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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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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仲?”容落雲頓住,驚訝地、不快地出聲。

霍臨風赫然挺立屋前,頭頂皎月當空,腳下乳白碎石蒙光。他稍一欠身露出木桶,主動說明:“宮主,我來送這幾條紅鯉。”

容落雲睇眄四周,圍廊、白果樹、二三蒲團,似乎無甚不妥。他慢步走近,餘光掃到東隅鴿籠,好一會兒才說道:“以後我不在時,不準擅闖。”

霍臨風說:“屬下謹記。”說罷語氣一換,染著親近,“午後來瞧了多趟,想著宮主天黑總該回來了,於是規矩等著。”

容落雲問:“若我夜宿朝暮樓,難不成你等一夜?”

霍臨風答:“那也無妨,只是擔心宮主夜宿在外,若腿腳打筋無人揉捏。”

碧色山水,落簾小馬車,肌膚潮溼緊擁淺眠……容落雲憶起昨日光景,心頭烘熱,卻欲冷眼飛針:“我獨居在此照樣無人,沒有區別。”

霍臨風似等這句:“若睡前揉一揉,便不會打筋了。”

天色浸墨,容落雲安坐簷下蒲團,並著腿,猶如學堂受教的弟子。霍臨風半蹲在外頭,彼此相對,姿勢如包紮那次一樣。

容落雲故作矜持,遮掩這身皮囊下微微緊張的心,接著袍角被大手捏住,輕掀開,將他的腳腕托起。

霍臨風脫下那白綾鞋,褪去布襪,將兩層柔軟褲腿捲起。掌中赤足瘦窄,惟足趾圓潤,小腿纖韌修長,而踝骨與膝蓋則粉得明顯。

他問:“冷不冷?”對方搖頭否認,腳趾卻微微蜷縮。

手掌從腳踝朝上移,厚繭粗糲,解癢但微痛,摩挲至腿肚停下揉捏。五指張開收攏新增力道,他把容落雲的腿弄紅了,弄熱了,弄得那腳不知不覺踩住他膝頭,彷彿他討好臣服。

“杜仲。”容落雲叫他。

他“嗯”一聲,沒抬眼。

容落雲說:“輕些。”足夠了,停下罷,這些擬好的說詞堆積喉間,沉吟難言。他很沒見過世面的樣子,貪戀這手掌予他的熱痛,麻麻的,沿著經脈骨骼直往心頭上竄。

他甚至坐不住了,兩手撐地,身子向後仰,腦後玉冠都搖搖欲墜。忽地,霍臨風的大手罩住他的腿肚,又狠又重地揉了一把。散了魂,失了魄,他手肘一軟躺倒在地上。

霍臨風見狀一怔,憋不住笑起來。

容落雲痴愣愣望著屋樑,望見鵲巢底部的泥土疙瘩,人影一晃,他又望見霍臨風。霍臨風俯身籠罩著他,並將手給他。

他別開臉,面頰貼住地板,冷得一顫。未搭那手,他側身爬起,赤著腿腳連連退入廳堂。“揉好了,沒你的事兒了。”過河拆橋,卸磨殺驢,就是他此刻的德行。

霍臨風說:“那我幫你把魚倒入花缸便走。”

木桶狹小,幾條魚蝸居又顛簸,已經蔫得遊不動了。容落雲環顧一遭,好沒面子地說:“我沒有缸。”

霍臨風失笑:“明日我要接兄長過來,要不要同去坊集逛逛?”

容落雲想了想:“一口缸而已,你幫我買來便是。”

霍臨風道:“也好。”低頭卷下袖口,邊卷邊說,“那我投其所好,尋一口描畫閨閣之樂的,仙裙環佩,椒乳玉丘,想必宮主一定喜歡。”卷好抬首,廳中燈火昏黃,容落雲叫他挖苦得面紅。

於是他又問一次:“要不要同逛?”

容落雲認命地點點頭,不甘不忿,好比趕鴨子上架。霍臨風笑著告退,轉身披星戴月,衣襬甩動散落一路英俊神氣。

人一走,無名居陡然無聲。

周遭恁般安靜,天地俱為之悄悄。

容落雲進入臥房,脫衣上榻,擰著身子看一看小腿肚。紅了,斑斑駁駁盡是指印,探手一摸,燙得很,又鬼使神差摸把臉,也燙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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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不得面頰貼住地板時很冷,原來他的臉太熱了。

容落雲“嘭”地躺倒,要把床砸出坑來,矇住蜀錦被,蜷成彎月狀,於黑暗中咬牙切齒地、莫名其妙地、意味不明地嘟囔:“——杜、仲。”

那杜仲已達千機堂,拐入竹園才松了口氣。

樓中竹梯老舊,拾階一踩便咯吱不停,上二樓,霍臨風扎入臥房。他合衣而躺,手臂枕在腦後,將身體一寸寸放鬆。

今晚驚險,若非他耳聰手快,恐怕要被容落雲逮個正著。為了遮掩,還說些關懷的酸話,為了逼真,還蹲於簷下為其揉腿。

霍臨風捏一捏眉頭,他所做之事乃掩飾或討好,總歸不是真心。然而他在切切實實做的時候……心無不甘,情無不願,言語招逗甚至樂在其中。

糾結半晌,他砸了床榻一拳。

閉目,腦中浮出一切之重點,鴿腳紙條寫著嶙峋小字——虎疾待愈,暫不可期。

虎,意指他霍臨風,染疾未愈,與他遞給朝廷的說辭相同。不凡宮果真與長安有訊息往來,是勾結命官,還是暗做爪牙?他抬手拽下帷帳,來日方長,且行且辨罷。

一夜過去,無名居的白果樹凝了一層朝露,瓦灰信鴿飛出鴿籠,於廊下窗欞收翅。房中床沿搭著一手,修長食指稍抬,鴿子飛掠抓住,一雙豆眼滴溜溜地轉。

容落雲摘下紙條,看完一哂,怪不得霍臨風仍未露面,原來虎入江南成了病貓。

他下床沐浴更衣,穿一件窄袖常服,將頭髮高高扎於腦後。神清氣爽,正欲出門卻見鴿子沒回籠,抓著窗欞看他。

他一頭霧水:“連夜飛回辛苦了,吃食兒去罷。”

鴿子跳了跳,不走。容落雲急著出門,張嘴眯眼擬一聲貓叫:“——喵嗚!”鴿子以為天敵來抓,登時揮翅飛走。

第三道子門後,霍臨風已經到了,還捧著伙房剛做的蒸餅。吃到第二個,目及遠方微微一怔,百步開外,容落雲竟騎著一隻小毛驢,慢騰騰靠近,腦後馬尾肆意擺盪。

隱隱的,還哼著小曲兒。

待對方近至身前,霍臨風樂不可支:“宮主,早。”瞧瞧驢臉,再與容落雲對視,“沒用飯罷,吃不吃蒸餅?”

容落雲點點頭,他明白這廝笑什麼,可是坊集人多,大馬難行只好騎驢。霍臨風笑完,捧著油紙問:“你吃葷的還是素的?”

容落雲說:“都吃。”

霍臨風索性全數奉上:“那都給你,我牽驢。”

二人出宮去,初晴的天,影子照出來淡淡的,一個只顧著低頭吃餅,幸好另一個牽驢走得很穩。

到達城西的坊集,人稠鋪密,叫人眼花繚亂,容落雲走馬觀花,索性下驢與霍臨風並行,邊聊邊走,經過一處攤前停住。

小販是位老孺,攤子不大,竟是些手工活兒,絹帕、攢絲釵、繡鞋種種。容落雲手指刺繡紈扇,建議道:“你可以買一把送給心上人。”

霍臨風琢磨,他的心上人……請問哪位?容落雲自顧自說道:“我昨日發現,寶蘿總是執扇遮面,那你送扇子定能搏她歡心。”

霍臨風恍然大悟,暗道投其所好果然管用,容落雲竟朋友般出謀劃策。“謝宮主提點。”他低頭挑扇,可是挑兵器在行,這些玩意兒瞧著都一樣。他忍不住問:“宮主,你中意哪個?”

容落雲支吾:“黃色那把。”

霍臨風抽出,素白扇面桃絲扇柄,繡的是一株白果樹。老孺說:“這柄貴些,兩面繡可費工夫呢。”翻過一看,背面鵝黃扇面,繡的是一株清白玉蘭。

兩個大男人,一個喜玉蘭白花,一個喜白果黃葉,對著這把扇齊齊心動。霍臨風買下,包好塞入驢背掛袋,繼續朝前逛了。

途經論茶居,裡頭口藝人一拍案,聲情並茂的故事流淌到街上。霍臨風一聽,怎的那麼耳熟?定睛一瞧,臺上之人湛藍羅袍裹身,竟是杜錚。

他停住,這呆子在做甚?!

實在不能怪杜錚,主子一入宮門將他忘卻,他只好找些事做。講故事省力,他隨便說說北邊的趣聞,便能引得聽客歡喜,得恁多賞錢。

容落雲問:“你認識?”

霍臨風好沒面子:“我兄長……”

他們進去飲茶,臨窗落座,容落雲盯著杜錚端詳。瘦削肩,細長眼,開口便知中氣不足,是個不會武功的普通人。他又看霍臨風,對方氣沉丹田穩如青松,由骨到皮沒一處不英俊。

“你哥哥和你好不像。”他說,“看來一個隨爹,一個隨娘。”

霍臨風掩著心虛,為容落雲將茶斟滿。恰逢杜錚拍案,故事講到高/潮,周圍茶客竟紛紛落淚,仔細一聽,講得是北邊一深門大戶,小廝與丫鬟私定終身。

一人哭道:“那小廝離府參軍,小丫鬟定要嫁作他人婦了。”

杜錚撩袍拭淚,小廝參軍走,丫鬟望其歸,卻天不遂人願,少爺將丫鬟收了房,待七年後小廝當上將軍歸來,只剩物是人非。

霍臨風險些噴口熱茶,這呆子在胡唚什麼?一扭臉,卻見容落雲支著下巴,模樣格外認真,待故事講完還跟著長吁短嘆。

掌聲雷動,杜錚捧著小碗要賞,一圈繞完行至窗邊。少爺!他瞧見霍臨風,眼中登時蓄水兒,又瞥見容落雲,於是把眼淚生生倒流回去。

霍臨風咬牙:“哥哥。”

杜錚一抖:“……弟弟。”

容落雲旁觀“兄弟情深”,口潤舌清後想起花缸還沒買,於是擱下茶錢走人。霍臨風抱肘跟在後頭,杜錚牽驢,三人在街上閒逛。

一處攤前停下,容落雲兀自挑選,那主僕二人等候。杜錚小聲問:“少爺,怎的當大弟子還陪逛呢?”

霍臨風說:“還給捏肩捶腿呢。”

杜錚痛心疾首,霍臨風懶得理,上前陪容落雲挑選。

十來口陶缸壘著,容落雲欲買素面無花的,奈何素面的太大了些。正糾結難定,霍臨風走來身旁輕巧地說:“大有何妨,再給你捉幾條魚便可。”

容落雲點點頭,一副聽人勸的模樣。取下荷包付錢,說時遲那時快,撞來一人搶奪荷包飛奔而去。

“杜仲!”他脫口而出……猶如小兒告狀。

霍臨風道:“等著。”說罷追了過去。

熙熙攘攘,容落雲獨立春風,目光追隨但寸步不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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