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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節 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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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平目不斜視地大聲回答道:“是,大人,卑職就是許平。”

賀寶刀向前傾了傾身子,沉聲逼問道:“本將問的是:你是不是將趙水澤將軍丟棄於戰場不顧,冒稱官長,矇蔽同僚,並以官長身份調動、指揮東森營的那個許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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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金神通已經走到賀寶刀背後,他帶著那絲冷笑站住腳步,旁聽著兩人的對話。

“是,大人。”許平立刻高聲回答道:“卑職就是那個將趙水澤將軍丟棄於戰場不顧,冒稱官長,矇蔽同僚,並以官長身份調動、指揮東森營的許平。”

對面的人身體向後仰了一下,似乎對許平的回答感到有些意外。

“很有膽量。”賀寶刀猛地冒出了一句評語,然後再次向前傾身,喝道:“你怎麼膽敢違反軍法條例?”

“因為我軍要奪取勝利!”許平眼睛看向賀寶刀身後的遠方,口中的話語既流利又昂揚:“卑職記得,在教導隊學習各種條例時,包括軍法條例在內,每一本條例的第一頁第一句話都是:‘制定條例就是為了指導官兵如何去取得勝利,執行條例就是為了我軍去爭取勝利。’,趙將軍生前告訴卑職,我軍必須要防禦德州,以取得擊潰叛賊大軍的勝利。在趙將軍殉國後,卑職將趙將軍的遺體丟棄在戰場上,在東森大營冒稱官長,並假稱官長的名義,將東森營調來德州,都是因為要去爭取勝利。”

許平說完就緊緊閉上嘴,像顆釘子似的紋絲不動地站在地上。

“嗯,果然很有膽量。”賀寶刀看著許平的眼睛,輕輕地點了幾下頭,說道:“許平你犯的錯,死三次都夠了。剛才小金將軍找到本將,說有一個小小把總,犯下了死罪,一定要本將設法留他一命,當時我還很奇怪。”賀寶刀說著說著回頭看一眼身後的金神通,後者臉上還是那種淡淡的笑,賀寶刀回過頭來繼續說道:“但小金將軍對我說,你是個難得的人才,有膽有識,在緊急時仍然頭腦清楚,說的話條理分明,嗯,果然不錯。

“許把總你剛說的這番話,軍法官們是絕對不會接受的。但如果交給本將評判的話,本將要說——”賀寶刀臉上露出一絲微笑,搖了搖頭。“你說得很好!唯有大公方能無私。”

許平沒有說話,因為他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賀寶刀已經見過金神通帶去的幾個士兵證人,他緩步從許平身前走過,走向列隊站在許平身後的東森營士兵。這些士兵見到此次出兵的一線統帥走來,頓時都更緊地抓住武器,人也都一個個站得筆直。

賀寶刀在軍前站立片刻,又一次邁動腳步,讓他的洪亮的嗓音響徹在這群士兵的頭上:“崇禎二十一年正月二十九日,東森營的兩千官兵,奔赴德州與季寇八千強賊對陣,鏖戰兩個時辰……

“站在本將面前的這些兄弟,面對強賊毫不畏縮,無論形勢多麼危機,他們都沒有丟下同袍獨自偷生,他們並肩作戰,與直衛一起殲滅五千賊人。”說著說著賀寶刀又已經走回許平身邊,他伸手解開自己後頸上的一根繩索,把胸前一塊明亮的勳章取在手中,高舉著它向明軍士兵們高喊:“這塊卓越勳章是我軍中的最高榮譽,只應該屬於我軍中最勇敢的人,現在我要把它交在勇敢的許平把總手裡。新軍的勇士們,我大聲地問你們,可有人對此不滿?”

幾百名明軍士兵都怔怔地看著賀寶刀,那塊被他高高舉在空中的勳章,在火光中發出明亮的炫目色彩,跳動在每一個士兵的眼中。賀寶刀舉著勳章站在許平身旁,目光慢慢地從明軍士兵的身上掃過,他再次大聲問道:“站在我賀寶刀身前的這些好漢,你們中可有誰對此感到不滿?”

“沒有。”

“沒有。”

一些明軍士兵開始接二連三地回應起來。

賀寶刀彷彿沒有聽到他們的回答,又一次大聲地喊道:“你們有誰感到不滿?”

“沒有。”

“沒有。”

更多的士兵跟著嚷嚷起來。

“有誰感到不滿?”賀寶刀第四次發出提問。

“沒有!”

無數的士兵奮力回答著他們長官的問題。

“有誰感到不滿?”賀寶刀揮舞著手臂,一次次大聲地重複問題,他的臉也隨著這一聲聲大吼而變得通紅:“有誰感到不滿?有誰感到不滿?”

“沒有!”

“沒有!”

所有的東森營士兵都站直身,狂熱地向著賀寶刀喊叫著:“沒有!沒有!沒有!”

士兵們喊得聲嘶力竭,他們猛烈地敲打著武器,在地上蹦跳著,即使賀寶刀不再發問,他們仍然一遍遍地發出“沒有”的喊叫聲。

賀寶刀退後兩步,走到許平的身前,雙手一伸就把勳章掛在許平的胸前,並動手給他繫住:“侯爺當年也是這樣親手系在本將胸前的,現在它是你的了。”

許平嘴唇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給他繫上勳章後賀寶刀又後退了兩大步,端詳著許平胸前的卓越勳章開懷大笑起來,又向著許平身後的東森營士兵揮動雙手:“為你們今天的勝利歡呼吧,為勇敢的許平把總歡呼吧。”

“新軍威武!”

“許把總威武!”

不少人滿臉通紅再也喊不出聲,但他們一邊咳嗽還一邊向前揮動著手臂,把手裡的兵器在空中舞動。

等到這群士兵漸漸恢復安靜以後,賀寶刀對許平道:“許把總,本來你的這種出色表現應該通報全軍的,但是由於你的胡作非為,所以不可能進行通報了,不然簡直就是在鼓勵觸犯條例。而且——”

隨著這聲“而且”,賀寶刀的語氣又變得嚴厲起來:“有功則賞,有罪當罰,本將可以免了你的死罪,但是不做懲罰是不可能的。”

“卑職——”許平好不容易恢復說話的能力,大聲叫道:“卑職明白!請大人責罰。”

“嗯,明白就好。”賀寶刀點點頭,又轉過身去問金神通:“你剛才的那個主意是什麼來著?”

從始至終金神通一直表現得很平靜,他聽到賀寶刀的問話後微笑道:“讓許把總寫悔過書,把悔過書通報全軍,並且具結保證以後絕不再犯。”

“嗯,對。”賀寶刀轉回身來,威嚴地問道:“許平你聽清楚了嗎?”

“遵命,大人。”許平響亮地回答道。

“悔過書要認真寫,每一個細節,包括全部的戰鬥細節,”金神通在遠處繼續說道:“比如‘我許平是為何要冒充將軍,如何判斷戰場形勢,在何種情況下下令反擊,最終打退叛軍進攻’之樣的細節。”

“許平你聽明白了麼?”賀寶刀又一次威嚴地問道:“這是要通報全軍的悔過書,必須要認真地寫、仔細地寫,要深刻,要觸及靈魂(賀寶刀從黃石那裡學來的詞),否則本將這裡就通不過。”

說完以後賀寶刀再也繃不住臉,像孩子那樣哈哈大笑起來。

……

崇禎二十一年正月二十九日,新軍所屬東森營兩千餘官兵,與意圖繞到明軍側翼的叛軍偏師肖白狼、陳元龍兩部共計八千餘人在德州附近激烈交戰。酣戰至黃昏時,新軍直衛趕到戰場,新軍完全擊潰叛軍肖白狼所部,殲滅近五千叛軍。下午離開戰場直奔吳橋企圖包抄新軍側後的叛軍陳元龍部,在聽說新軍救火營收復德州後,連夜南遁,利用夜色擺脫了新軍的追擊,逃脫了被殲滅的命運。

……

“聽說朝廷已經決定,暫時不讓我們新軍南下了?”

二月六日中午,在京師郊外的新軍教導隊訓練營裡,正在等待開飯的江一舟閒聊起朝廷有關新軍的決策。他和他的義兄餘深河,以及林光義等一批人都位列許平的保舉名單上,這些立功將士被選拔入教導隊接受軍官訓練。

“是啊。”曹雲立刻回答道:“侯爺不同意,皇上當然還是聽侯爺的。”

德州之戰,許平雖然擅自任免一大批軍官、士官,但是戰勝之後,新軍也預設了這些人的軍職。那麼把總首先必須進行基礎戰術培訓,而立功的果長們根據條例也理應得到提升的機會。現在許平已經儼然是這批人的領袖,每次吃飯都會被眾人圍坐在中間。教導隊大營和新軍其他各營一樣,最關心朝廷關於新軍的決策,一說到這個問題,大家馬上各抒己見。

除去在山東作亂的季退思叛軍外,年前李自成和綽號“曹操”的羅汝才在河南合營,屢敗地方上和前去圍剿的官兵。

林光義說:“插汗有鐵騎數十萬,我們新軍留在京師,肯定是為了防備插汗入寇。”

對於林丹汗的坐大,很多朝臣都抱怨黃石負有最大的責任,昔日林丹汗與漠南朵顏各部關係惡劣,與順義王不合,察哈爾東面的科爾沁蒙古與後金結成同盟,更是與林丹汗勢不兩立。加上草原不出鹽鐵,林丹汗當時雖然號稱控弦四十萬,可其實不過仰大明鼻息而已。崇禎三年以後,林丹汗用了不到兩年就統一了漠南、漠北蒙古,後來還接受了遼東後金的舉國降伏,派遣原來的後金二貝勒、現在林丹汗的妹夫阿敏征服了朝鮮。眼下林丹汗疆域萬里、後顧無憂,鹽鐵也透過遼東的產出、還有在朝鮮的妹夫的進貢而得以自給自足。

雖然朝廷急欲新軍出動平叛,但鎮東侯卻堅持要更多的訓練時間,天子最終同意再給鎮東侯幾個月的時間。

教導隊每日早操、午飯完畢後,下午可以請假離營。許平今天又換上布衣,離開大營走入京城。回到京師後,許平就設法打探到趙敬之的府邸,這幾日來他一直喬裝成路人,不引人注意地在趙府周圍打轉。

望著趙府的院牆,許平輕聲訴說道:“趙小娘子,當日親眼見到令尊倒下時,在下一時間已是萬念俱灰,因為在下無法對趙小娘子交代,在下沒能保護好令尊,竟讓他命喪於賊人之手。

明知冒名頂替犯的是殺頭之罪,但我仍不避斧鉞一意孤行,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對趙小娘子您說道:‘令尊的遺志,在下不才,僥倖替他完成了’。

事後才明白,軍法森嚴更在我的想像之上。若無金將軍全力拯救,我早已是陰間一鬼。時至今日,回想當時的兇險,仍是不寒而慄。”

看著眼前默不作聲的院牆,許平緩緩搖頭,只感到悲從中來:“今日所得所獲,遠超所求所想。只是在下踏破鐵鞋……踏破鐵鞋也無處覓得芳蹤。”

好像老天爺聽到了許平的話一樣,就在這時,一頂軟轎停在趙府的大門口。許平遠遠望去,跟在轎子旁邊的那個素服丫鬟好似就是秋月。接著他又看見一個年輕女子邁出軟轎。許平定睛看去,那女子不是趙小姐又是何人?

“趙小娘子!”眼看趙小姐就要拾階進門,許平一腔熱血湧入胸中,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遠遠就是一聲大叫。

這聲大喊讓趙府門口的人都愣住了,周圍的行人也紛紛停下腳步,向許平莫名其妙地看過來。

許平三步並作兩步奔到趙府門口。對面人都緊緊盯著他,這警惕的目光讓許平不由得收住腳步,他嘴張開又閉上,最後向前抱拳鞠躬道:“趙小娘子,請節哀。”

轎伕、門房看見一個陌生人衝上來說這種話,無不大為驚異地發出一聲“咦?”

趙小姐也楞在當場,但她很快就反應過來,連忙回身對周圍的下人們說道:“這位是許公子,沒有事的,你們散開吧。”

轎伕和門房們都仔細地打量許平,不過還是同時應是,向後退開。只有秋月站在趙小姐身後,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被街上的冷風一吹,許平發燒的腦袋開始降溫,滿臉通紅地又是一個長揖:“趙小娘子,在下冒昧了,還望恕罪則個。”

看到眼前這仙子般的少女,許平頓時又是心頭撞鹿,他不敢多看把眼睛微微垂下,把視線定在對面人放在腰間的那雙小手上。

這雙手正叉在一起不安地絞動著,許平只聽趙小姐飛快地說道:“許公子的大功小女子都聽說了,小女子深感欽佩,公子果然並非池中之物。”

“趙小娘子過獎了,在下不過只有些彈琴賣藝的本事,毫無過人之處,這次……”

許平正要說:“這次仰仗令尊提拔,又經令尊指點……”

但是趙小姐卻根本沒有多說的打算,她匆匆打斷許平:“此地不是談話之地,小女子失陪了,請許公子海涵。”

說完趙小姐向許平欠身一禮,匆匆踏上臺階,秋月緊隨身後,門房已經給她們開啟側門,兩個人快步邁過門檻,一晃就消失不見了。

許平孤零零地站在趙府門前,臺階上的幾個門房都瞪大眼睛看著許平,路上的行人也都對他側目而視。心中難免有些失落,許平嘆口氣就要離開,這時大門忽然又“呀”的一聲開啟,秋月捧著一張紙條出來:“許公子,我家小姐有言相贈。”

許平接過那張紙,秋月不等他說話,就又急急忙忙地轉身進門去了。許平也不敢多看,急忙溜走。一口氣跑出好遠,找到個小酒家坐下來,他才小心地開啟那張珍貴的紙。看起來是趙小姐在門房裡拿筆墨草草寫就的,上面的字雖然不大,但筆跡卻是瀟灑有力:

“曝腮之鱗,不念杯杓之水;雲霄之翼,豈顧籠樊之糧!”

曝腮的意思是指魚在旱地上被太陽把腮都曬乾了,一般用來指代人處於困境之中,但在此處卻是不同。相傳鯉魚躍過龍門就可以脫胎換骨由魚成龍,為此無數的鯉魚都一往無前地去跳。但能跳過去的百中無一,以致龍門兩側的旱地上到處是腮幹鱗裂的魚兒們。紙上前一句話說的意思是:那些跳不過龍門的鯉魚,雖然倒在旱地上被太陽暴曬,但是它們心中想的並不是取得一杯水解渴,而仍然滿懷著激流勇進的豪情,正所謂老驥伏櫪、志在千里;而下一句的意思是:翱翔在九天雲霄之上的大鵬,是絕不會看一眼鳥籠中的食糧的。

許平輕輕撫摸著眼前的字跡,上面既稱讚了許平的才具,也委婉地批評著他剛才說出口的自輕自賤的話語。抱著對聯怔怔地呆坐良久,許平收斂心神又沉思起來,終於拿定主意返身回營。

轉天下早操後,許平草草吃過午飯就趕去直衛軍營,求見直衛指揮僉事金神通。

直衛士兵看過許平的腰牌後,露出欽佩之色:“原來是許教官,久仰大名。金大人騎馬去了,請許教官稍等,卑職這就派人去通知金大人。”

直衛士兵一邊去通知金神通,一邊把許平領入營中,讓他在金神通的賬外等候。帳前的直衛聽說是剛剛通報全軍的許平,也讚歎道:“許教官真是好膽色,好氣概。”

沒有等待多久,許平就見金神通大步流星地向自己走來。他身披大紅的斗篷,頭上仍帶著直衛那頂高豎著紅羽的銀盔,脖子上系著一方紅巾,鎧甲下也是鮮紅的軍服,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是一團烈火。

這團烈火靠近後,不等許平開口就首先笑道:“許教官今日怎麼有興,來拜訪本將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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