不曉得扎不扎手。
倏地,霍臨風眯開眼睛,迷茫地朝他望來。
他像被抓包一般,頓時轉身欲走。
霍臨風探手一抓,用十分力氣把容落雲拽來,拽到自己的腿上,按在自己的懷裡。顧不得傷口疼痛,兩臂環繞死死地抱住對方。
“別走。”他埋首那頸側,喟嘆一聲,“……小容。”
容落雲腦中一白……臉卻紅。
作者有話要說: 塞北硬漢沒有發燒發炎暈倒昏迷,只是有點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